Saturday, December 13, 2008

渾詩遠賦,不如不做

余讀宋人阮閱所編之《詩話總龜》有言如下:「許渾詩格清麗,然不干教化,又有李遠以賦名,傷於綺靡,不涉道,故當時號渾詩遠賦。雖然,詩要干教化,若似聶夷中輩,又太拙直矣!」由是知許渾、李遠二人,在宋代文人眼中,似乎離「道」頗遠,然實不知其「不干教化」與「傷於綺靡」何所謂哉!

近日,偶讀五代孫光憲之《北夢瑣言》,中有句如下:「唐進士曹唐《遊仙詩》,才情縹緲,岳陽守李遠每吟其詩而思其人。一日,曹往謁之,李倒屣而迎。曹儀質充偉,李戲之曰:“昔者未見標儀,將謂可乘鸞鶴。此際拜見,安知壯水牛亦恐不勝其載!”時人聞而笑之。世謂:『渾詩遠賦,不如不作』。非言其無才藻,鄙其無教化也。」由此觀之,李遠之言果然嘲諷戲謔易於傷人,至於其賦是否真的傷於綺靡,則需觀《全唐文》所存《題橋》、《日中為市》、《蟬蛻》三賦方得見曉!

「渾詩遠賦」顯係當時用語,而此二人亦彼此熟絡互有贈詩,許渾即有《寄當塗李遠》一詩,極力褒揚李遠在詩賦上的成就,其詞曰:
賦擬相如詩似陶,雲陽煙月又同袍。
車前驥病駑駘逸,架上鷹閒鳥雀高。
舊日樂貧能飲水,他時隨俗願餔糟。
不須倚向青山住,詠雪題詩用意勞。

如此,李遠之賦,在許渾的眼裡,才高如司馬相如,而其詩,則悠然如五柳先生!顯然與世論「不如不做」有天差地別,正所謂:「夫人諳於自見,而善於見人」,自知與它知間,永遠有著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而「車前」、「架上」兩句,則明顯是在自況因病乞歸後的閒來無事。至於「舊日」、「他時」所言,無疑靜極思動,儼然有老驥伏櫪東山再起之心。

李遠之賦是否真如司馬相如,有待論斷,但其《題橋賦》,則確實是以司馬相如的故事演繹而出,或許許渾所謂「擬相如」三字,即此之謂也說不定。《題橋賦》描述司馬長卿離長安、過昇仙橋,縱筆題詞時的浩蕩文思,以及下筆如神的文采,有對杖、有排比、有誇飾,值得瀏覽如下:
昔蜀郡之司馬相如,指長安兮將離所居。意氣而登橋有感,沉吟而命筆爰書。倘並遷鶯,將欲誇其名勝;非乘駟馬,誓不還於里間。原夫別騎留連,鄉心顧望。鋼樑杳杳以橫翠,錦水翩翩而逆浪。徘徊浮柱之側,睥睨長虹之上。神催下筆,俄聞風雨之聲;影落中流,已動龍蛇之狀。觀者紛紛,嗟其不群。染翰而含情自負,揮毫而縱意成文。渥澤尚遙,滴瀝空瞻於垂露;翻飛未及,離披且睹其崩雲。蓋以立誓無疑,傳芳不朽。人才既許其獨出,富貴應知其自有。潛生肸蠁之心,暗契縱橫之手。於是名垂要路,價重仙橋。離離迥出,一一高標。參差鳥跡之文,旁臨綵檻;踴躍鵬摶之勢,下視丹霄。

李遠的詩能否似陶,也有待討論,《全唐詩》所存李詩三十餘首,雖具不見於《唐詩三百首》,且多為吟詠酬別之作,但說他「不干教化」,似乎過於強求,詩言其志,心之所向所之,化為文字,豈必與教化相關?錄其《吳越懷古》一首如下,顯然與無涉教化,但也不無警惕之意:
吳越千年奈怨何,兩宮清吹作樵歌。
姑蘇一敗雲無色,范蠡長游水自波。
霞拂故城疑轉旆,月依荒樹想嚬蛾。
行人欲問西施館,江鳥寒飛碧草多。

至於許渾,唐文宗時舉進士,曾官拜司馬、刺史等職,善於以「水」入詩,其現存《丁卯集》有詩五百餘首,而《咸陽城東樓》一詩,大名鼎鼎,中有名句:「山雨欲來風滿樓」,如今早成俗語,無不琅琅上口,其全詩如下: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沈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清蘅塘退士所輯《唐詩三百首》中,亦存有許渾《早秋》五律一首,用詞蕭瑟,大有一葉落知天下秋的味道,其詩曰:
遙夜泛清瑟,西風生翠蘿。
殘螢棲玉露,早雁拂銀河。
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
淮南一葉下,自覺老煙波。

除許渾、李遠二人,《詩話總龜》中所提及之「聶夷中」,其實也大名鼎鼎,依《唐才子傳》所載,他是河東(山西永濟)人氏,而且「奮身草澤,備嘗辛楚」,足見其身世寒微,無所依託。事實上,他在進士登第,華陰尉上任之前,在長安長期奔走衣食,日子過的極為清苦,比之富貴嬌人之豪門貴冑,可謂天差地別,故而其所做之《詠田家》、《田家》兩詩 ,將農家的愁苦,入裏的反應在詩句之中,用以對比不知民間疾苦的統治階級。若說其文過於「拙直」,無非反映了作者成長背景耳聞目睹的社會現象。聶詩寫的質樸簡易,大有白居易婦孺能解的味道,此下即為無人不熟的《詠田家》、《田家》兩詩,其詞曰: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
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鋤田當日午,汗滴禾下土。
誰念盤中飧,粒粒皆辛苦

此外,夷中的《勸酒詩》,寫的也頗為愁苦,不似陶也不像白,或許生於戰亂,長於清寒的身世,對夷中在人生有限、無常是常的體會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所謂「人間榮樂少,四海別離多」,當是感觸識愁之言,而「勸爾一杯酒,所贈無餘多」兩句,則好比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有著「但醉不願醒」的無奈!其《勸酒詩》如下:
灞上送行客,聽唱行客歌,
適來橋下水,已作渭川波。
人間榮樂少,四海別離多。
但恐別離淚,自成苦水河。
勸爾一杯酒,所贈無餘多。

由此三人之詩賦觀之,說渾遠兩人「渾詩遠賦,不如不做」,「不甘教化、傷於綺靡」,應當是宋人衛道之言過於求毀了!如李遠,賦能「徘徊浮柱」、「睥睨長虹」;如許渾,詩能「山雨欲來」、「遠山晴多」;如夷中,文能「眼前瘡、心頭肉」、「鋤田正午」、「汗滴禾土」,能不說此三人之才藻出眾?於今,倒還真希望渾、遠、夷中三人,所存詩文能更多些呢!

想學海無涯,所讀所知均極其有限,故實不當譏誚古人、輕薄今人,當年歐陽修獎掖後進,見蘇軾應試文采,立說:「無當避此人出一頭地!」為學精進,自有賴他人斧正,然雅正之人,誠不需以嘲諷譏誚之言為之,若果然腹有詩書,更當謙沖謹慎而已。

Wednesday, November 12, 2008

念奴嬌裡恣風流

藝人伊能靜,以一曲「念奴嬌」紅遍大陸,此中緣由無他,竟然是她將蘇軾念奴嬌中「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綸(音:ㄍㄨㄢ)字,錯唱成ㄌㄨㄣˊ音,小姑娘先是倨傲不恭,在輿論一陣撻伐下,方乃道歉!今番紅杏逾牆為人所識,人言可畏下,不知其是否尚有他解。

《念奴嬌》本為詞牌名,其中「念」字,確實不是思念之念,依據宋人袁文《甕牖閒評》所說:「曲有念奴嬌者,初謂愛念之念,是不然。唐明皇時,宮中有念奴善歌,未嘗一日離帝之左右,其寵幸可知,能製新詞,疑因此創名也。」袁文乃宋朝之人,不知其是否讀過唐人元稹《連昌宮詞》之原注如下:「念奴,天寶中名娼。善歌。每歲樓下杯醭宴,累日之後,萬眾喧隘,嚴安之、韋黃裳輩辟易不能禁,眾樂之罷奏。明皇遣高力大呼於樓上:『欲遺念奴唱歌,分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未嘗不悄然奉詔。其為當時所重如此。然而玄宗不欲奪俠游之盛,未嘗置在宮禁,或歲幸湯泉,時巡東洛,有司遣從行而已。」據此,「念奴」二字,實為唐時之名娼,《連昌宮詞》有云:

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
須爽覓得又連催,特赦街中許燃燭
春嬌滿眼淚紅綃,掠削雲鬢旋裝束
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依據辭意,念奴之歌聲魅影如此,儀態動人如此,再配上二十五人的配奏,以及大型的表演舞台,念奴的身形魅力,便兀自無人能擋!只不知比上公孫大娘的西河舞劍,兩者誰能勝出!

蘇軾《念奴嬌》所書「大江東去,浪滔盡,千古風流人物」,僅僅數句,便已激盪飛揚名垂千古!也正因此詞無人不曉,是以藝人唱錯一個字,便惹來許多風雨。想當年,念奴春嬌滿眼,雲鬢裝束,執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並從隨玄宗左右,所唱詞曲,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差錯吧!否則,後世不該流傳那麼多記憶,且以《念奴嬌》為詞牌之名。宋時,易安居士也曾有詞如下: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
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
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
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
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或許,伊能靜北京之行,嘴裡唱的,心裡想的,就該是這一首《念奴嬌》吧!征鴻過盡,同林之鳥何在?被冷香消,鴛鴦之枕何存?只可惜,其游春對象,竟然是個逾牆逾里的將仲子!能不令人遺憾!

歌者如伊能靜,較之名娼念奴,可有任何相似?

Saturday, November 8, 2008

心領神會,欣然自得

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有云:「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陶氏當時到底讀了什麼,又會意了什麼,我們不知,但明顯的,他體會了書中所言,也有了自己的看法,乃至欣然忘食!

學而時習,想必可以體會人世各樣事務,但到底我們學會的,是膚淺的表面還是深沈的內在?是真的體會了,還只是誤會了?「會」顯然有更深沈地意涵。

杜甫《觀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言曰:「往者吳人張旭,善草書帖,數常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而李肇《唐國史補》一書亦言:「張旭草書得筆法,後傳崔邈、顏真卿。旭言:『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如此,張旭乃先得書法之意,而後觀公孫大娘舞劍,依運劍之勢、氣之所指,進而體會其神!張伯高之所會,見爭路觀舞劍,有意有神,自有體會,自然較一般但學其形體者為深沈許多。

唐朝劉餗所著之《隋唐嘉話》有言:「率更令歐陽詢,行見古碑,索靖所書,駐馬觀之,良久而去。數百步復還,下馬佇立,疲則布毯坐觀,因宿其旁,三日而後去。」如此,善楷書之歐陽詢,亦拜倒在索靖所書碑旁三日而不能去!《唐國史補》亦載篆書大家李陽冰流連「碧落碑」旁故事如下:「絳州有碑,篆字與古文不同,頗為怪異。李陽冰見而寢處其下,數日不能去。」李陽冰嘗自言:「斯(即李斯)翁之後,直至小生。曹嘉、蔡邕,不足言也。」,如此自負之人,竟然在「不載書者姓名」之「碧落碑」前駐足數日,可見碑文筆法必有精妙過人之處!直至心領神會碑上用字之精髓而後去! 歐陽詢何人?李陽冰復何人哉?能讓大家折服如此,是天上有天,人上有人,而字外有字矣。

不惟書法如此,繪畫亦然,唐閻立本善畫,「至荊州視張僧繇舊跡,曰:『定虛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猶是近代佳手。』明日更往,曰:『名下定無虛士。』坐臥觀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對於自負氣盛之人,得能虛心自問,終而留步三日如歐陽詢、數日如李陽冰,數十日如閻立本方去,其體會之多,會意之深,折服必然在所觀之神髓上,比之膚淺之學,其差自不能以道里計。或許正因如此,彼等之書法、繪畫方可千古流傳。

余已年近知命,體會人生喜怒哀樂,無常是常,諸事乃漸次而知,終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此漸有領會,有時可以會心莞爾一笑,有時可以捻花會意言不可傳,有時可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體悟神會之妙!不知耳順之年,體會又當如何。 人謂:「竹解虛心是我師」,或許,再怎麼博文彊記之人,人生最需體會的,就是個「解虛心」三字!

五柳先生所傳,非書、非畫、非詩、非文、而是人生「會意」二字,及其欣然忘食之自得其樂爾。

Sunday, November 2, 2008

待先生之禮

家父五歲入塾,因聰慧進學,甚為其師所喜,而先大父亦待師甚厚,屢有餽贈以期教子從嚴,家父七歲之年先大父沒,自是家道漸落,然孺人丁氏仍竭能而為,務期禮之勿失。父親每誌此事,感激之心未嘗稍減。

近日,讀袁文《甕牖閒評》一書,有文如下:「先父暮年多病,他無所冀,獨責望余兄弟兩人不淺。余家自建炎以來稍衰,先父思有以大門庭,則惟以教子為急,則得一劉先生,名宏字彥博,命余兄弟師之,自入學後,未嘗三日無饋遺,敬禮倍至。… 余雖無所成就,而舍弟及弟二子所以相繼科名,其他諸子亦有預薦名者,可不知所本歟!故敬書之,俾後世子孫知先父用心如此,又知有子不可不教,而待先生之禮尤不可不忠且敬也。」善哉其言,有以大門庭之方,實在教子為急一事,而子孫賢否,其責在父母之擇師與敬師也。

憶漢末邴原,數歲時,過書舍,聞童子琅琅聲而泣,師問所以,原曰:「入舍而學者,有親也,而吾少而孤,一則羨其不孤,二則慕其得學,中心感傷,故泣耳!」聞言,師惻然良久,遂謂原:「苟欲學,不須資也。」原乃入舍就學,終成國士!如是,學與不學,有資得學,無資則難入宮牆矣,莫怪乎夫子言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是則敬師有禮則可,而非以財貨為念也。求學之資,待先生之禮,力可逮則饋遺有加,不逮,則師之所取,又豈能強其所欲哉?

觀乎此,有師如夫子及邴原之師,幸矣!而有父如袁氏及先父者,亦幸矣!然無資可以就教者,子孫賢否,則在其己身力學及天命機緣矣!夫子韋編三絕、劉向藜光照讀、楊時立雪程門、匡衡鑿壁偷光、車胤囊螢映雪、蘇秦懸樑刺股、李白磨杵作針、顧歡燃糠夜讀、李密牛角掛書、桑氏磨穿鐵硯、老泉發憤廿七!是以力學在己,成事在天,而「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當不以學子之饋遺為羨也!

憶先大父之所以待師者,復觀甕牖「待先生之禮尤不可不忠且敬也」數語,而後知邴原之幸也!誰人無師,而師之視有資無資以為教者,視饋遺之多寡以為盡心者,能不汗顏哉!

余忝而為師有年矣,自知多有誤人子弟,是以從不以資財為念,而妻之待吾子之師亦厚矣!平日多所禮敬,更無論節慶矣!然父母之心,「師」知之乎?「子」又知之乎?豈必為人父母,而後知「思有以大門庭,則惟以教子為急」乎?「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天下父母為之饋遺,為之擇處,為之泣血,為之嘔心,為子者,又何日方知「用心如此」而知所為報邪?余少時不學,更不知父母之心,遂爾多所牴牾,而今親已不在,追悔莫及矣!

Friday, October 31, 2008

下雨天的記憶

小時候,讀著琦君的「下雨天真好」,對於裡面這麼一段,有著特別的感受:「唱鼓兒詞的 … 從我家後門摸索進來,唱一段「鄭元和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 母親和五叔婆聽了眼圈兒都哭得紅紅的」。那位摸進門來唱鼓兒詞的瞎子,到底是唱了什麼?竟能使琦君的母親和五叔婆淚如雨下,欲罷不能?可惜,下雨天的記憶裡,沒有明白寫下這麼一段,如今「鄭元和學丐」的感人原詞也已然難覓其蹤,不得不有些遺憾!

重新審視白行簡(白居易之弟)所寫的「李娃傳」,感覺已然不同,一樁開花結果的喜事,其實先是李娃與老鴇玩了一樁詐騙仙人跳,待鄭氏床頭金盡後便愕然消失,致使鄭氏左右無依淪為乞丐,不得不以唱輓歌餬口!依《李娃傳》所載,鄭氏所唱乃是「薤露」之歌,大意是說人命如薤(音:ㄒㄧㄝˋ)上之露,瞬間晞滅,顯然是在感嘆死生無常,用以催人淚水!而鄭氏淪為乞丐後,以己身為人欺騙之痛苦經歷,化之為「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的哀哀歌喉,成為當時殯葬業者(凶肆)唱輓歌的首席人選!造化弄人,這個滎陽公的「吾家千里駒」,昔曾「自負視上第如指掌」,今若此,又奈何!

《宋玉對楚王問》有詞曰:「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如此,薤露之歌於春秋時即有之,然今《樂府詩》所載,僅餘:「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幾句,而《蒿里曲》也僅剩:「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數言!如此,若鄭元和於唐代所唱之《薤露歌》是為確有,為人輓歌於市,淒淒之音,其辭想必當不止數語而已!宋玉曲高和寡,自比陽春白雪,而鄭氏舉聲清越,因落拓異地而歌薤露陽阿,一對楚王而言,一對黔首而歌,宋玉求抱負之伸展,對句振振有詞;鄭氏乞串錢之施捨,曲辭歔欷傷心!兩者之心境與處境,差異正何其大耶!

琦君的五叔婆和母親會淚下如雨,想必和那位瞎子的說唱表演功力有關。自古大多男子遺棄女子,而李娃卻惡意拋棄鄭氏在前,後救之於貧病潦倒之日,再而後鼓之舞之以取功名,乃至大魁天下,如此顛倒慣例,其戲劇張力無疑是令人感動非常的!可惜,鼓詞原文,今何在哉?我常想,鄭元和當時所唱的「薤露之歌」,較之今日鼓詞所云的「學丐之詞」,哪一個會更令人鼻酸?或許兩者皆是淒創傷心之曲,能避則避吧!莫怪乎夫子言曰:「里有殯、不巷歌」!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哀淒之音聞耳入心,淚水便自然湧出,又何能再行做樂?人生裏的際遇,或生死兩隔、或放蕩落拓、或得意失志,在自比其人的淚水中,或許都可以獲得丁點的安慰吧。

「母親和五叔婆」的淚水和紅通通的眼睛,只不知是為了李娃,為了鄭氏,還是自比淒涼的心境!雨天,淚下如雨,青布圍裙擦不盡的淚水與心事,這是多麼深刻的畫面!而在「聽雨樓」前,隨著淅瀝的風雨聲,琦君的父親「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又是多麼痛心的記憶!

Saturday, October 18, 2008

同行十二年,木蘭如何是女郎?

小兒入得國中,對於國文所授諸課,每見疑慮,輒問之於余以釋其疑。近日讀《木蘭詩》,其不解處如下:
1. 「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是哪十二卷軍書?幹嘛需要十二卷?
2.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真有四個市場嗎?當兵難道還要「自備」馬匹器具?
3. 「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去的時候騎馬,回來怎麼用駱駝?
4.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一起同行了十二年,怎麼可能不知道身邊是個女的?

坦白說,小兒所問,除卻第一及第四問題之外,以前我都不曾想過。為求其解,只能將思索及查詢所得,與之分享,算是自解,也算教學相長之一得。

古時徵兵,軍書當然不可能用到「十二卷」之多,就算按照今天「履歷表」的方式,將年齡、籍貫、地址、職級、軍種、專長等予以「分列」各卷,應該也用不到十二卷之眾。因此,合理推想所謂「十二卷」,當是指「多數」而言,至於為什麼需要多卷文書來徵兵,也只能猜測當時戶籍制度並不完善,或因事權並不統一,所以會有文書重複之情形。《木蘭詩》後,另有「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同行十二年」等句,所言之數,應該也只是「表多」之概數而已!然,安徽省蚌埠市第七中學之杭法剛先生,考證《北史契丹國傳》、《北史溪傳》、《魏書世宗紀》、以及《辭海》相關資料,指稱「同行十二年」,乃北魏太和二十年 (496) 至正始四年 (507),而所謂「十年歸」則是太和二十二年至正始四年,而且說「此兩者皆是確切的時間」!杭先生所言可備一說,但也頗見牽強。若果如此,則所謂十二卷、十二轉,恐怕也要一併考證允當,方足以釋此歷史之謎,更何況如果木蘭真的服役一十二年,那何必再有十年之說?蓋《木蘭詩》多以五字為句,若均用十二年,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二年歸」也就諧韻為難了。基此,以十二為概數之說,仍較穩當。

東、西、南、北四市購物一說,這裡面顯然有極特別的因由!當然,一個「馬市」,不可能大到要在四個地方設置,合理推斷應是馬市四方所賣之物各有所專,所以才要到不同位置購買。令人好奇的是:「當兵之人,需要自己買馬、買器物嗎?」若真如此,那當時的「朝廷」所負的責任又是什麼?老百姓完糧納稅又是為了什麼?因閱讀有限,只能假設當時之統治階層(合理推斷當為北魏,或分裂後之北齊時期,如此方合乎稱國君為「可汗」,以及「燕山」之所在地域,加之此詩首錄於南朝之《古今樂錄》,是以作者當係該時期之人物)確實不提供戰馬予服役之人,而是由服役者所「自行」購買以為軍用,並且早為通則,是以木蘭上陣,「願為市鞍馬」的舉動方乃合理。果如此,當時統治者下達徵兵令後,所提供者,或許只有軍糧及軍餉而已!而且還可能有斷糧、斷餉,乃至斷命之虞!閱讀郭嗣法先生《馬匹自理、鞍韉自備》一文,發現郭先生所言與余之推斷,竟亦合契一致,殊覺有趣。

「願借明駝」一句,頗見奇妙,蓋木蘭出征乃購駿馬,而非沙漠之舟的駱駝,而據傳花木蘭之故鄉,乃在陝北延安萬花山左近。查延安當地雖近內蒙水草稀少,但尚非沙漠地形,是以不用駱駝載物!果如此,只能說木蘭轉戰各地,「歸來見天子」之時,天子之所在地應更靠近黃沙遍地之內蒙,是以「駱駝」與「馬匹」均為主要駝物工具!而由於駱駝更能於沙漠地形負重,所以那些天子「賞賜百千強」的大小之物,可以安心運回老家吧!再查,北魏定都平城(今之山西省大同市),北齊定都於鄴(今河北省邯鄲市臨彰縣),以地域及駱駝考之,這個天子明堂之都,應該以鄰近內蒙之平城為是,而非更靠近內地之邯鄲,要不就是木蘭的老家,當在更靠近漠北之地,方才需要駱駝而非馬匹以渡荒漠。因此,透由明駝二字,應該更可以合理假設木蘭詩之作者,當係北魏而非北齊時期人物。至於木蘭先前所購買的那匹駿馬,十二年後,不是老死,應該也已經捐軀於戰爭所在之沙場了!

「撲朔迷離」成語,正來自木蘭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句!那到底木蘭是男是女?真有可能跟一大群男子在戰場上「撕混」十二年,而不被發現女兒之身?嚴格的說,軍士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洗澡在一起、大小便也在一起,想要不透露女性之身,幾幾乎是難以想像的!如果「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可以合理將花木蘭的父親,解釋成「重要將領」,所以將「花將軍之子」也當成將軍對待,進而享有將軍級的對待,一直有自己的帳幕、自己的盥浴之所,那或許木蘭的女兒之身,還可以隱藏好一陣子!但明顯的,十二年間,木蘭的身形儀態、談吐用詞,也勢必跟男子一般,方能不為他人識破。果如此,木蘭易裝為男子時,可以合理假想「他」可是一點女子氣息都沒有的!也只有如此:「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方有可能。至於是否真有一個花木蘭,並可瞞上十二年,而後建功立業受賞殊榮,還是文人筆下的誇大遐想,我想誰都不需深究吧。

Monday, September 29, 2008

以「骨」正史談萬曆


明神宗萬曆皇帝,十歲即位 (1573),而後在位四十八年,其間卻有近三十年不上朝理政,直至去世(1620)的歷史紀錄,這確實是中外所絕無僅有的怪事。也因此,後世學者對萬曆之所以不朝的原因,紛紛提出「合理」的解釋,有說他眈於酒色財氣,是以體弱無法上朝者,有說他沾癮大麻,昏昏然無法聽事者,也說人說他為了皇位子嗣之爭,與群臣鬥氣硬是不上朝者,還有人有說他自我放逐,消極怠工,就是無意臨政者。另外,還有人說他確實是身體病痛不適,是以無法臨朝聽事者!一個萬曆,居於極位,掌管著偌大的國家,卻偏偏幽居不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說他眈於「酒色」,萬曆確實「曾經」有過酒色徵逐的日子,但如果說皇權在握卻不曾放肆幾回,歷史上的皇帝也確實沒有幾位!何況後宮佳麗如雲,就皇上而言,確實很難堅守!但是否真是因漁色過度因而「體弱」,除其本人外,我們誰也不知!至於說他沾癮大麻,吸食毒品因而渾渾噩噩者,學者自己都知道那還是歷史公案,有待考究。而皇嗣之爭,早非一日,與群臣鬥氣而不上朝,看似有理,但似乎也沒啥必要!皇家之事,其實群臣只能不斷建請依祖制而行,哪裡真能「過問干預」?至於說他身體長年不適,所以無法臨朝者,說的若是有理,那萬曆就必需「長年臥病」在床,無法行走才能有所解釋!據考證,明朝皇帝上朝,由寢宮而至議政大殿,約需走逾五百公尺之距離,如果萬曆不乘龍輦,這五百多公尺,顯然會是個問題!但那個皇帝不乘龍輦而行?以余臆度之,上述理由互有交絡,所以萬曆一旦「習於」不上朝,慣性之下,自然就越來越不上朝了!

閻崇年先生說萬曆有「六不」:不郊(不祭祀天地)、不廟(不祭祀祖先)、不朝(不臨朝聽政)、不見(不接見大臣)、不批(不批核奏折留中不發)、不講(不參加經筵講習,努力學習)!揆諸史實,顯然有所失義,萬曆皇帝事實上並沒有那麼糟糕,講白一點,萬曆其實是心病加身病,是以不爽而不臨朝聽事!黃仁宇教授在《萬曆十五年》一書中這樣說:「皇帝的放棄職責並沒有使政府陷於癱瘓。文官集團有它多年來形成的自動控制程式。… 北京的會試、殿試照舊舉行;地方官和京官按時的考核也沒有廢止。派遣和升遷中下級文官,用抽籤的方法來決定。… 對於這些例行公事,皇帝照例批准點。」如此再參看其他諸史,萬曆確實有些怠惰,但到也沒讓政務完全停擺!清修《明史》,有謂:「論者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此話顯然是將神宗以後,熹宗、思宗兩位皇帝對荒疏國務的「貢獻」,通通給抹煞了。

萬曆有病確實是真的,依申時行《詔對錄》所載:萬曆自言:「朕病癒,豈不欲出!即如祖宗廟祀大典也要親行,聖母生身大恩也要時常定省,只是腰痛腳軟,行立不便。」如此,萬曆有「腰與腳」兩大病徵。嗣後,神宗持續「面目發腫,行步艱難」、「足心疼痛、步履艱難」。從這些記錄,應該可以合理假設神宗有腎臟疾病所導致排尿不順之「水腫」,以及精緻食物所導致之「痛風」等疾病。依據定陵挖掘報告,「萬曆生前,體型上部為駝背,從骨骼測定,頭頂到左腳長1.64米」,而且萬曆棺內有兩只金製藥罐,「金罐表面有多處嗑碰磨損的痕跡!」再依據《風雪定陵》一書所言:「棺內萬曆右腿蜷曲的痛苦形狀,還是屍骨復原後,右腿明顯的比左腿短的情形,都足以證明這位皇帝生前確實患有嚴重的足疾。」如此,萬曆生前還患有骨骼相關的病症,是以「駝背」、「右腿明顯的比左腿短」。萬曆非天生有病如此,此類病症皆陸續得之,而皇帝盡享有天下最優之御醫與飲食,卻依然病痛如此!不也令人欷噓!

萬曆到底有何骨骼之病?當北京口腔醫學院周大成教授,在對萬曆皇帝的口腔及牙齒進行鑑定後,發現萬曆帝竟然有「氟牙症」並出現棕色斑點!足見萬曆體內的氟化物係經長年累積,先顯露於牙齒,而後蔓延全身骨骼,終而導致骨關節畸型、功能受損而失去行動能力。同時,也造成萬曆帝神經系統、泌尿系統、及腎功能的減退。依據醫學研究:「由於氟骨硬化、腎周圍組織骨化、椎管硬化和椎間孔變窄等,可使脊髓和神經根受壓,而出現腰腿疼痛。 當脊髓受壓時主要表現為肢體麻木、刺痛、感覺異常或軀幹束帶感,肌張力增加或截癱,大小便失禁。當神經根受壓時,可出現類似腰椎管狹窄症,表現為腰腿痛」。如此,萬曆皇帝之根本病因,顯係攝食過量之「氟元素」所致,終而侵入骨髓而成氟骨症,最後導致「腰痛腳軟,行立不便」、「面目發腫,行步艱難」、「足心疼痛、步履艱難」、「駝背」、「右腿明顯的比左腿短」。看來萬曆之苦,外表而外,也確實苦到骨頭裡去了!病痛纏身的難處,學史而不知醫的人,好像都難解其中蹊蹺!卻歸納成縱慾於酒色財氣之上,難怪萬曆帝要氣的將上書之人予以削職為民了。果如此,若不是萬曆服食含氟元素過量之丹藥,因而導致中毒,那北京當地之「水源」,在明代即有可能受到嚴重污染,方會使萬曆帝發生氟骨症的病徵,若不查明,其影響層面確實令人憂心!

趙明誠《金石錄》序有云:「若夫歲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考之,其柢梧十常三四,蓋史牒出於後人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時所立,可信不疑!」而今考萬曆帝不上朝之謎,當可以以「骨」正史!其人確有氟骨病痛有以致之,而絕非刻意荒疏國政!再從萬曆地宮所發現的孝靖皇后墓志,對照《明史》,發現其卒年應該是萬歷三十九年十月,而非《明史》所載之四十年四月!以出土文物證諸歷史,宋代趙明誠(李清照的夫婿)顯然已經相當清楚!只是,趙氏應當不知,除金石外,而今還可以以屍骨正史!

Thursday, September 25, 2008

徽章不死,只是不再璀璨


父親軍旅屆齡退伍,轉戰商界,退休後讀書自娛,以寫作為樂以迄天命終老。我與父親相處四十三年,父親卻鮮少對我提及從前種種,偶見語及,也僅是在幾個舊友造訪的時候,淡淡的說上幾句,似有若無,一下子便帶過抗戰、內戰的日子!父親去後,家兄函信告知人在太原的堂姐,堂姐覆信:「叔叔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父親究有什麼傳奇?我確實不知,但我確信,父親多年掛在口中的「勝利獎章」乙事,則當值得為之一記。

八年抗戰,父親因「抗戰期間,著有勞績」,於民國三十五年十月十日,獲當時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先生頒發「勝利獎章」及「證書」乙只。而後內戰轉劇,家父隨軍穿豫、過魯、次粵,而後血戰定海,懸頭顱於腰際,因命在度外不遑他顧,是以早將獎章遺失。雖如此,那枚遺失的獎章,較之其它所有勳獎,卻是父親口中最大的榮耀。父親說:「當時第一批獲頒勝利獎章者,山西省僅有三人!」如今雲煙已杳,父親所言是否確然,我無法查考,但那只證書,卻不斷激起替父親所勾勒的影像:「想當年鐵馬金戈,氣吞萬里如虎」!父親那段戎馬倥傯的歲月,他從不曾對我多言,或許「大陸都丟了」,又還有何榮耀可言?更何況,那段激情燃燒的年歲,是無數同胞所共同寫就的歷史,而父親只是有幸與英雄共事而已。也因此,在父親晚年的筆記中,對戰爭中所犧牲的同袍,以及面對生死所生成的堅貞情誼,有著無限的感激與懷念。

一年,母親不知於何處尋獲「失蹤」已然近四十年的那只證書。父親欣喜,總算可以「證明」當年之豪氣為真,遂請余妻代為框裱,妻因它故不克前往,遂囑余將之攜回。至店,師傅將裱框好的證書還予我,並說:「這麼舊的東西還要裱框幹啥?上面竟然還有蔣中正的名字!」我無以為言,父親當年「國民政府為李忠禮在抗戰期間著有勞績」的字跡尚且在目,而今垂耄老矣,殘存的當年之勇早不值一提,而剩下的,只是不負少年頭的煙塵回憶而已。師傅之言,顯然不解在那個年頭,中國軍民是如何用命、用血,做為換取勝利的代價。老兵已死,記憶早凋,那張泛黃斑駁的一只證書,如果我不記得,那還有多少人願意記得?

屬於父親的那枚獎章,遺失何處?語謂:「人亡弓,人得之」,或許真不需要予以計較,而撿拾者,也未必深知其意!至於那只多年後才裱框的證書,既已無人識得,則顯然也只是為了填實父親曾經的記憶罷了。徽章不死,只是不再璀璨,那些屬於父親所有的故事,屬於那個時代長輩們的點滴,不管有無傳奇,理應值得記憶,至少對那些在中國歷史上,用性命與血汗澆鑄抗戰勝利果實的同胞們,我們都應該給予當然的尊重與敬意。

父親晚年寫道:「甘於平凡、樂於平凡」,那曾有的傳奇、過往的激昂,都已嫣然一笑隨風而逝,而所留下的,則是金石可鏤的徽章,以及歷史的共同記憶,只是,一切的曾經,都已都不再璀璨!




Wednesday, September 24, 2008

求賢之詔,得賢之效

予觀「朱元璋」一劇,中有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之爭,劇中大意說是李善長與宋濂兩人為主、副考官,榜發(春榜)之後,所取五十二名進士竟然皆為南方之人,因此引發北方考生不滿,以為其中必有貪墨之事,京城遂為之騷動。於是,朱皇帝下詔於大殿之上重驗諸卷,說是此為大明王朝第一次開科取士,怎麼可以重南輕北,盡取南方學子?而後,朱元璋替北方應試者另開一榜(夏榜),兩榜並立,以平息眾怒云云。雖說該劇為求 戲劇效果,難免誇飾而悖離史實,但因此一歷史事件對明後之科舉有重大影響,確實值得提提相關錯誤所在!

話說明朝立國,係於洪武三年頒佈「開科取士詔」,並令各省連試三年,以後再三年一試。開科之後,發現所取之人皆為年少書生,不識時務,遂下令停試直至洪武十五年方才恢復。再而後,洪武十七年,朱元璋頒佈「科舉成式」,自此明朝之科舉制度與標準正式確立。如此,洪武三十年的開科取士,已然有成例在前,絕非明朝之首回開科!至於所取五十二名進士皆為南人,顯然也是歷史際會的極大偶然!此為朱劇第一誤。

又,洪武三十年之主試官並非「李善長」與「宋濂」兩人,而是已經八十餘歲為人慷慨,不設城府,自號「坦坦翁」的劉三吳,以及白信蹈等二人。何況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長已經因「知謀逆不舉發,狐疑觀望懷兩端,大逆不道」的罪名給處死了,至於宋濂,更早早於洪武十年,因受其長孫宋慎牽連於胡惟庸謀反案內,於流放四川茂州之途中,因畏葸不測之罪,也於夔州自縊嗚呼哀哉了!此劇將李善長及宋濂的名字硬掛在「南北榜」上,無非盛名之累!自然,死人是不會當上主、副考官的,此為朱劇第二誤。

此外,當學子鬧事於春榜榜發後,朱元璋並非於大殿之中要求眾臣重新驗卷,而是將第一試的相關考官通通送進大牢,再命侍讀張信、侍講戴彝、右贊善王俊華、司直郎張謙、司經局校書嚴叔載、正字董貫、王府長史黃章、紀善周衡和蕭揖等人重新驗卷,並期簡選北人入榜!可惜張信一樣頑固,以北人文理欠佳不敵南人,只能列名於孫山之後,是以堅持不改春榜結果!朱元璋為此大怒,將下令白信蹈、張信以及同科試官司憲、王侈華、張諫、嚴叔載、周衡、王揖等一干考官問罪並凌遲處死,劉三吳則因年老並曾為太子之傅,遣戍邊關,其餘干係諸人則獲罪不一。之後,朱元璋親自進行策問,重新遴選六十一位進士,夏季榜發,所取則盡為北人!南榜之人全數罷黜斥退!史實如此,顯非劇中所謂「另發一榜」,兩榜並重,此為朱劇第三誤。

一場「平衡南北」的政治權術,打敗了應該以「文理論說」開科取士的公平原則,朱元璋雖然於次年日落棲霞長眠孝陵,但也自此開啟了考試加註「南、北卷」的特例,更於仁宗朝時,確立了會試按地域分配名額的「保障制度」!爾後,不止進士名額有了配比,連欽點之狀元,也會先考慮地域因素,而後傳臚報喜。清朝陽湖趙翼(甌北),殿試名列第一,本應大魁天下,卻因地域考量,為乾隆帝改置第三,而將未曾出過狀元的陝西人氏王杰,改列狀元,而此南北配比的制度,也一直維持到清朝光緒科舉落日為止!

方孝儒於洪武十五年,在其《與鄭叔度》一書中,曾悲痛的指稱:「近時海內之名之士,非貧困即死,非死即病」,這幾句話,其實暗指的是朱元璋稱帝後,透過「文字獄」,對文士所進行的殘殺行為,這也就難怪明朝士大夫上朝,都必需先與家人絕決,以免一朝罹禍,連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朱元璋雖說「惟才是與」,但取士後卻又多以細故而殺之,李善長、宋濂等尚不可免,何況他人?那些受朱元璋之命纂修《元史》的文士如高啟、王彝、陶凱、高遜志、傅恕、張孟兼、張宣等,獲罪無日,非死即流!幾人得有善終?南北榜後,朱元璋自言:「朕臨御三十年矣,求賢之心夙夜孜孜,而鮮有能副朕望,任風憲者無激揚之風,為民牧者無撫字之實」,「雖求賢之詔屢下,而得賢之效未臻」!此種慨嘆,實非他人之過,蓋遇有小錯即大加殺戮,賢者避禍唯恐不及,又何敢激揚以赴?

《說苑》裏有個故事,說是趙襄子被智伯圍於晉陽,圍解之後賞有功之臣五人,其中「高賀無功而受上賞」,張孟不解,問之趙襄子,趙回答說:「在拘厄之中,不失臣主之理,惟賀也!子雖有功,皆嬌寡人,與賀上賞,不亦可乎?」孔子聽到這事,感嘆的說:「趙襄子可謂善養士乎!賞一人而天下之人臣,莫敢失君臣之理矣!」我們回頭看朱元璋的例子,淮西勳舊在胡惟庸及藍玉兩案中,幾乎株連殆盡,昔日功臣,而今都成「嬌兵悍將」而盡殺之,何人還敢效力?而開國元勛如韓國公李善長,於七十七歲之齡亦難逃細故之死,至於宋濂等大儒,在朱的眼中,不過一介「文士」而已!既無感激更無尊重,如此開國皇帝,當然不是善於養士之人,而從於拘厄的淮西子弟,除湯和等少數人外,盡皆無法富貴而終,如此惡例於前,人才又哪裡願意投效身前?自然也就「求賢之效未臻」了!

士為知己而死,士亦因己知而去!取之則死之,去之則存之,有帝如此,即或廣求天下奇才茂等,為求一命,為「士」者,自然不立危牆之下,能不去之?

Tuesday, September 2, 2008

棗園著書,歷史如鏡

余讀《史記》,每每讚嘆史遷廣閱眾書,跡遍天下,方能「網羅天下放矢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成一家之言!然而,他所徵引的那些舊聞古書,早已百不一存,而史遷又不曾將徵引書目一一附錄,如今想要一窺太史公當日所徵所引諸書,亡逸無時下,已無由矣!想來心同此理,是以班固著《漢書》時,首創「藝文志」一例,將當代所傳書籍細予著錄,以供後人稽考。孔子嘗言:「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 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對於歷史文獻的整理、保存,其理易說,然苦於天災人禍,即或有金匱石室之所,想要傳諸永世,依然不易實現。

陳登原先生《古今典籍聚散考》一書,引《隋書 牛弘傳》,明言書有「五厄」,亦即:始皇焚書,赤眉入關董卓移都劉石亂華魏師入郢,而後歷代續有兵燹之災、水火之禍、禁書之令,書之能否得傳,實亦有幸有不幸之別!李清照《金石錄後序》有云:「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書籍的命運,始終與人的命運連在一起,所愛、所藏、所惜,何得而永遠?蓋當時,因靖康之變,清照環視盈箱溢篋諸書「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無怪乎清照續云:「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昔曾寶之、珍之,重金而購之;而今,毀之、壞之,穴壁負而去之,多年積蓄眼見隨風而散,其心中之痛,自然不足為外人所道。

明末,天下洶洶,崇禛死難景山,南明傾覆四王,遺老而有氣節者,多半抗節不仕,拒受徵召,其中揚州興化之李清便屬其一。康熙徵修《明史》,清以年老而拒,隱逸於棗園三十八年,讀書寫作以終。其所做「三垣筆記」、「南渡錄」兩書,詳實記錄崇禛、弘光兩朝眼見耳聞之事,實可補明史之缺遺。此二書後由其子李楠進呈康熙,雖文字對清朝大有貶抑,然康熙竟不以為意卻予大加褒勉。嗣後,前述諸書又著錄於四庫全書之內,並有提要。無奈,依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記載,乾隆五十二年三月抽驗四庫,發現李清所著之《諸史同異錄》中「稱我朝世祖章皇帝,與明崇禛四事相同,妄誕不經,閱之殊堪駭異。」於是下旨要求將李清所有著錄於四庫中之書籍「俱著掣出銷毀」!因此,原已收錄之《諸史同異錄》、《南唐書合訂》、《南北史合注》、《歷代不知姓名錄》四種,自此查抄,而其他李清所著諸書,一併為官府所禁。今日李清之書得能留存,實為甘冒大不諱之不知姓名者,私下所抄存乃爾。李清以深厚之史學基礎,寫就《歷代不知姓名錄》一書,而其所著諸書,竟亦靠不知姓名者所抄存乃得流傳,實不知是歷史的偶然,抑或是命運的必然?

如今,《三垣筆記》有中華書局版,其中將崇禛猜疑寡斷之個性表露無遺,而《南渡錄》則有上海古籍版,裡面「楊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殘酷歷史,在此泣血呈現!於是乎,崇禛末年以及弘光朝之南明信史,得以留存至今。而李清於紹興任職時所著之《折獄新語》(即今日之法官判決書),亦有長春人民出版社版為之印就,書內詳實記錄了明朝的法令判例及其個人見解!一個李清,在今天留給我們的,有其抗節不仕的清高氣節、有其敦厚的史學涵養、也有其法學的剖析邏輯,然若非今世殘存諸書,又何以窺見李清之學養與傲骨?易安居士《後序》中有謂:「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由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以余意度之,一個經歷三十八年自我放逐,足不出棗園之外的李清,其書得能留傳,禁之而不絕,毀之而不滅,或許,這就是上天的福報,其意正欲留之予後世也。

無錫錢海岳先生,窮四十年之心力,耙梳蒐羅潛心研究,方乃完成《南明史稿》一書共百二十卷,其中引用典籍達三千四百餘種,而後先生受文化大革命之牽累,竟為紅衛兵強押至孝陵(明太祖朱元璋之陵墓)頂推下活活摔死。先生去後,該書草稿隨即失蹤,賴顧頡剛及錢先生後人之奔走搜尋,書稿乃由錢氏之女婿堵仲偉尋獲重現,再而後由中華書局校刊並於2004年印行。此書所引三千四百餘種文獻,絕大多數燬於文化大革命火炬之中,若非錢先生之徵引,在「文獻不足故也」之下,日後又有何人可窮四十年之力,專注於南明之史?此書文稿之再現,之得能印行而存世,正有若李清諸書,天不喪斯文,不知是明室之幸抑或今人之幸!而此書日後能否流傳,並如顧氏所言「置諸《明史》之後」,則非今日所能得知也。

書有幸與不幸,人何嘗而不然?我自高中開始購書,收之、藏之、寶之、惜之之書,當不下數千冊矣,覽之、觀之自得其樂,遂刻印「獨樂齋」一枚以誌之,如今雖亦盈箱滿篋,書滿為患,然他日我歿,去留何託?當亦「必不為己物」!遂思易安所言:「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聚散無常,於書亦是如此,試問《永樂大典》今何在哉?四庫館閣幾多存焉?所恨我輩難以看透七情六欲,所苦不亦正在斯中?難已哉!又何怪哉?我非易安筆下好古博雅之人,然書癡如我,既明聚散無時,是以謹檢附書房照片兩幀,以記今日所有,眾樂、獨樂又何所謂焉!

Sunday, August 10, 2008

芙蓉樓前送辛漸,隨園書中借黃生

唐詩三百首,中有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一詩,其中「一片冰心在玉壺」乙句,名傳千古,將王昌齡自己不苟於時的抱負,說的是冰清玉潔,但遺憾的是,這位在歷史上以「七絕聖手」聞名於世的詩人,竟然因「不護細行,屢見貶斥」(依《舊唐書》所言),最後在安史之亂時,「以刀火之際歸鄉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一代詩人死的不明不白,只能令人抱憾。所幸因果報應循環,依辛文房《唐才子傳》所載:「後張鎬按軍河南,曉衍期,將戮之,辭以親老,乞恕,鎬曰:『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乎?』曉大漸沮。」最後是張鎬替王昌齡報了生死大恨。

「芙蓉樓送辛漸」係送給「辛漸」,而辛漸究為何人?便查諸書,均說是「作者朋友」,卻無具體記載。如此,顯然其人事蹟不顯,是以史失其名,然王昌齡與辛漸的感情卻似非比尋常,除此「芙蓉樓送辛漸」所做兩詩之外,王氏另有「別辛漸」一詩,詩云:「別館蕭條風雨寒,扁舟月色渡江看。酒酣不識關西道,卻望春江雲尚殘。」如此說來,辛漸與王氏之交情必有過於他人之處,否則不至兩送其人且皆有記詩。王昌齡於今存詩已然不多,而辛漸更是杳杳於史冊之外,若非昌齡「冰心玉壺」乙句,恐怕亦早已遺逸不知所蹤矣。

袁枚曾作《黃生借書記》一文,將其少時家貧借書不果之過程,寫之如下:「余幼好書, 家貧難致。有張氏藏書甚富。往借,不與, 歸而形諸夢!」如此,黃生者何?若非袁枚自敘於前「黃生允修借書。隨園主人授以書而告之」,則黃生之名必將失傳矣!而今黃生竟靠隨園主人一記而傳名於後,幸抑不幸邪?而記中所謂「張氏」,因借書不予,是以袁枚刻意諱之,並於記尾說道:「惟予之公書與張氏之吝書若不相類。然則予固不幸而遇張乎, 生固幸而遇予乎?」如此看來,袁枚雖隱諱張氏之名,但張氏之名,鑑於袁枚之盛名,於當世又豈真為人所不知?名之傳與不傳,隨時間之流逝必有不同結果!我輩真欲求名於後世,歷史也未必為我等傳名於後!黃生有幸,以袁枚一記,是以迄今尚能留名!惟他日此記若遭厄而失傳,黃生與張氏何異?又豈有其名哉!記,則可傳之;不記,則必亡之。試問:有誰能知當日袁氏向張氏所借之書,與黃生向袁氏所借之書,又究為何哉?

有幸有不幸,辛漸因王昌齡之詩句而傳名於世,黃允修則因借書於隨園之主人而留名,彼二人係有幸之人,較之史書中成千上萬不載其名之人物,當可以含笑而去矣!明末清初之李清,有感於人名之湮沒,遂以其史學修為,以二十一史為主,兼採稗官野史可信之事,將史傳中載其「事」而「有名無姓」或「有姓無名」者,錄成五十四類,蒐羅而成《歷代不知姓名錄》一書。如此,彼等雖不以姓名聞世,但也算是另類的青史留名!

人有記與不記之幸與不幸,而書亦有傳與不傳之幸與不幸,辛漸與允修是幸,然《歷代不知姓名錄》乙書,先入四庫,後又撤除銷毀,今傳孤本,雖藏於北大,卻已然殘缺不全,假以時日,此書能否續傳,端看後世記與不記,與幸與不幸而已。

Thursday, August 7, 2008

讀書應心細,為文當小心

寫完蕭炅「伏獵侍郎」以及李林甫「弄獐宰相」兩則史實後,筆尖尚有餘意,遂續寫韓昶「根銀致誚」以及個人之故事如下。

韓愈號稱文起八代之衰,家世雖不顯赫,但也幾代官宦,頗具淵源。曾祖父韓仁泰曾任曹州司馬;祖父韓叡素歷官桂州都督府長史;其父韓仲卿則卒於祕書郎任內,與杜甫、李白皆係好友。傳至韓愈一代,長兄韓會,官至中書起居舍人;次兄韓介,曾任率府參軍;韓愈自己則曾官拜國子監祭酒;韓愈的長子韓昶曾任職戶部郎中;次子韓州仇則官至富平令。而韓昶之子,韓愈之孫:韓綰、韓袞兩人都是進士及第,同時韓袞還是唐懿宗咸通七年丙戌科的狀元!如此看來,韓愈一族,文風鼎盛,勇於仕進,八代不衰!

雖如此,「名父之子」韓昶在集賢院校書時,因史書研讀不精,曾經一再錯改「根」字為「銀」字,而受他人譏誚。唐朝李綽所著《尚書故實》有云:「史傳有金根車,韓昶以為誤,改根為銀。」此一故事不載於《新唐書》、《舊唐書》正史之內,而首為李綽所揭露。其後,五代劉重遠所著之《金華子雜編》記述同一故事如下:「集賢韓昶,名父之子,雖教有方,而性頗暗劣。及為校理,史傳中見說金根車處,皆臆斷之曰:“豈其誤歟?必金銀車。”悉改根字為銀字。至除拾遺,果有諫院不受。」再而後,宋朝黃朝英所著之《靖康緗素雜記》卷十也說:「韓愈之子名昶,嘗為集賢校理,史傳中有說金根處,皆臆斷之,曰:『豈其誤歟?必金銀車也。』悉改根字為銀字。」如此,韓昶將「根、銀」二字錯置的笑話,便藉著唐朝李綽、五代劉重遠、宋朝黃朝英所著之文章,一路流傳了下來。因為讀書細心不足,以己意誤置一字,便惹來那麼大的笑話!設若,韓昶不校書,抑或,他不是韓愈的兒子,狀元韓袞的父親,那麼這一個字,應該不會引起如此大的風雨。

宋洪邁《容齋隨筆》對於錯字議題,亦有如下記載:「文書一字之誤,有絕係利害者,余親經其三焉,至今思之,猶為汗下。」細看,洪氏將「長春」寫為「萬春」,將「不學詩,無以言」的言字寫成「立」字,將「茲屢夏正,載頒漢朔」的夏字寫成「周」字!於是洪邁「悚然面發斥」、「愧謝」指正之人。如此看來,洪邁確實相當謹慎自覺,也就莫怪他在「作文字要檢點」一篇中,更拘謹的寫道:「作文字不問工拙小大,要之不可以不著意檢點,若一失事體,雖遣詞超卓,亦云未然。」以此例觀之,錯字會是件「失事體」的大事,怎可輕忽?

余服役頭份時,佟振東長官,曾將我喚至副旅長辦公室門外,隨即將公文奮力擲摔於地,並且大聲斥責「你寫的什麼公文!」余撿回公文觀之,中有錯別一字。當時心中實有不服,奈何以一字之錯誤,需要將整份公文羞辱擲出門外?有此教訓,爾後呈送公文,遂小心謹慎唯恐有失。隔時,佟副旅長又將我喚往,入室,以公文復見一錯字示余,余羞赧不得言。副旅長遂謂:「先前擲公文於地,係要爾切記『文如其人』,不得輕忽。今既已長進,偶然錯誤,提點即可。」自是而後,余為文雖仍難免錯別,但謹慎在前,倘有誤植,當絕非輕忽所致。

弄獐宰相因「杕杖」不分貽笑大方,韓昶亦因「根銀」誤置而致誚後世,相較於前者,我輩何德何能?是以僅能效洪邁「作文字不問工拙小大,要之不可以不著意檢點」之精神,用心努力而已。「一字褒貶」歷來即為中國之歷史傳統,如此,「一字之差」,又豈能不謹慎者再?

Tuesday, August 5, 2008

選擇沈默,豈無主張

雍正王朝及朱元璋兩劇,不約而同的演出了兩段選擇沈默的劇情。其一是朱元璋面對陳友諒大軍來襲,詢問「戰」、「降」、「和」應對之策時,在諸將各自表述後,劉伯溫卻靜默不言,以沒有「想清楚」為由而暫不作答!另一則是雍正在提出旗人耕地務農自食其力的政策後,但見左右近臣各抒己見,獨唯張廷玉沈默不語!結果,此二人在庭議之後的獨對,均遭到上位者的斥責,指為「虛偽」,詈為「從眾」!是以強求兩人表達己見。於是,劉伯溫具體建議攻戰之策,而張廷玉也明確提出旗人耕地之方。

試問,兩人何以選擇於公眾沈默不言?卻於私下對問提出答案,且均切中上位者所想並為採用?在如今的公司會議裡,當主管詢問眾人建議,那一次不是膽敢發言且切中時弊者少有,而多數人則選擇「沈默」以對,其中道理究竟為何?想劉、張兩人胸中自有丘壑,於眾議之時,意在不以言舉禍而已!於大堂言之,得當,必遭小人狹心報復之禍,不得當,則進退難免失據,有失重臣體面,計算於心,是以靜默不言。待上位顯器重之意而予獨問,度上位之意而後言之,又豈有不中之理?韓非《說難篇》有言:「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與他人言,在體察彼等之意,而後以辭巧說之爾。

古來伴君如虎,今日企業何嘗不然?喜之愛之,則優渥有加言聽計從,惡之恨之,則以人廢言去之後快。喜怒哀樂愛惡欲,生死耳目口與鼻,有何人可以充分掌握上位之七情六欲?即或得能掌握一時,又豈能全終一生?豎刁、易牙、開方,為君烹子、閹身、避葬,其結果對君對國又如何?明乎此,愛君十分實不如多愛己一分,伺候他人之喜好愛惡,亦不如多給自己空間一方半畝,能不落入「不得已」之田地,自然天大地寬。

歷來能臣賢相,必先遇明君聖主,方得一展其華。有唐太宗李世民之恢弘氣度,乃有名相如房玄齡、杜如晦,有諫臣如魏徵者流;而世有宋高宗建康避禍之居心,是以秦檜能下十二道金令,網羅莫須有之罪名,即有岳飛、韓世忠等如虎名將,實亦孤臣無力回天。如此,臣之所以為能臣,之所以能克盡其力,實有賴上位賞識之,器重之、任用之、鼓勵之、不疑之。若上位者所用非人,卻一樣重用而不疑之,那屬下也只能選擇沈默,持祿養恩無所作為以避禍矣。

語謂:「企業之成長極限在於經理人能力之極限」,聧諸企業歷史,果然如此!企業經理人之眼界高低、心胸格局,確實影響著事業之成敗。然經理人之眼界與心胸,若非天縱英明或刻意培養,實亦不易獲致。因而輔佐企業經理人之各部門主管,便需分擔視野高低、格局空間此一責任與重擔。企業主有無能力慎選適合的主管齊心協力,恰如歷朝歷代君主之遴選宰輔一般,興亡成敗轉瞬之間,其責依然首在經理人身上。明崇禛皇帝有言:「朕非亡國之君,而臣皆亡國之臣」!哀哉!有如此昏聵君主,手握權柄卻卸責於屬下,宜乎明室之傾覆也。

近日,企業有求建言諍語以期突破,緘靜中,有噩噩之士;書諫內,有剴剴之言,若真能效朱元璋、雍正帝之「獨對」,許以暢所欲言,而非立即以既有知識做價值之判斷,則或許,有劉、張之才者,方得一展豪情大抒塊壘,除弊興利發聵振聾,若混諸公眾為大堂之言,或喝斥以顯職級之分,宜其沈默不言也矣,宜其持祿養恩也矣,能不慎哉。

Wednesday, July 23, 2008

謝師勉兒,讀書在已

大兒兩年前小學畢業之際,為表達感謝導師之關懷,曾應妻之期望而擬具數聯,而後妻思之再三,決定以第一聯相贈。蓋人不學不知義,玉不琢不成器,童蒙之子,若非導師之心力付出,剖之、雕之,則雖真玉亦不見其光,若庸才將更難成大器。 以下為當時之聯語:
卞和之璧賴剖璞得以獻寶
燕趙庸資蒙雕飾方成席珍

宗法昌黎擔傳道授業解惑大任
師事橫渠承立命繼學開平雄心

西席執鞭孺子點頭學禮
東館燈課童稚琅口頌詩

前聯刻印於水晶座杯之上,頗具質感,是以甚為游姓教師所喜。今夏小兒小學畢業,妻有意比照先前之禮,復索聯於余,然余適忙於它務,心為所桎是以未能深思,加之需索孔急,乃應和一聯如下:
訓儉諭勤,啟迪童蒙,教不嚴之無難識,遑論甲金篆隸之字
知禮識義,開悟頑愚,學若疏臘獵不別,奈何經史子集之書

後因字句過長,不適複印於杯面,遂予裁減改動如下:
童蒙啟迪,教不嚴之無難識,遑論甲金篆隸之字
頑愚開悟,學若疏臘獵不別,奈何經史子集之書

聯成,妻兒不解,詢之用典內涵,雖有說明,仍以為文辭對老師有所不敬,甚至有「罵老師」之嫌!再解之,仍頗有疑慮,遂決定將文意略做說明。

「之無難識」四字,蓋用白居易《與元九書》故事:「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僕者,僕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此一典故後為《唐書》正史所採用,加之白居易與元稹雙鯉時有互頒,文名廣佈天下,是以「略識之無」乃成成語,意指識字之始云爾。白香山甫生六七月便有宿習之緣而能識字無誤,實為少見之讀書種子。雖如此,其文名實乃苦讀有以至之,《與元九書》續云:「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如此,白氏用功之勤,刻苦之厲,顯然非常人所及。文中所述之「飛蠅垂珠」,當即今日眼睛病變之「飛蚊症」,白氏讀書苦節如此,在不遑寢息用眼過度下,似有高度近視及貧血現象,宜乎其「膚革不豐盈」也。

至於「甲金篆隸」係中國文字之流變,由商之甲骨文,而至周之鐘鼎金文,在而後為秦之大、小篆書,乃至漢之隸書,在而後文字持續演變遂有楷書、行書及草書,故而中國文字之變化,依序為甲、金、篆、隸、楷、行、草等七類。甲骨文字刻於龜甲獸骨,故稱甲骨,金文鑄刻於鐘鼎之上,故稱金文(又名鐘鼎文),隨時代之演進,篆書則刻於木竹或石碑之上,李斯之小篆迄今賴以流傳,端賴泰山刻石之故,二千兩百年前之篆書文字,於今殘篇尚能一見,實乃大幸!隸書以下,除書寫方式隨運筆之厚重變化尚有歧異外,文字已然定型,辨識當已無礙。

「臘獵不別」四字,語用《舊唐書》嚴挺之傳(列傳四十九)所載故事:「林甫引蕭炅為戶部侍郎,嘗與挺之同行慶吊,客次有《禮記》,蕭炅讀之曰:“蒸嘗伏獵”。炅早從官,無學術,不識“伏臘”之意,誤讀之。挺之戲問,炅對如初。挺之白九齡曰:“省中豈有「伏獵侍郎」?”由是出為岐州刺史,林甫深恨之。」顯然,蕭炅(音ㄐㄩㄙˇ)書讀得不多,是以為嚴挺之所「戲問」,最後因為讀錯字音衍生成「伏獵侍郎」一大笑話,最後也因臘獵不別而丟了官罷了職!從此,伏獵侍郎成為不學無術的代名詞之一。無獨有偶,李林甫因不學無術,也曾鬧過笑話,《舊唐書》李林甫傳(列傳五十六):「林甫恃其早達,輿馬被服,頗極鮮華。自無學術,僅能秉筆,有才名于時者尤忌之。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闒茸者,代為題尺。林甫典選部時,選人嚴迥判語有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識“杕”字, 謂吏部侍郎韋陟曰:“此云‘杖杜’,何也?”陟俯首不敢言。太常少卿姜度,林甫舅子,度妻誕子,林甫手書慶之曰:“聞有弄獐之慶 ”客視之掩口」。看來,「杕杜」不分,「璋獐」不別,與「臘獵」誤置,都有異曲同工之妙!自此「弄獐宰相」成為顯貴之人不學無術的另一笑話。

當然,自古而來,「魯魚虛虎」難免晃眼,「己三亥豕」時有錯別,既非刻意,實也無需過份苛求,然官居上位之侍郎宰輔,動見觀瞻之下,小錯即成大過,無心亦成有意,是以杜氏白幅之「音容苑在」成為笑柄,陳氏致詞之「罄竹難書」自受非議,位高權重者,能不謹慎者再?

識字不通之無,甲金篆隸之字應該也很難弄懂了;讀書不分臘獵,經史子集之書大概也很難唸通了,至於「杕杜」(杕音ㄉㄧˋ)其解如何,翻翻《詩經唐風》就知道了!大凡讀書為己,在心境上難免踽踽獨行,謝師於今日,正為爾後獨行自學之始,願吾兒效「古之學者為己」而學,惕勵焉,砥礪焉,念茲在茲以期日有精進,是為所矚。

Monday, July 14, 2008

澄澈與清明

父親所遺的文筆,讀起來總那麼親近,裡面充滿著對人生世事的澄澈與清明,然結緣43載,父親生時,我倆卻鮮有親切的談話。而如今,父親爽朗的笑聲,雖仍縈繞在耳旁,躬身寫作的背影,也依然如映眼前,然機緣已失,清煙已杳,只能在點滴的文字之中,細細咀嚼老人家的體會與歷練!

父親晚年,曾以「是這樣麼」為題描述人生的歷程如下:
*****
是這樣麼?

如果:
青年時不曾追求異性
中年時不曾追求名利
老年時不會追求安詳

那麼,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呢?

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裏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誠然,萬古江流,萬古明月,與已逝的春月,易退的潮水,同時出現在一個畫面上,潮聲邁過了詩句,月光從詩行洩下,遍洒人間,人就這樣進入了清明澄澈的宇宙。「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倥傯短暫的人生,不免使人感傷,何所寄,何所依?何所求?如佛所言,「皆空」。
*****

短短此文,父親引《樂府詩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詩,作為感傷的發端與結點。如此,父親對此詩中所隱繪之人生,或潮起潮滅、月昇月落,或青絲白雪、紅顏春老,或白雲蒼狗,變幻無常,均自有其感嘆與體會。父親寫作此文,當已年近八十,人在暮年,自然興起「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懷感,人生起落,最後雖必然皆空,但總不能因萬般皆空而毫無所求。是以父親所懷,空中仍有進取之意,否則「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呢?」想人生寄蜉蝣於天地,即或壽若彭祖,亦終有歸去一日,是以身不可寄,命不可依,僅所「求」可以自己決定爾!於父親短文的感嘆聲中,輕輕細細的,我得以體會父親晚歲之心境!

盛年不再,歲月已老,逝者如斯的感嘆,古來多有而不獨張若虛記之。惟「春江花月夜」一詩,改白居易「春江花朝秋月夜」七字為五,點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光陰短絀,細膩地鋪陳一個「情」字,便為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同理,劉希夷的「白頭吟」一詩,其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十四字,亦在韶光亦老,歲月無情的無奈中,同為古今所詠歎不絕。張氏、劉氏如此,白居易亦有傷逝之辭,在其「洛城東花下作」一詩中,一樣大嘆光陰似水,華年早去:「記得舊詩章,花多數洛陽。及逢枝似雪,已是鬢成霜。向後光陰促,從前事意忙。無因重年少,何計駐時芳。欲送愁離面,須傾酒入腸。白頭無藉在,醉倒亦何妨」。生命之短,在華髮叢生之年,或經歷無常之生離死別後,油然而生感慨,實亦無從避免!

然人生之歲月,即便短暫若此,依然當有所求,隨年歲之不同,所求或青年時之「異性」,或中歲之「名利」,或晚景寄想之「安詳」,最後也需追求一個「空」字。如此,方能懂得施捨金錢,懂得割捨財貨,乃至捨得肉身,終歸清淨!父親所言,最後是一個「空」字,但其不平凡的一生, 對子女而言,卻再實在也不過了。

敬錄張氏及劉氏二詩如下:

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白頭吟 劉希夷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Sunday, July 13, 2008

韓非之死

余讀史記《韓非列傳》:「韓王 … 遣非使秦 … 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已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由是知韓非之死,實乃譖於李斯、姚賈兩人!然「秦王悅之,未信用」在前,因此韓非究有何「過」足以下獄,實亦千古之謎。

計韓非一生,先與李斯共事荀卿(即主人性本惡之荀子),以一片孤忠上書韓王(韓桓惠王)而不用,遂退而著書為《孤憤》、《五蠹》之言;中而秦攻韓急,韓王(韓王安)與韓非謀「弱秦」之計,遂遣非入秦,以求「存韓」之機;終而不受秦王所信用,死於李斯、姚賈「非終為韓,不為秦」之譖!其餘事蹟,煙煙渺渺,難知其詳矣!

然,秦國首攻韓國,亦出李斯之計,話說秦孝公之時,已有「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待得嬴政繼位「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攻韓、下趙、吞魏、破楚、收燕、擊齊,雖有將軍汗馬之功在外,然實為李斯擘劃在內有以致之!

李斯又何以說秦王「請先取韓,以恐他國」?此事必需先回溯至嬴政繼位之年。蓋韓國久苦於秦國威迫之兵,已然計窮智蹙,遂派水利工程師「鄭國」入秦,遊說秦王開渠引水灌溉關中!以謀造成資源排擠效應,進而達到無力東取諸國「疲秦」之計。秦王政十年,「疲秦計」事跡敗露,鄭國入獄,秦王受諸大臣之建議,遂下令逐客,李斯亦在見逐之列!斯乃上書《諫逐客》,遍舉諸項事證以明「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諫請秦王收回成命。嬴政見書納之,逐客令乃止。鄭國隨後出獄,繼續完成其百代之業的「鄭國渠」水利計畫,乃能與都江堰、靈渠並稱始皇三大水利工程。雖如此,秦國皇親貴冑之內部壓力實無法泯除,李斯遂建議「請先取韓」,一以教訓韓國出此疲秦之計不良之心,二以安撫內部爭議一致對外,並收威恐諸國之效!在此環境之下,李斯入韓,韓非入秦,邊戰邊談!無奈韓王不見李斯,韓非亦因存韓之計不受秦王青睞,再受李斯、姚賈之譖,以「過法」入獄,自陳不得,為「李斯使人遣非藥,使自殺」,結束一生!想韓非才過李斯,而困於口吃,有奮筆之能,無自陳之機,宜乎太史公言曰:「余獨悲韓子」!

韓非幽擒而死,遠因或為「疲秦」之計,近因或乃「弱秦」之說,但實際上,其「身份」方是致命因素!蓋韓非「韓諸公子也」,也就是韓國宗室之一,既為宗室,入秦而說「存韓」之計(兼及天下大勢),秦王即或「悅之」,終不能託付而「信用」之!李斯、姚賈看中此點,點出「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乃有下獄遺藥之憾。然則在此李斯謀害韓非之過程,實亦百千算計,蓋李斯本為楚國上蔡人,自己剛剛經過「逐客」、「諫逐客」的爭議,怎敢說:「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原來秦國的「客卿」,無論官職大小均非六國之「宗室貴冑」,而是百姓黔首!因此李斯之言,方不至倒打自己一耙。也只有把「宗室」與「平民」分開,「終為韓,不為秦」的邏輯方才成立,否則李斯自己又必會陷入「客卿異心」的爭論之中!

宋朝洪邁,在其《容齋隨筆》言曰:「韓非做《說難》,而死於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已然」!韓非豈真死於「說秦之難」?以余意度之,即或李斯嫉妒韓非之材,又有何具體理由可以害之?而韓非即便口吃為梗無法懸河滔滔,又豈能不知秦國虎狼之心?就合理性而言,韓非以「宗室身份」入秦而說存韓之策,即已埋下致死之因!而非說難本身而已!否則,秦國既止逐客,且依然善用各國之人,又何以獨殺其人?洪邁在「秦用他國人」一文亦有言曰:「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 … 獨秦不然,其始與之謀國以開霸業者,魏人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知乎此,則韓非之死,乃死於其「終為韓,不為秦」之宗室身份也!死於明之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入秦也,豈它故哉?

近日,在野黨以擁有雙重國籍,或他國居留證者,一律要求彼等需離開政府單位,而執政當局亦聽之、任之而不惑!如此,我政府之作為,實無異於兩千餘年前秦國之逐客,何其大愚也!願彼等重讀「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諸語,以明乎畛國之分,實無其意,而當以天下蒼生為懸,以民生經濟為念!逐之、去之,又如何會眾力而於國際舞台競爭?《諫逐客書》結語有云:「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願當政者深自引以為戒!深自引以為戒。

Sunday, July 6, 2008

魴魚赬尾,惄如朝飢


小兒研習所需,上網搜尋與「魚」有關之成語,選得「魴魚赬尾」四字(赬音ㄔㄥ),並問我何義,因小兒方小學畢業,剎然不知如何做解,小兒遂以網路上之答案告我:「魴魚疲勞時,白尾會變成紅色。故用以比喻生活極勞苦」!訝異之餘,察看網路之解釋,不覺莞爾!

「魴魚赬尾」語出《詩經》周南「汝墳」一詩,其末節有云:「魴魚赬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恐邇」!本是思婦念夫之詩,怎麼跟「魚疲」有關呢?察看手邊諸書,方知原來是孔穎達《五經正義》注詩時,是這樣說的:「魴魚之尾不赤,故知勞則尾赤」,孔穎達誤解詩之本意,成語亦襲之而誤!

話說「汝墳」一詩,內有「未見君子,惄如調飢」及「魴魚赬尾,父母恐邇」八字,惄(惄字音ㄋㄧˋ)是「愁苦」之意,而調飢各家所註所解,皆不達意,察聞一多「詩經講義」一書,方才豁然!原來「調」應是「朝」字,而朝字乃是「豚」字的假借字,至於「豚」字之意,實乃生殖器也!如此,那位婦人嘴上所吟所唱,心中所思所念,乃是夫妻過往敦倫之樂的如火熱情,而不是「早上沒吃飯時的飢餓」(參見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有了如火熱情,加上擔憂老公一去不返,才會有第二章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老公回家了,沒有將我拋棄)!劉緒義先生的《詩經心得》一書,不同意「調」字乃「朝」字之假借,其實「朝」字見於「魯詩」(齊魯韓三家詩之一),而「朝」字通「諑、豚、周、州」見於《廣韻》,劉先生可能是沒有查閱上諸書,因而見解不同。

而第三章,「魴魚」乃「伊、洛、濟、潁魴魚也」(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而詩裡面的汝字,不做「你」解,而是另外一條河流「汝水」之意!依酈道元《水經注》第二十一卷所載,汝水源出河南梁縣勉鄉西之天息山,東南而入淮河。所以,那位思婦的家,顯然就住在汝水所流經的區域中了!而魴魚,就是汝水中活躍的魚兒了。魴魚怎麼會「赬尾」(尾巴變紅)呢?孔穎達說是「魚疲」,顯然孔先生不曾仔細觀察過魚兒生態!赬尾,不就是魚兒發情時的標準象徵嗎?台灣河川「溪哥」一族,雄姓溪哥發情時身體變紅,線條豔麗,故而俗稱「紅貓」!正是標準例證。魴魚亦復如此,發情時魚尾變紅,用以吸引雌性魚兒而已。我們先看看魴魚以及溪哥未發情時的體態,顯然沒有「赬尾」!



下面這兩張圖,不但赬尾,而且通體呈現豔麗之紅色,嘴唇上下都有明顯的顆粒狀「追星」,顯然是條發情期的雄魚特徵。

如此,「赬尾」的意思,配合上「魴魚赬尾,父母恐邇」上下文,不就是在用魴魚發情時的赬尾特徵,用以比喻說老公見著婦人後的情慾衝動嗎!但老婆提醒道:「父母就近在身旁,實不便享魚水之歡,還是等會再說吧」!因此,「汝墳」一詩,顯然是老婆思念老公的詩,而且「惄如調飢」、「魴魚赬尾」二句詩眼,實乃男歡女愛譬喻之詞爾!

下次釣魚,大家可以留意一下雄魚發情其的體態,確實是不一樣的!自然界中,雄姓求偶,所以顏色總是鮮麗為多,大家平日飼養的孔雀魚,不也一樣?同理,下次讀詩經時,也不需要正經八百,語謂:「詩無邪」,詩人歌其心中所想,自然無邪!更何況,這還是孔夫子評審把關「刪詩書」後的精華呢!這些精華(說殘篇比較實在),其實就是春秋時代的詩人,以自身際遇所創作的詞曲,後人曉讀,自當取其真意!那怕調飢、赬尾呢?

Wednesday, July 2, 2008

虛竹與無忌


金庸筆下,張無忌現身於「倚天屠龍記」中,而「天龍八部」則呈現虛竹此一人物。

此二人有著頗為類似的背景,張無忌的父母是武當七俠中「張翠山」與天鷹教的「殷素素」;而虛竹的父母則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師」與四大惡人裡的「葉二娘」,兩人皆有著具備一正一邪屬性的父母。然而令人動容的,是十歲的張無忌與父母自冰火島回至中原,因眾人逼問金髦獅王謝遜之下落,於武當山真武大殿前親見父親自刎,母親自裁!而虛竹則是於二十四歲之齡,在少室山少林寺武林大會中,因杖刑顯露香疤,方得與父母相認,然旋即見父親以內功自斷經脈,母親亦隨即刎劍亡身!此二人,於大庭廣眾之下,遽見父母受辱、殞身於眼前卻無能為力,其痛苦與震撼,悲憤與無奈,何能以言語道之!坦白說,如此場景安排,雖成就兩人日後動心忍性的堅毅之力,但讀之能不令人嘆息者再?

書中撫屍痛哭的兩人,是金庸的刻意安排,卻也是人生無常的百態之一。無忌的父親是武當派「張五俠」,頗具俠義之名,加之天資聰穎,文武全才,甚為江湖豪傑所稱道。而母親殷素素乃天鷹教白眉鷹王之女,雖有「小妖女」之名,但伶俐過人,瀟灑自若,兩人結合,係拜四大法王之一的謝遜所搓合,論家世,究武學,談外表,總算不失應有之體面。虛竹則大不然,其父少林主持「玄慈大師」,不知姓氏,以「帶頭大哥」之身分,與中原武林人士二十一人,受人誤引,截殺蕭遠山之妻(蕭峰之母)於雁門關外,隨後並與「葉二娘」野合而生虛竹!而葉二娘姓啥名誰,金庸亦不詳載!只知其號稱「無惡不作」,喜竊人之子,玩弄一日隨即予以殺害!此二人道德大虧,名節甚諱,或許正因如此,是以金庸筆下不載其名,但以外號稱之!雖如此,然誰無父母?語謂:「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對虛竹而言,生而為人,一朝失卻父母之痛,誰能為之體會?

除卻父母正邪之別,並且同日自絕身亡而外,張無忌長成於武當山中,而虛竹則自幼生長於少林寺內,一浸淫道教,一濡墨於佛學,兩人最後都身賦絕世武功,張無忌有九陽七傷之功,虛竹則有北冥六陽之學,一為明教教主,武林盟主;另一則成逍遙派掌門、靈鷲宮宮主!似乎最後都苦盡甘來,福報於後。然而兩人最大差異,乃在張無忌聰穎過人,各項武學一學即通,乃學而致之;虛竹則資質魯頓,各家武學都來自他人加持而得,實非己身之力,但兩人各項武學,卻又都非刻意求之,無忌在白猿體中得九陽真經,於墓室內得乾坤大挪移,虛竹則在擂鼓山無意間獲無崖子七十年之北冥真氣,於縹緲峰因天山童姥與師妹李秋水之惡鬥,再獲得兩人大半之內力!一切都在無意之間,非緣而何?

一個十歲稚齡的無忌,見父母為他人逼迫自刎雙亡,自身又有玄冥神掌之傷,一路受人欺侮,而虛竹自幼收養於少林,默默無聞,不知父不知母,直至二十四歲相認,然父母竟亦同日生死訣別,兩人之際遇如此,生老病死之體會,自必多於常人!金庸筆下之人,英雄恁多,悲劇何少?如此人生,不由得使我想起《仙劍神曲》中淩雲霄縱聲長嘯,仰天放歌的詩句:「生合歡,死何懼?世事冷暖醉裡真,白雲蒼狗夢中花。求不得,百年毀譽;捨不去,一世多情。真擎天劍斬鬥牛,揮袖雲山我自在,不留塵與土」。 真個捨不去,又求不得!

武俠英雄的起落際遇,是非情愛裡的悲歡離合,凡塵俗世中的黑白曲直,非歷經其事,又何能真正體會?百年毀譽也罷,一世多情也好,確實是伎求不得的。

Wednesday, March 26, 2008

兄弟與茱萸,情恨與荷葉

小兒就學,許姓教師時常抄寫詩文一二,教導學子研讀。日前返家,以《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詩提問,余笑,問小兒可解詩中之意?於是小兒將老師之「白話」語譯轉而告知。聽閉,欣慰有餘,但想起自己讀「唐詩三百首」至此詩時,亦不能盡解其意,何況學為考試,求得分而已,又豈知此詩的寫作點滴?

九月九日詩云:「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如此,便衍生出幾個可以一問的問題如下:
1. 王維何時離家?又何以獨在異鄉?在那個異鄉?
2. 「兄弟登高」一句,係指哪些兄弟?
3. 「遍插茱萸」一句,何謂茱萸?有何「功能」?又怎麼個「插」法?

我以前述問題提問,小兒自然皆不能答!余自笑,蓋所提之問,當年我皆不能答!以之問於小兒,無乃過苛!自解可也。

王維乃蒲州人(今山西永濟),十五歲離鄉赴兩都謀求進取,其《過秦皇墓》一詩標明「時年十五」,以是得知少年王維早早便離家西赴長安!人過驪山之時,有感而做「過秦皇墓」一詩。也正因其西赴長安,所以其九月九日一詩,才會取名「憶『山東』兄弟」!此處山東,顯然是華山之東(蒲州在東,長安在西),而非齊魯所在之山東。

又,由「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兩句,得知王維之兄弟不只一人,新唐書王維傳中僅載其弟「王縉」之名,餘則闕然!所幸王縉後累官至代宗宰相,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得知河東王氏之譜系如下:高祖父王儒賢(趙州司馬)、曾祖父王知節(揚州司馬)、祖父王冑(協律郎)、父王處廉(汾州司馬),傳至王維一代,則有兄弟五人,依序為:王維、王縉(音ㄐㄧㄣˋ)、王繟(音ㄔㄢˇ)、王紘(音ㄏㄨㄥˊ)、王紞(音ㄉㄢˇ)。所以,王維十七歲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詩時,想的是另外四個弟弟了!一個十五歲(如今的國三生)的少年,為求取功名便離家遠遊,這豈是王維所願?

至於「茱萸」二字,就是一般的山茱萸,依據《太平廣記》卷三十二引《風土記》曰:「俗於此日,以茱萸氣烈成熟,尚此日,折茱臾房以插頭,言辟惡氣而禦初寒」。如此,是以茱萸的果實插在「頭」上的!那茱萸到底長的什麼樣子?氣烈成熟又是什麼樣子?以下是茱萸花、果的圖像:


山茱萸是味中藥,果實與果核皆有其用,其功效為:「補益肝腎;收斂固脫」,主治項目則為:「腰頭暈目眩;耳聾耳鳴;腰膝酸軟;躚精滑精;小便頻數;虛汗不止;婦女崩漏」!此藥入於「六味地黃丸」中(澤瀉、丹皮、茯苓、淮山、山茱萸、熟地),自漢朝醫聖張仲景以傳迄今,已然兩千餘年,如今連中醫師都常服用此丸!如此,茱萸之功效早為人知,而余因患攝護腺炎之故,是以得知此藥。茱萸主要分佈於山西、陝西、甘肅、山東、江蘇、安徽、江西、河南、湖南等省,花期五至六月,果期八至十月,是以九月重陽登高之時,恰為茱萸結實纍纍之期,或因為茱萸之果實呈大紅色,是以插於頭部,方有「辟邪」之效,如果真是因為氣味可以辟邪,那帶著烈氣的茱萸在身,戴者豈能舒服?然不知所臆是否確然。

至於茱萸是否「氣烈」所以能夠辟邪則顯然非是!蓋山茱萸「無臭,氣微,味酸,澀,微苦」,所以氣烈之說,應該是沒見過、聞過實物之意測之辭。少時爬大屯山,亦曾見過茱萸果實,國中讀唐詩三百首至此,問諸父親茱萸為何,父親僅答以:「果實深紅,山上秋天可見」但從不曾採之、插之,而於今茱萸非顯而易見矣。

李商隱《暮秋獨遊曲江》詩云:「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此詩有取荷葉之枯榮,譬喻春秋兩季之心境,看來李商隱也可以寫一首「長恨歌」,以敘其情生情滅之苦!我問之小兒,可曾見過「荷葉」?其答案竟然是沒有,想來也不能怪他,台北植物園中之荷花池,台大醉月湖中之荷花葉,我何時攜彼往之?對於今日學子,於今連荷花都難以一見,實乃余過,為補前愆,將荷花、荷葉之圖一併錄下:


無獨有偶,荷葉也可以入藥,中醫書上說荷葉之功效如下:「清熱解暑,升發清陽,涼血止血。用於暑熱煩渴,暑濕泄瀉,脾虛泄瀉,血熱吐衄,便血崩漏」!如此荷葉之功效還真不小,近日取荷葉以為減肥功用者,亦在不少,而其蓮藕(荷花之地下莖),想必大家都吃過。荷花即蓮花,我以「蓮花」再問之小兒,小兒立即說是看過,而且還曾於出遊時「坐」過大王蓮!當場還說唸過「愛蓮說」一篇,顯然我不曾共遊經歷此事,但一字之差,卻使簡單之事天差地別。

李商隱所說的「荷葉生時」,當是荷葉開始生長之季,而隨著荷葉之生長,其「春恨」也隨之孳生,而荷葉枯落於秋季,其恨不但沒有隨之而滅,反而於秋天孳演長成!此恨綿綿無絕期,對李商隱來說,顯然也很適用。小時歌謠:「荷花荷花幾月開,一月不開幾月開?」到了六月,如仍不開,那便是「六月不開永不開」了!李商隱不談荷花,只談荷葉,花開難久,其謝可期,而李氏卻以荷葉榮枯為題,恨意由春而秋,確實是夠長了。

王維遙知兄弟登高而生親情,義山觀荷葉枯榮而成恨意,世間萬物,真是無處不有情,無處不有恨!也就難怪蕭麗紅女士,在其《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書中,最後會將愛,「還諸天、還諸地,還諸眾神」了。

Wednesday, March 19, 2008

身在情長在


父親是個感情極其豐沛之人,加之祖父早亡,賴祖母育養成人,人情世故自然多有體會。而後父親修習中國文學,頌風雅之屬,賦比興之流,是以筆端長帶感情。再而後,辭鄉背里,從軍抗日以至於台,積四十年之鄉愁,盈盈難洩,直至母死兄亡方得返還,然「黃土一坏埋親骨,百死何由報慈恩」,就這樣,在無盡的悲戚中,回到再也留不下的故鄉。父親對於盈懷難忘的從前種種,比之為「記憶」,遂寫成「身在情長在」短文一篇。

父親困於病榻,應其言,曾許諾將手稿編印成冊以餽諸友,然父親下世五年,余蹙於論文及工作跋疐之憂,仍未能如願付梓,時日侵尋,已然去日苦多!既苦編纂無時,更憂國學修為淺薄,實無法盡解父親筆下所徵所引,遂乃決定隨寫隨記,一旦得時,便將父親手稿懷感之篇,錄之以餽友朋,如此則無待他日!以下即為父親所書「身在情長在」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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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情長在

人有記憶是多麼神奇的事,有記憶可以累積經驗,活的有情有味,而記憶好的人,讀書處事可以過目不忘,事半功倍,令人欣羨。

有人說:「只要懂得,就能記得」。難怪王維記得窗前那株寒梅,因為那是鄉情的觸點,難怪歸有光記得項脊軒那麼多瑣事,因為那兒是他全部感情的依歸。誠然,愛有多細,記憶就有多細,情有多深,記憶就有多深。

父親此文,提到王維所寫的《雜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如此,王維始終沒有忘記故鄉家裡,窗前的那株梅樹,想來王維讀書識字的過程,屋外的那株梅樹,一定伴陪著他,度過許多風聲、雨聲、讀書聲的日子,所以父親說,那是「鄉情的觸點」。父親又提到歸有光先生所寫的《項脊軒志》,並將此文裡面記述對親人的懷念點滴,比之為「那兒是他全部感情的依歸」!的確,震川先生在此志中提到祖母、老嫗、母親、妻子、姊姊、以及小妹,對於一個「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的百年老屋,而且每逢下雨便雨澤下注的的舊居,有著這麼深厚的感情,成長過程的鄉情種種,怎能令人遺忘?文末,歸氏也提了一棵數:「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梅樹對於王維,枇杷之於歸氏,皆有特別而深厚的情感。

很明顯的,父親也正是藉王維之《雜詩》及歸有光之《項脊軒志》,以抒其思念故鄉及親友之情!「人非草木,熟能無情」,正因如此,對於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成情之所繫!也就難怪歸有光於文中說:「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父親為此文時,祖母丁氏有如巴蜀寡婦清般「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的景象必然浮現,蓋歸氏八歲喪母,少時記憶點滴在心,其《先妣事略》有云:「有光七歲,... 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兒時記憶,刻骨銘心矣!而家父亦八歲失怙,端賴祖母操持萬計方得不墜,想兩者俱在稚齡而頓失所依,所感所念,殆亦相同,如是乎,豈如是乎?

對於自己生長的地方,不惟我的父親,誰又能遺忘?袁枚對於幼時之事,嘗言:「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無怪乎父親感慨有言:「愛有多細,記憶就有多細,情有多深,記憶就有多深」,並命此篇為「身在情長在」矣!想世間情愛,得則無感,失則有憾,又當何以言之?何以言之?

Tuesday, March 18, 2008

好一個「寧」字

袁枚《祭妹文》裡,使用了兩個寧字,分別為:「寧知此為歸骨所耶」以及「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這兩個寧,頗值玩味!

寧這個字,一直有「安」的意思!因此,隨處可見「安寧」、「寧靜」、「寧靖」、「康寧」」、以及「雞犬不寧」,而「寧夏」一省,其義也有「安」的成分在內!寧字之所以值得玩味,是因為字中有個「心」,以及「丁」字!蓋心為「表意」之符,而丁則為「表聲」之符,合在一起,寧這個字,便是個「會意」兼「形聲」字。我們看看寧字的演變過程:


甲骨文的寫法,寧字原本沒有「心」字,在金文時方在皿字之上加入,之後的字形便鮮有變化。想來心安則寧,所以心是個意符,而丁、寧音近,所以丁是聲符。至於屋內之所以放個皿字,應該是表示此屋長久使用,把所有家當,包括吃飯的傢伙都擺進來了,故而足以「安身立命」矣。因此,寧字的本意確實是當作做「安」字解。

祭妹文內的「寧知」二字,是「怎知」的意思一意,怎知表示不知,不知則懸而不安,所以寧字的變化,還是從「安」的意思衍生而出。詩經周南《葛覃》上說:「歸寧父母」,現在都說是女子出嫁之後,回家省視父母之意,其實省視之用意何在?當然仍是取一個安字之意,無非是說女子離家嫁做人婦之後,回家看望,希望父母依舊安康是也。故爾前例所舉之安寧、康寧、寧靜、寧靖,也都是取一個「安」字之義,家裡有個打點大小事物的女子,後顧無憂下,男子自然心安於外打拼矣。

至於「寧汝於斯」四字,顯然寧是當作動詞使用。《漢書 哀帝記》載:「博士弟子父母喪,予寧三年」,說的是博士弟子如果家中遇有喪事,可以予以准假返家守孝三年。而守孝者何?一以安死者往生之軀,二以安生者回報之念!所以寧字,在這裡是另一層「安」的意思!所以寧汝,就是安喪死者,以取心安了。當時袁枚之妹已經暫厝了八年,若再不入土為安,更又意欲如何?葬妹後再三年,袁枚五十五歲,將停柩十七年尚未入土的父親,也奉安在小倉山隨園之旁,不論寧願與否,終於「寧」喪於是山矣!

寧字,另外還有兩個寫法,一是「甯」(讀音:ㄋㄧㄥˋ),《聊齋誌異》裡,甯采臣與聶小倩的故事,因人鬼殊途,因此更顯淒美,於此甯字是個姓氏,乃春秋時衛國康叔之後,因食采於甯,故以邑為氏,只不知故事裏的甯采臣,在想像中的世界,不得其緣的結果,最後可能心安?「甯」字,寶蓋裡面有個心以及一個「用」字,用字的本意即是「通暢」(如、甬、通、湧),想心意暢通自然隨遇而安,故甯字,反倒比「寧」字更好理解。此外,「寍」也是寧的另一種寫法,較之寧字,只是省去了「丁」字(說文將此丁(寫作ㄎ)字解之為「氣舒」之意)。但如今,甯、寍這兩種寫法都已經漸漸為人遺忘,而簡體的「宁」字,反而大行其道!如此,寧字已安寧寧葬矣,尚能寧死不屈乎!

屋子裏有個盛飯的傢伙,人心這就安寧了!想來寧字,要的還真不多呢!

Saturday, March 15, 2008

感恩與期盼


1945年,抗戰勝利,台灣重回祖國,1949年,中國國民黨失去大陸政權,播遷至台,2000年,以連宋不合,選舉失利,失去台灣之主政政權!而後,於政府移交前,在報紙上刊登了半版的廣告!標名曰:「感恩與期盼 獻給台灣:我們的母親」。父親以其極具意義,遂將其剪下貼附筆記本內。而今八年之後,再看看這段文字,心中亦有無限之感慨,自古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若天下蒼生何!今年又逢選舉,捫著自我的良心,人民的日子,過真的有比八年前來的優渥?

當年雷根 (Ronald Wilson Reagan) 競選總統,在辯論時說過這麼一句深植人心的話:"Are you better off today than you were four years ago?"。於今,我們檢視這八年來「新政府」之所作所為,想想當年所提出的競選口號:「年輕台灣,活力政府」!「快樂、希望」,再看看貪腐、枉法、舉措失當的領導,真有比八年前來的更好?中國專制王朝結束於1911 年辛亥革命,民主則逐步落實於1947年「憲政」啟動之日,直至1990年終止「動員戡亂時期」國會全面改選,再而後1996年總統直選,2000年政黨和平輪替,「民主」終於植根在台灣!然而,號稱「頭家」的人民,卻始終是政客操弄得玩偶!落實以民為主,顯然需要進步且聰慧的國民。對於何人當選,對國家未來之走向,人民幸福之提昇當然有直接之關連,期許進步且聰慧的全體國民,能做出對自己及子孫最有利的決定,畢竟長治久安的政策與作為,絕不是激情或悲情的講演,或短視的政策操作可以獲致。

於此,讓我們重讀「感恩與期盼」這篇小文,並殷切盼望新的執政者,能真正帶給百姓「富裕、繁榮、幸福、光明」的日子。

感恩與期盼
獻給台灣:我們的母親

五十五年來,我們耕耘台灣每一吋土地,讓您長出果實,富裕與繁榮
五十五年來,我們編織台灣每一個日月,讓您充滿希望,幸福與光明
五十五年來,我們開拓台灣每一處生機,讓您立足台灣,胸懷大陸,放眼天下

五十五年後,我們把自由的心靈,獻給了您
五十五年後,我們把民主的天空,獻給了您
五十五年後,我們把均富的大地,獻給了您

但是此時此刻,
留下給我們自己的是 –
無盡的反省
要在反省中找到方向
無限的改造
要在改造中重整筋骨
因為我們有一個
無悔的期盼 –
那就是永遠為您做最忠誠的服務。

今天,
在這充滿康乃馨花香的日子,
我們要先感謝您五十年來的託付
然後我們將 –
離開自我,回到群眾
離開浮華,回到樸實
離開妥協,回到理想


離開自我、浮華與妥協糾葛不清的昨日
追求群眾、樸實與理想交織而成的未來。

過去,我們謝謝您的付託
現在,我們走向改造的航程
未來,我們還有一個期盼 –
期盼回來再為您作最忠誠的服務

中國國民黨全黨同志同啟---- 告白於政府移交前


Tuesday, March 11, 2008

袁枚葬妹,暫厝八年


袁枚的三妹,單名機,字素文,據祭妹文:「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是以得知該祭文寫於乾隆三十二(1767)年,又據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女弟素文傳一篇所言,知素文卒於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如是,祭妹一文實寫於素文死後八年!想當時袁氏已然五十有二,既遍歷人世生死滄桑,卻仍可於八年之後,落筆情痛如此,手足同胞之情,得能不真?

到底袁素文婚嫁何如,竟爾「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託落」?惜袁機所遺生平資訊有限,僅能以「小倉山房文集」卷七的女弟素文傳,祭妹一文,及其他少數片語隻字,檢視其婚配乃至溝水兩分之過程,現簡單敘之如下:
1723 雍正元年癸卯,袁氏八歲,素文四歲
袁父(袁濱),以指腹為婚方式,將素文許配予衡陽令,如皋高清之弟高八之子高繹祖,並受金鎖聘禮。如是,素文夫,高繹祖恰小於袁機四歲。

1742 乾隆七年壬戌,袁氏二十七歲,素文二十三歲
婿家高八來信毀婚,言曰:「子病不可以昏,願以前言為戲」,然素文不從,「持金鎖而泣,不食,先君亦泣,亦不食」,如此,袁父迫於女意,復書高氏其堅嫁之心!

1744 乾隆九年甲子,袁氏二十九歲,素文二十五歲
高八歿,其兄子高繼祖來信,坦言:「婿非疾也,有禽獸行,叔仗死而蘇,恐以怨報德,故躗詞辭婚,賢女勿自苦」,然素文仍不從,終嫁歸高氏。此後數年,百般受虐於高繹祖,女弟素文傳描述高氏之劣行如下:「高,渺小僂而斜視,躁戾佻險,非人所為。見書卷怒,妹自此不作詩;見女工又怒,妹自此不持鍼黹;索奩具為狎邪費,不得則手掐足踆,燒灼之毒畢具,姑救之,毆姑折齒;輸博者錢,將負妹而鬻,妹見耳目非是,告先君,先君大怒,訟之官而絕之」。當時袁父得聞高氏禽獸之行,趕赴如皋,以告官方式方得離婚,足見高氏嗜虐成性,並無離婚之意,方以需以告官解之!素文歸於高氏終至仳離,其間年數不詳,僅知於如皋之時,高氏育有瘖啞女阿印一人,而阿印亦於素文離開高氏時同返袁家。

1752 乾隆十七年壬申,袁氏三十七歲,素文三十四歲
素文「義絕高氏而歸」後,隨袁枚入居小倉山之隨園,然「長齋,衣不純采,不聞樂,有病不治,欲風辰花朝,則背人而泣」,以如同守寡之方式清苦自持!自苦若是實不知其所以然。

1758 乾隆二十三年戊寅,袁氏四十三歲,素文三十九歲
素文前夫高繹祖病卒,素文亦為之病!

1759 乾隆二十四年己卯,袁氏四十四歲,素文四十歲
是年,素文於十一月十三日病歿,一個由自己所做的錯誤婚嫁決定,使袁機抱憾而終!

乾隆三十二年丁亥,袁氏五十二歲,葬三妹素文於羊山
然則,何以袁枚於八年後,方「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前此八年,素文又葬於何處?抑或始終未曾入土達八年之久?又或遷葬於上元羊山?為解其故,先查祭妹文內有關「葬」、「奠」之文字,有三段要緊敘述如下:
1.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如此,對照女弟素文傳,可以確定此祭文確實是寫作於素文逝後八年!也可以說,素文命歸之後八年,方才真正謀得窀穸之所在!
2.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足見袁枚寫祭妹文時,確實經過「殮、葬」過程及儀式,當是確定要入土為安了。
3.「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如此,足見此文寫於為素文「謀窀穸」不得多時,在獲得袁枚母親章氏之同意後,方才下葬(寧汝於斯)於羊山之上。

依照上述文字,顯然素文死後,先「暫厝」過某地,直到丁亥冬,在袁枚取得母親章氏之首肯下,方得正式「入土」於上元羊山,並且為此祭文!當然,素文死後之所以遲不下葬,原先極有可能是想歸葬於杭州之先瑩,然因江廣河深,歸葬困難,故於死後八年,方才正式決定葬之於上元。此一決定,也極有可能係袁枚漸覺老邁(斯時袁枚已然五十二歲),而其母親更是已在風燭殘年,當欲見其女入土為安,方了所願吧!

前述論點,在乾隆三十五年,袁枚五十五歲做《隨園六記》,並紀述其父親歸葬不得時,亦可獲得同樣佐證。袁枚言曰:「於先君子卒於江寧,欲歸葬古杭慮輿機之艱,不果,欲隨葬茲土,又苦無誓宅。所以故,將牢穴豫慢葬者十又七年,思古人未葬不除服之意,瞿然自以為非人。今年春,有形家來,謀園西為兆域者,余聞往視,則小倉山來脈,... 封以為塋,宰如也!...遂請於太夫人,於己丑十二月十六日扶柩窆之。」基此,袁枚之父既可慢葬十又七年,可見素文亦可能停柩八年,之後方決定「葬」於羊山之上!若果如此,則素文死後並未真正下葬,而是在「某處」暫厝了八年,但終以歸葬輿機不便,加之江廣河深,最後還是歸骨異地,不得不葬於離鄉七百里之上元!

死而不葬,而欲歸先塋之冢,豈真有其必要?《晉書 王祥傳》記下列之言:「(王祥)將死,烈(王祥四子)欲還葬舊土,芬(王祥五子)欲留葬京邑。祥流涕曰:『不忘故鄉,仁也;不戀本土,達也。惟仁與達,吾二子有焉』」。如此,歸葬是「仁」,隨葬是「達」,大可不必拘泥一時一地!然而袁枚對於自己的父親及妹妹,竟都卡在「歸葬」思維之上而久久不得入土奉安,但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歸骨於離鄉七百里地之羊山與小倉山上?王陽明《瘗旅文》有云:「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看來,流竄異地的王陽明,反倒比袁枚來的更豁達人世!死於何處,則葬於何處,是不必一定要歸骨於家族墓穴中的!更何況,身後之事,又豈容逝者作主?

前讀祭妹一文,已逾三十年矣,當時即不解為何「葬」三妹於死後八年!多年疑惑,今自解之,若果為歸葬「先塋」,而使袁父、素文分別停柩達十七年及八年之久,逝者能安其身乎?而生者又豈能安其心乎?這也就難怪袁枚會自己說「矍然自以為非人」矣!人謂:葉落之處即為歸根之所,倘如是,則魂魄消散之處,當亦即是埋骨之所矣,歸葬也好、隨葬也罷,如無後人祭掃,則又何所差別?

人死之後,子孫賢賢不肖,誰又可確保封樹不毀?「葬」,歿於荒草之中爾,身後事,就留給身後人吧!

Friday, February 22, 2008

執子之手,與子協老


同事送來喜帖,喜孜孜的說要結婚了!啟之,喜帖內精細的印著「執子之手,與子協老」八個字!如此,情定終生,白頭偕老之意即躍然紙上!

表示祝福後,想起當年家姊出嫁,父親在證詞時脫口而說的話:「今天看著你們結婚,不希望哪天看到你們離婚」!父親嫁女於事業大落之際,友朋稀落,故交絕遊,其心中感慨之深,體會之艱,當時無能感受!於今年紀既長,方能易地而處,想當是難過至極,一時脫口至無法區分場合矣!然往日話語,深烙我心,語謂「相愛容易相處難」,從擇友交往,進而牽手同行,終至相守黑髮而白,此期間,起落相尋,契闊洵信,倘真能信守一世,將是多麼福報的一件事!

多年前好友弘飛成婚,余前往台南新營為賀,並應邀充當「介紹人」乙職!臨上台前,新郎將我拉至一旁,私下言道:「待會,千萬不要亂說」!蓋新郎、新娘皆為昔日同學,是以交往點滴,我盡知之!聞言而笑,只能萬請弘飛寬心,彼既已決定走入婚姻,從前種種,便成昨日黃花,即或情史繽紛,也當落英盡褪,我於台上,只有無限祝福而已!當夜大醉,只記得證詞大約是:「我雖號稱介紹人,但自由戀愛之今日,哪有可能真正介紹?新郎新娘各自如意,終而正果修成,至於細節嗎,新郎剛剛交代是不能說的!」於今弘飛於新竹任教,伉儷相隨,各領天空一片,惟晃眼間,已有十餘年未曾謀面矣。

回想自己訂婚那天,家父以子女盡皆婚嫁,責任已了,遂耳略有多飲,不料當夜隨即便血!家姊攜父親至院診治,竟發現胃癌侵襲!家兄急電告知,余驚訝無以為言!而後先父聽從家姊勸說,決定開刀割除受患部位!再而後,尚未完全痊癒之際,即參加余之婚禮,父親體弱少言,乃請昔日老長官王和璞將軍為我福證,將軍興致雅然,致詞近四十分鐘!前幾點,後幾點,還有一點,添加一點,附加一點,最後一點,如此「點點」,家父幾不能支,然後知予人證詞,真需「點到為止」即可!當日王將軍所言,皆盡夫妻相處之道,善意有加,然今余已無半點記憶!

婚後,不意間聞聽鄉里三姑六婆之言,姑三言道:「李家媳婦,真是掃把,還沒進門,就將公公給剋病了」!而婆六則說:「李家媳婦,真是福氣,如果不是訂婚宴客,又怎能替公公早期發現胃癌?」如此,方知姑婆閒言雜語傷人利害之深!而言語之兩面刃,又可以擺弄至此!所幸,父親病體痊癒,妻亦深得兩老歡心,囂音終爾弭平。恍惚間,妻與我亦結婚一十六年矣,猶記父親當年叮嚀:「娶妻娶德,娶妻娶賢」,家父之言果然,蓋余家務鮮理,人情不通,若非仗妻之賢德,內外照理,侍奉雙親,則余之近憂必在咫尺之內!

人生風雨無法先知,臨了,總有一個人要先走。年前,二十餘年未有通訊的故交,伯寧兄與其子同日遽然而逝,友人傷逝之餘,寄來日人秋川雅史之「千風之歌」以悼,聆聽之餘,記起徐志摩多年前,也曾譯寫 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 所寫「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一詩。而後,羅大佑為該詩譜曲,取名為「歌」。此歌雖鮮少傳唱,但自悼之辭,淡中自有真味,聞聽令人悠悠,謹將其譯詞及原詩錄之如下:
當我死去的時候 親愛 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無須濃蔭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 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願意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幕中遺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 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把你忘記
我再見不到地面的清蔭 覺不到雨露的甜蜜
我再聽不到夜鶯的歌喉 在黑夜裡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 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把你忘記


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
Nor shady cypress tree;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
And if thou wilt, remember,
And if thou wilt, forget.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
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
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
Sing on as if in pain;
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
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
Haply I may remember,
And haply may forget.

至於喜帖裡「執子之手,與子協老」八字,則語出詩經邶風《擊鼓》一篇,說的是戍卒思歸,欲與情人相會,而終不可得的哀怨之辭!語謂「擊鼓進兵,鳴金收兵」,既然詩人用兵南行且身陷鋒鏑,是以知「平陳與宋」之間,其不測風雲隨時可致,怎能不「憂心有忡」呢?現將《擊鼓》最後兩章敘之如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協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人之意,說不論生死離分,此情將永生不渝,並願信誓執手以老,但長期戍守在外,身攖斧鉞兵鏃,得能信守「執子之手,與子協老」誓言的機會,能有多少呢!人生有情,而情能否長久,孰人可知!若天不假年,也只能嘆天不悔禍,逝者如斯矣!「執子之手,與子協老」之誓願如昔,但人生,願與不願,惜與不惜,終究都必須面對分離的那天,不論誰先誰後,離開,真能化成清風?化成陽光,化成青鳥?

父親嘗言:「人間沒有地獄,死後豈有天堂」?袁枚祭妹文亦言:「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人有長相斯守之念,而天有不測風雲,相守以老以死,可乎?「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如此,「執子之手,與子協老」真可得乎?明乎此,能不一嘆!能不一嘆!


Saturday, February 9, 2008

衿百姓、恤黎民


走過豬年,歲首再臨,兄姊回到北投的老家,在除夕夜,我們依著往例,替父母燃上香,他倆的身影似就像坐在長年的位置,不意間,我們不在父母的跟邊已經五年了。雖說「哪家父母跟到老」,但看著電視機裡孩童向長輩跪著拜年的畫面,我總是自然的想起父母仍在的日子,隨著年紀越長,記憶卻越深刻。

父親走後,過年的春聯便自然的交給了我,順隨著選舉的來臨,百姓的重要性突然又提昇了起來,而去年的立委選舉,當也印證著「得民心者得天下」的不易道理,語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以選舉為基礎的制度下,更是如此,有感於升斗小民謀生之不易,百姓疾苦下情之不察,遂題今年之聯曰:
長治久安,自古資治衿百姓
殷鑑永昭,如今通鑑恤黎民

又,另做一聯以為自警:
登高行遠,積跬步乃有所成
積沙成塔,累日晷方見其功

黎民百姓,要的不過是一個「過的去」的日子。八年前,前經濟部長林信義甫上任即說:「大家要有過苦日子的準備」!聞言駭然!這豈是一個為人民謀福利的政府高官所當說的話?然後,核四停建,千億虛耗,開啟了台灣經濟向下沈淪的警訊,果然,八年來,除了政治的計算與虛偽的口號而外,政府不再有為,而那些理應興利除弊的要位,也盡成為酬庸愚忠的誘餌!而士大夫之無氣節,更以李遠哲肇之始,居高位而屢失其言,竟爾無慚無愧,則更遑論杜正勝、謝志偉、莊國榮之輩矣!當今社會風氣之所以是非難分,爾輩之責任大焉、重矣!君不見後蜀孟昶作《令箴》二十四句,宋太祖平蜀後,特取其中四句為《戒石銘》,以警各級官員,銘曰:「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而如今,上位者出爾反爾毫無誠信,甚且割裂族群,公器私用,貪贓枉法,混淆緇素!國家之大不幸有至於此,蒼生何辜,今日所目睹之怪現象,必成千古奇觀。

雍正帝書其弘德殿東暖閣楹聯有云:「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做為國家的領導人,擁有國家所給予的最高權力,治理國家為其必然要務,但絕非傾國家之資源以為己用,更應以百姓之疾苦為苦。近日,某候選人說:「這段時間在療傷養病,特別體會到《貞觀政要》有一句話說,『視民如傷』」,又說:『以前古人講,『天下之大務,莫大於恤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要安定社會、人民,就是要了解他們的疾苦」!坦白說,該候選人突然引用中國古書,我確實嚇了一大跳,幕僚徵引時,顯然也不查細節,用典有誤處,也就不免!「視民如傷」四字,原出自《左傳》哀公元年,說的是吳軍攻入楚國時,脅迫陳國國君陳懷公一同出兵,大夫逢滑期期以為不可,反對出兵,認為楚無禍且吳無福,因此對陳懷公說:「臣聞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一國之興,有賴上位者對人民之實際照顧,反之,若以之為草芥,驅之趕之,以太平洋沒有加蓋而比喻之,是禍之而已。是以,到底該候選人是否真的有「視民如傷」之心,還是僅是借用此語,以凸顯自己蟄居之感觸,就留給大家會心自判!

在同一篇文章中,同時提到恤民、察疾,所引之典當分別出自兩處,「天下之大務,莫大於恤民」兩句,應出自《宋史》列傳第一百八八《朱熹、張栻傳》中朱熹上疏所言:
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蓋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有所系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親賢臣,遠小人,講明義理之歸,閉塞私邪之路,然後乃可得而正。

可惜的是,該候選人既沒有將恤民之後的「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予以點出,更未繼續引用朱熹緊接著的幾句重話:
「今宰相、台省、師傅、賓友、諫諍之臣皆失其職,而陛下所與親密謀議者,不過一二近習之臣。」

由此觀之,該候選人已然以大位自居,但卻不瞭解朱熹上疏的用意以及規勸之原委所在!朱熹上此疏後,無奈,皇帝讀之大怒,認為朱熹根本不把皇帝看在眼裡(是以我為亡也)!至於「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兩句,語出明朝張居正之《張太岳集》卷46《請蠲積逋以安民生疏》頭幾句話:「致理之要,惟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說良心話,判自過去所為,很難想像該候選人會勤讀中國古書,並同時引用宋之朱熹與明之張居正名言,並將黎民百姓之苦引為己身之苦,如果本身性格不符所引之言,為免添足突兀之感,建議還是少引為妙!

我們的生命,來自父母,父母之生命,來自列祖列宗,慎終追遠是傳承,也是責任,對於古書所載之治國之理,也是種傳承,可惜未必所有治國者都有同樣的認知與能力!當我們跪拜祖先,以期無忝所生之時,不知道這些政治人物,在上香祈福的各種場合,雙手合十之際,胸中所懷,是否真有天下蒼生,黎民百姓!還是僅在謀其大位而已!又可知衿、恤二字,絕不在言語之上,而在行為之中?

長治久安,自古資治衿百姓;殷鑑永昭,如今通鑑恤黎民。以此二句呈送給所有的上位者,居廟堂之上也罷,處江湖之遠也好,皆能誠心以蒼生為念!

Thursday, January 31, 2008

眾口鑠金,人多嘴雜


同仁問我何以喜歡「中國文字」並樂為之析解,其實無它,真的只是好玩而已。少時,在學字的過程,多少總會對字形的組成結構有些好奇,加上有感於詩詞歌賦的音韻之美,以及字書的解釋難免牽強,是以常有疑惑與不清。不自覺間,便欲耙梳一番以解字之原意,在偶有會意下,欣欣然,自然有了自己的看法,此想法之對錯尚在其次,但經思索所得,既不以當今之字義強為之解,而是以字形之原狀,推之敲之而理解之,進而下筆聊備一說,如此這般,即或孤陋,或許也算貢獻點滴!

習字時,學到「哭」字,但見兩口加個犬字,難道是以狗的嚎叫聲以造此字嗎?而後學到「器」字,乃四口加上犬字,而犬居其中!這又是怎麼回事?倘依照哭字的解釋,難道是四隻狗一起嚎叫嗎?再而後學到「囂」字,此為四個口字加上一個「頁」,那「頁」字又做何解?幹嘛要四個口圍繞著一個頁字?之後又碰到「嚚」字,中間放了一個「臣」,外圍則有四個口,按照字書,將其意解釋為「聲不善」(說不清楚),一時難解個中真意!然細思之,這些字有這麼多「口」,然後繞著一個另一個字,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心為之動,乃溯字之源而求其解。

探字之源流,發現「哭、器、囂、嚚」之字形演化如下:


在「哭」的造型中,金文有「兩」個口,但更原始的造型,竟然也是「四」個口(無電腦字型,請查正中形音義大辭典),而中間的那個「犬」字,其實不是犬,反倒是個「求」字!而求字的本意是「獸之皮」!如此,那四個口就不是在哭,而應該是於四面呼叫,驅集野獸,而後執之殺之以求其皮矣!基此,「哭、叫」二字,乃呼叫聲之高低眾寡而已,哭者眾而叫者寡。

至於「器」字,現在中間放的是個「犬」字,但我以為那很可能原來之字形也還是個「求」字,如此,哭、器二字,便皆是「喊叫驅趕獸以求其皮」之義!如是,兩字應該本為一字的,正如亨、享之般。在執殺取得獸皮之後,需制之以為後用,故曰「制器」、「器用」!如此,器之本意,應該跟取獸皮以為用是有關連的!蓋四面合圍,獸為所執,方得取其皮以用之矣。字書將器中「求」解之為「犬」字,並說「以犬守器」,實在有點不知所云。又,子云:「君子不器」,當時唸書,老師將器字解釋為「不做一種固定的用途」,現在想想,透過吶喊驅趕獸群,執殺後所取得之獸皮 ,確實可以有多種用途,不一定需要做成衣服,而可以做為水壺,做成皮筏,做成鞋靴,所謂「君子不器」,理當如此!

至於「囂」(ㄒㄧㄠ)字,中間是個「頁」字。頁,就是一個人蹲跪的樣子,在字形中,而且還將眼部上方的「濃眉毛」特別予以描繪!試想:四個口對著一個蹲跪的人,呼嚕嘩啦的說著,指三道四,七嘴八舌,你想這是什麼?當然是喋喋不休的數落那個人囉!所以雜七雜八的對著那個蹲在中間的人說話,自然就是「囂」的本義了!如此,「囂張」二字,顯然表示是話多了!「塵囂」,自然便是嘴雜之處了!容你不得不信,詩經小雅這麼說:「之子于苗,選徙囂囂」,左傳成公十六年又說:「在陳而囂,我必克之」,說的正是眾口悠悠,鼓譟喧嘩之聲!囂字,很吵的!

至於「嚚」(ㄧㄣˊ)字,甲骨文字形裡,甚至有「五」個口對著一個「臣」字!臣的本義乃是「俘虜」!所以做為屬下或是打了敗仗,自然需要「臣服」、「稱臣」!那五個口看著一個已經臣服的俘虜,而且對之譊譊不已,顯然也就是數落有加囉!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批判著,誰也聽不清楚誰時,那就是「嚚」字的意思。簡單說,就是「七嘴八舌予以責罵」的意思!那誰又該被責罵?想當然是「愚頑」或「奸詐」之人,所以尚書上說:「父頑母嚚」,而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上說:「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 挨罵的人,看來確實是個壞胚子!

如果說哭與器裏那個「犬」字,其實是「頁」字的話,那頁字就有必要提一下。其實,我們說的「頁面」、「首頁」、「面首」(男妓),都跟人的面部有關。面是「半邊臉,裡面有個眼睛」的圖像;首字則是「半邊臉,加上眼睛以及眉毛」;而頁字,則是「蹲跪之人,並將其面部眉毛畫出」!大家看看字形,自然就知道了,象形字的奧妙,望文可知。



中國字,將形、音、義三者揉雜一處,可拆而析之,亦可合而解之,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以前統稱為「小學」(童蒙入門之學),如今小學在大學裡還學不到,只剩下「中文系」的朋友還有機會咿咿呀呀、馮京馬涼一番!倉頡、許慎、段玉裁,黃侃、林尹,高樹藩,爾等地下有知,是否有所感慨?或可同聲一哭,嘆大器難成,亦可掩面而泣,哀黔首之失學矣!

哭之、器之,囂囂然,嚚嚚然,口口聲聲之間,可憐的,終究還是中間的那個「求」、那個「頁」、那個「臣」!跳開眾口之間,應該可以海闊天空吧,不然,眾口鑠金,人多嘴雜,你受的了嗎?

Wednesday, January 23, 2008

「贏」若以此解,「羸」「嬴」「蠃」將何?


同仁送來一信,以「贏」字為題,將該字切割為五個區塊,亦即「亡」、「口」、「月」、「貝」、「凡」等字,並予以解釋為:
「亡」:要有危機意識,要能放空自己
「口」:要能有效溝通,要能陳述己見
「月」:要能日積月累,要能親身實踐
「貝」:要會累積資產,要懂增加籌碼
「凡」:要能平常應對,要能學習失敗

而後歸納為:「此五字引申為五個贏家所需具備的態度」。讀畢,略有哂笑,蓋中國字本為方塊字,有邊讀邊,沒邊唸中間,若不知其意,拆字而解之,也多半八九不離十!故同仁所寄,大意亦復如此。然則,贏字豈真為五字所合成?

考之字書,說文段注解之為「賈有餘利」(經商賺錢之義),事實上此字自古跟「財貨」確實就脫不了關係,諸如左傳昭公元年:「賈而欲贏,而惡囂乎」,又如漢書食貨:「操其奇贏,日遊都市」,所云都跟錢財相關。但此字之本意,在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卻透露出不尋常的意思:「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是吾罪也」。如此,這個「贏」字該如何解釋?原來,這個字在此處乃「受」或「獻」之義!足見贏字,除財貨而外,有其它的特殊意義!而「受」或「獻」的意思,不意,竟然才是贏的本意!

贏字,歸屬「〦」部,那個「亡」與「口」到底何解,字書不說,而該字下半部確實有「月」、「貝」、「凡」三字,可是,只有「貝」字是原始長相,其他兩字,都已經變形變調,因為「月」字,實際上是「肉」字(而且還是排骨呢),而「凡」字,事實上則是「雙手之形」。肉就是肉,而此處與「貝」字相接,故此肉乃為「貝肉」,而以雙手捧之。如是,此貝之肉應該不小,絕不會是一般食用的蚌殼,而應該是「大貝」類了。為了方便閱讀,我們將「贏」字的小篆型態表示如下:


從此字的構形中,那個像月的「肉」字,以及「貝」字清晰可見,而以「凡」字所表現的「雙手」,就需要花點心思了。所們現在再舉「夙夜匪懈」的「夙」字予以說明:


「夙」字在甲骨以及金文,都是雙手捧月的意思,而且明顯的可以看出「兩隻手」的形狀,到了篆書,雖說雙手已經不可明見,但至少「一隻手」的形狀還是很清楚的!而篆書雙手之形,正好就是「贏」字裡面的「凡」字,因此,凡其實不是凡,而是兩隻手。所以,贏字下半部是由「肉」、「貝」、「雙手」三個字形所組成,也就是「雙手捧大貝之肉」的意思。在贏字的上半部(亡加口),如無意外,應該是「亨」(也就是享)字的變形結果,古人說「以享太廟」,就是以物「獻予」太廟進行祭祀的意思。現在再將「亨」字的字型提供如下:


簡單說, 亨既是「獻」,那合之「贏」字下半部的字義,亦即「以雙手呈獻大貝之肉獻予太廟」矣!此一字義,在先前所提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所記,以贏為「受」、為「獻」之意是充分相符合的,是以知贏字並非合「亡、口、月、月、貝、凡」五字而成,而是與祭祀祖先的供品有關。

此外,類似贏字之字形尚有「羸弱」的羸(音ㄌㄟˊ)字,秦王「嬴政」的嬴(音一ㄥˊ)字,「蠃蟲」的蠃(音ㄌㄨㄛˇ)字,都是執「羊之肉」、執「女之肉」、執「虫之肉」以獻太廟的意思!執羊肉以獻易懂,「執女之肉」,顯然就是以戰爭俘獲之人肉以獻了,至於「執虫之肉」以獻,因「虫」字之本意為「蛇」,那獻給太廟列祖列宗的,竟然還有「蛇肉」咧! 古人食蛇,於此可證。

中國字以方塊之形呈獻,其本意需以原始之意解之,至於文字孳演之後的形變、意變,就交給文字學的專家吧!舉例而言,若隨意解之,那「等」字不就是「竹子長在寺上」?以此觀之,那等字之原意必然無法得見矣!再以「侖」字說明,難道要說成是在「蓋房子」?由此而知,現代倉頡解字,還是先察察字書為好!

我不是倉頡,要是解錯了,請列祖列宗不要怪我,因為,我已經獻上羊肉、奉獻上女肉、又貢獻出蛇肉給你們享用了!尚饗尚饗!

Friday, January 18, 2008

寡人有疾


孔子曾經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果如是,好色乃是件正常事,不應為意,而孔先生所云者,罵的是男性!君不見「好」字乃女子是也!所指非男性而何?

孟子梁惠王中,記載孟夫子見齊宣王,齊宣王說他自己:「寡人好色」、「寡人好貨」、「寡人好勇」,孟子好生說了他一頓,但齊宣王本就是個好色過於好德的人,聽後繼續「所好」,沒多大改進!但說實話,罵齊宣王也沒啥道理,因為齊國「好色」基因,起自那個「相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齊桓公。《管子小匡》篇記載齊桓公有大邪三:「好色」、「好田」、「好酒」。甚者,齊桓公跟自己的姊妹,也淫亂異常,甚至穢亂宮闈不准彼等出嫁,這等事,實在不值得多談!但管仲相之而不能禁之,就只能說:「好色非惡之極」了,這也就難怪宣王繼續「好色」下去!可憐的是,孔先生既然認知「好色」乃一普遍現象,也只能試著以禮法相約,但禮失求諸野,周暨衰亡,禮又在何方?山東簡稱齊、或稱魯,當年楚漢相爭,項羽自刎烏江,唯一不降漢的竟是魯國,直到見著項王的首級方才臣服,而劉邦以魯國好禮,所以沒以繼續追究,我想將山東稱魯,好像比較有「禮」一點!

春秋時,宋玉寫過《登徒子好色賦》一文,裡面有位「東家之子」,美貌如下:「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這姑娘家到底有多美,只能想而望之!但竟然登牆偷看宋玉有三年之久,果如此,宋玉當是翩翩風流,倜儻有加的美男子,恐怕連潘安也比不上吧!要不,就是宋玉自己自戀過頭!宋玉找來個「東家之子」,來說自己如何清白自持,其實是為了比照在楚王面前譖毀他的「登徒子」大夫。話說登徒子譖於楚王,說宋玉好色如下:「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楚王於是找來宋玉自清,宋玉就寫了這麼篇《登徒子好色賦》,但不解的是,宋玉說登徒子的老婆:「蓬頭攣耳,齞唇曆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而「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然後就說:「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這實在是天大的冤枉!

登徒子與宋玉的私人恩怨如何,後人難以考究,但登徒子娶了這麼個老婆,足見並非惑於美色,以貌取人者,但宋玉的意思,顯然硬是將之解釋為:「登徒子你連這樣長相的女子都不放過,顯然美醜不分,好色至極」!至於宋玉自己,有姣好登牆而窺的東家之子而不動心,當然就不好色!仔細想想,其中的邏輯顯然有誤!登徒子娶了個身型不怎樣的女子,也沒見他對其他女子有不軌之行徑,反而夫妻相愛,生了五小孩,依然鶼鰈情深,而且為了撫育小孩,登徒子的老婆可真是忙碌壞了,又哪有時間梳妝打扮?那宋玉又何以斷定登徒娶了這樣的老婆便算「好色」?而宋玉知有窺視之女三年,既不禁止,亦不責難,顯然亦「樂在其中」矣。尤其他能娓娓道來該女子身型之好,體態之窈窕,並且自鳴得意,想當然也是注意良久矣,說他不好色,我看自然也就未必!反之,登徒娶妻而不棄,自有白髮皓首堅貞之情,真哪來好色道理?如是,「登徒子」之清白為歷史所誤者逾千年矣,若非宋玉之文,又何以致之?知色之徒,好色之徒,實非宋玉而何?「登徒子」三字當予以平反才是。

登牆而視的有東家之女,而逾牆過樹的,在《詩經鄭風》裡有個「將仲子」,《詩經》上這樣說:「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如此觀之,那個叫做將仲子的人,翻牆而過時,可猴急的很呢!他可不只是登牆而視,而是不辭千里,拔山倒樹大剌剌而來,私會所愛而又痕跡處處!也就難怪所愛要求要低調一些了!「幽會」嘛,還是要含蓄一點的!否則不單是人言可畏,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話說將仲子逾里、逾牆、逾園而來,自遠而近,心裡可真急,當然也就莫怪腳下有點踉蹌了!只不知,將仲子是否確有真情就是!但將仲子三字,比之登徒子,應當可以更貼切的表達好色之意。

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經考證係服用丹藥過量,導致重金屬中毒而亡,而今人以「韓愈死於花柳病」一文而詬之,韓愈後人於是一狀告進法院,討還清白,法官大人不察細節,也無法驗屍,遂判寫韓愈得花柳病而亡之作者以敗訴,用以證明韓愈並無「寡人之疾」!那韓愈到底以何疾而亡?而韓愈之妻是否亦如登徒之妻?還是確有尋花問柳,得病不欲顯揚終至身故?坦白說,古人是否好色,與我無關,宋玉、登徒之關係,我亦無由考證,但是非總還是有個邏輯,還給登徒一個清白,是該向宋玉討公道的。

好色之徒,非宋玉子而何,好色之徒,非強仲子而何?至於韓愈,脫去衛道道袍,忘掉師說說辭,又豈真不好色哉?否則煉丹、服丹之意又何在?

寡人有疾,誰人無疾!

Tuesday, January 1, 2008

偶然的際遇,歷史的轉折


史記項羽本紀,載楚漢相爭,相持於滎陽成皋間,後劃鴻溝為界,中分天下,羽遂解兵東歸。劉邦從張良、陳平之計,背約棄盟,復攻羽軍,之後再合諸侯軍圍項羽於垓下,是夜四面楚歌,羽因而泣下,突圍夜潰!至陰陵失道,問路於田父,田父紿曰「左」,羽從之,「左,左乃陷大澤中」,是以為漢軍追及!引兵再東,至東城,所餘僅二十八騎,自度不得脫,遂謂所從曰:「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四隊而戰,三戰三勝僅亡兩騎,而後脫至烏江,原欲東渡,烏江亭長檥船以待,並告以江東弟子多才俊,當圖後起,然羽已決意一死,乃以騅騎相贈,令所部下馬短兵接戰,重創漢軍,見故人亦在追兵之列,終而自刎!

宋史岳飛列傳,載宋金交兵,岳飛大破金兵於郾城,進兵朱仙鎮,僅離舊都汴京四十六里,金將兀朮欲棄汴而去,有書生叩馬曰:「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矣。」兀朮曰:「岳少保以五百騎破吾十萬,京城日夜望其來,何謂可守?」生曰:「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岳少保且不免,況欲成功乎?」兀朮悟,遂留。而後飛一日奉十二金字牌,強令班師!飛憤惋泣下,東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廢於一旦。」飛既歸,所得州縣,旋復失之!

史載項羽起兵八歲,「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然霸王以力征經營天下,坑秦降卒二十萬於新安城南,卒有日落東城,自刎烏江之憾,而岳飛一生歷經百二十六仗,亦未嘗一敗!史稱「文武全器、仁智並施」,然卻暗遭高宗羅致其罪,命喪秦儈「莫須有」三字之下,而傳末有評:「高宗忍自棄其中原,故忍殺飛,嗚呼冤哉!嗚呼冤哉!」讀史至此,能不令人掩卷泫然!王師北定之日,家祭告翁之時,豈其有待?

霸王陰陵失道,問道於「田父」(種田的老爹),田父竟紿之曰「左」!田父何人?史不載其姓名,然其僅以一字,遂使霸王受困大澤,為漢追及,終而身死東城!而田父又何故紿項王以左?豈田父為所坑秦卒之戚故哉?抑或為羽所屠戮之親友邪?史雖不載其故,然既紿之,當必有其因!究「天亡我」乎,抑或田父亡之乎?項羽既至烏江,遇烏江亭長檥船而待,且當時獨有一舟,過江與否全在羽之一念,如是,是可脫而不脫也!遂以「無顏見江東父老」為由,死戰漢軍,身披數十創,終而自刎,天亡之乎,或羽乃自亡之乎?

岳少保復淮寧、潁昌、鄭州、洛陽,大破完顏宗弼(兀朮)於郾城,正待直搗黃龍,與諸將痛飲,不奈高宗連下金牌十二強班其師,因而「十年之功,毀於一旦」。依宋史所載,岳飛上書自陳厲害於高宗,然高宗不聽,執意卻兵南歸!此一結局,似早為朱仙鎮之「書生」所識,乃有「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之論!權臣者秦儈乎?抑或實高宗主其謀乎?書生者何?史亦不詳其姓氏,然若非其言,兀朮當早棄汴北歸矣。若是,書生之言,豈不足以覆社稷哉?而此書生之言,一言而中,豈秦儈陰遣之以告乎?

田父,書生,兩失其名姓矣,然一使失道陰陵之霸王,身死東城,另一使揚威朱仙之岳飛,飲恨黃龍!無名之人豈真無名哉?有名之人又豈必有所成乎?田父助之,則項王東歸,憑江東之才俊,可捲土而重來,書生紿之,則兀朮北遁,岳提河洛之義師,則靖康之恥可雪!人之際遇,史之無奈,率皆如是乎?倘烏江之亭長,擺渡而過霸王,則項羽得此生聚教訓,楚漢之爭,則又誰勝誰負?左乎?右邪?當信人之言以死,或不信以自揣之乎?

史學大師陳寅恪於1949年留置大陸,見文化浩劫,惜無法置身事外,而又不得暢其所言,乃引「左,左乃陷大澤中」自況(蓋言其因左傾,乃陷毛澤東之大澤也)!人生偶然之際遇,實亦歷史之轉折,有田父之言,有書生之說,汝為霸王,有陰陵之失,為兀朮,有郾城之敗,得其言,信之亦不信之耶?是是非非,左左右右,成敗之理,究何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