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3, 2008

韓非之死

余讀史記《韓非列傳》:「韓王 … 遣非使秦 … 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已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由是知韓非之死,實乃譖於李斯、姚賈兩人!然「秦王悅之,未信用」在前,因此韓非究有何「過」足以下獄,實亦千古之謎。

計韓非一生,先與李斯共事荀卿(即主人性本惡之荀子),以一片孤忠上書韓王(韓桓惠王)而不用,遂退而著書為《孤憤》、《五蠹》之言;中而秦攻韓急,韓王(韓王安)與韓非謀「弱秦」之計,遂遣非入秦,以求「存韓」之機;終而不受秦王所信用,死於李斯、姚賈「非終為韓,不為秦」之譖!其餘事蹟,煙煙渺渺,難知其詳矣!

然,秦國首攻韓國,亦出李斯之計,話說秦孝公之時,已有「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待得嬴政繼位「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攻韓、下趙、吞魏、破楚、收燕、擊齊,雖有將軍汗馬之功在外,然實為李斯擘劃在內有以致之!

李斯又何以說秦王「請先取韓,以恐他國」?此事必需先回溯至嬴政繼位之年。蓋韓國久苦於秦國威迫之兵,已然計窮智蹙,遂派水利工程師「鄭國」入秦,遊說秦王開渠引水灌溉關中!以謀造成資源排擠效應,進而達到無力東取諸國「疲秦」之計。秦王政十年,「疲秦計」事跡敗露,鄭國入獄,秦王受諸大臣之建議,遂下令逐客,李斯亦在見逐之列!斯乃上書《諫逐客》,遍舉諸項事證以明「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諫請秦王收回成命。嬴政見書納之,逐客令乃止。鄭國隨後出獄,繼續完成其百代之業的「鄭國渠」水利計畫,乃能與都江堰、靈渠並稱始皇三大水利工程。雖如此,秦國皇親貴冑之內部壓力實無法泯除,李斯遂建議「請先取韓」,一以教訓韓國出此疲秦之計不良之心,二以安撫內部爭議一致對外,並收威恐諸國之效!在此環境之下,李斯入韓,韓非入秦,邊戰邊談!無奈韓王不見李斯,韓非亦因存韓之計不受秦王青睞,再受李斯、姚賈之譖,以「過法」入獄,自陳不得,為「李斯使人遣非藥,使自殺」,結束一生!想韓非才過李斯,而困於口吃,有奮筆之能,無自陳之機,宜乎太史公言曰:「余獨悲韓子」!

韓非幽擒而死,遠因或為「疲秦」之計,近因或乃「弱秦」之說,但實際上,其「身份」方是致命因素!蓋韓非「韓諸公子也」,也就是韓國宗室之一,既為宗室,入秦而說「存韓」之計(兼及天下大勢),秦王即或「悅之」,終不能託付而「信用」之!李斯、姚賈看中此點,點出「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乃有下獄遺藥之憾。然則在此李斯謀害韓非之過程,實亦百千算計,蓋李斯本為楚國上蔡人,自己剛剛經過「逐客」、「諫逐客」的爭議,怎敢說:「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原來秦國的「客卿」,無論官職大小均非六國之「宗室貴冑」,而是百姓黔首!因此李斯之言,方不至倒打自己一耙。也只有把「宗室」與「平民」分開,「終為韓,不為秦」的邏輯方才成立,否則李斯自己又必會陷入「客卿異心」的爭論之中!

宋朝洪邁,在其《容齋隨筆》言曰:「韓非做《說難》,而死於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已然」!韓非豈真死於「說秦之難」?以余意度之,即或李斯嫉妒韓非之材,又有何具體理由可以害之?而韓非即便口吃為梗無法懸河滔滔,又豈能不知秦國虎狼之心?就合理性而言,韓非以「宗室身份」入秦而說存韓之策,即已埋下致死之因!而非說難本身而已!否則,秦國既止逐客,且依然善用各國之人,又何以獨殺其人?洪邁在「秦用他國人」一文亦有言曰:「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 … 獨秦不然,其始與之謀國以開霸業者,魏人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知乎此,則韓非之死,乃死於其「終為韓,不為秦」之宗室身份也!死於明之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入秦也,豈它故哉?

近日,在野黨以擁有雙重國籍,或他國居留證者,一律要求彼等需離開政府單位,而執政當局亦聽之、任之而不惑!如此,我政府之作為,實無異於兩千餘年前秦國之逐客,何其大愚也!願彼等重讀「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諸語,以明乎畛國之分,實無其意,而當以天下蒼生為懸,以民生經濟為念!逐之、去之,又如何會眾力而於國際舞台競爭?《諫逐客書》結語有云:「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願當政者深自引以為戒!深自引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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