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 2008

棗園著書,歷史如鏡

余讀《史記》,每每讚嘆史遷廣閱眾書,跡遍天下,方能「網羅天下放矢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成一家之言!然而,他所徵引的那些舊聞古書,早已百不一存,而史遷又不曾將徵引書目一一附錄,如今想要一窺太史公當日所徵所引諸書,亡逸無時下,已無由矣!想來心同此理,是以班固著《漢書》時,首創「藝文志」一例,將當代所傳書籍細予著錄,以供後人稽考。孔子嘗言:「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 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對於歷史文獻的整理、保存,其理易說,然苦於天災人禍,即或有金匱石室之所,想要傳諸永世,依然不易實現。

陳登原先生《古今典籍聚散考》一書,引《隋書 牛弘傳》,明言書有「五厄」,亦即:始皇焚書,赤眉入關董卓移都劉石亂華魏師入郢,而後歷代續有兵燹之災、水火之禍、禁書之令,書之能否得傳,實亦有幸有不幸之別!李清照《金石錄後序》有云:「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書籍的命運,始終與人的命運連在一起,所愛、所藏、所惜,何得而永遠?蓋當時,因靖康之變,清照環視盈箱溢篋諸書「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無怪乎清照續云:「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昔曾寶之、珍之,重金而購之;而今,毀之、壞之,穴壁負而去之,多年積蓄眼見隨風而散,其心中之痛,自然不足為外人所道。

明末,天下洶洶,崇禛死難景山,南明傾覆四王,遺老而有氣節者,多半抗節不仕,拒受徵召,其中揚州興化之李清便屬其一。康熙徵修《明史》,清以年老而拒,隱逸於棗園三十八年,讀書寫作以終。其所做「三垣筆記」、「南渡錄」兩書,詳實記錄崇禛、弘光兩朝眼見耳聞之事,實可補明史之缺遺。此二書後由其子李楠進呈康熙,雖文字對清朝大有貶抑,然康熙竟不以為意卻予大加褒勉。嗣後,前述諸書又著錄於四庫全書之內,並有提要。無奈,依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記載,乾隆五十二年三月抽驗四庫,發現李清所著之《諸史同異錄》中「稱我朝世祖章皇帝,與明崇禛四事相同,妄誕不經,閱之殊堪駭異。」於是下旨要求將李清所有著錄於四庫中之書籍「俱著掣出銷毀」!因此,原已收錄之《諸史同異錄》、《南唐書合訂》、《南北史合注》、《歷代不知姓名錄》四種,自此查抄,而其他李清所著諸書,一併為官府所禁。今日李清之書得能留存,實為甘冒大不諱之不知姓名者,私下所抄存乃爾。李清以深厚之史學基礎,寫就《歷代不知姓名錄》一書,而其所著諸書,竟亦靠不知姓名者所抄存乃得流傳,實不知是歷史的偶然,抑或是命運的必然?

如今,《三垣筆記》有中華書局版,其中將崇禛猜疑寡斷之個性表露無遺,而《南渡錄》則有上海古籍版,裡面「楊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殘酷歷史,在此泣血呈現!於是乎,崇禛末年以及弘光朝之南明信史,得以留存至今。而李清於紹興任職時所著之《折獄新語》(即今日之法官判決書),亦有長春人民出版社版為之印就,書內詳實記錄了明朝的法令判例及其個人見解!一個李清,在今天留給我們的,有其抗節不仕的清高氣節、有其敦厚的史學涵養、也有其法學的剖析邏輯,然若非今世殘存諸書,又何以窺見李清之學養與傲骨?易安居士《後序》中有謂:「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由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以余意度之,一個經歷三十八年自我放逐,足不出棗園之外的李清,其書得能留傳,禁之而不絕,毀之而不滅,或許,這就是上天的福報,其意正欲留之予後世也。

無錫錢海岳先生,窮四十年之心力,耙梳蒐羅潛心研究,方乃完成《南明史稿》一書共百二十卷,其中引用典籍達三千四百餘種,而後先生受文化大革命之牽累,竟為紅衛兵強押至孝陵(明太祖朱元璋之陵墓)頂推下活活摔死。先生去後,該書草稿隨即失蹤,賴顧頡剛及錢先生後人之奔走搜尋,書稿乃由錢氏之女婿堵仲偉尋獲重現,再而後由中華書局校刊並於2004年印行。此書所引三千四百餘種文獻,絕大多數燬於文化大革命火炬之中,若非錢先生之徵引,在「文獻不足故也」之下,日後又有何人可窮四十年之力,專注於南明之史?此書文稿之再現,之得能印行而存世,正有若李清諸書,天不喪斯文,不知是明室之幸抑或今人之幸!而此書日後能否流傳,並如顧氏所言「置諸《明史》之後」,則非今日所能得知也。

書有幸與不幸,人何嘗而不然?我自高中開始購書,收之、藏之、寶之、惜之之書,當不下數千冊矣,覽之、觀之自得其樂,遂刻印「獨樂齋」一枚以誌之,如今雖亦盈箱滿篋,書滿為患,然他日我歿,去留何託?當亦「必不為己物」!遂思易安所言:「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聚散無常,於書亦是如此,試問《永樂大典》今何在哉?四庫館閣幾多存焉?所恨我輩難以看透七情六欲,所苦不亦正在斯中?難已哉!又何怪哉?我非易安筆下好古博雅之人,然書癡如我,既明聚散無時,是以謹檢附書房照片兩幀,以記今日所有,眾樂、獨樂又何所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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