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31, 2008

下雨天的記憶

小時候,讀著琦君的「下雨天真好」,對於裡面這麼一段,有著特別的感受:「唱鼓兒詞的 … 從我家後門摸索進來,唱一段「鄭元和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 母親和五叔婆聽了眼圈兒都哭得紅紅的」。那位摸進門來唱鼓兒詞的瞎子,到底是唱了什麼?竟能使琦君的母親和五叔婆淚如雨下,欲罷不能?可惜,下雨天的記憶裡,沒有明白寫下這麼一段,如今「鄭元和學丐」的感人原詞也已然難覓其蹤,不得不有些遺憾!

重新審視白行簡(白居易之弟)所寫的「李娃傳」,感覺已然不同,一樁開花結果的喜事,其實先是李娃與老鴇玩了一樁詐騙仙人跳,待鄭氏床頭金盡後便愕然消失,致使鄭氏左右無依淪為乞丐,不得不以唱輓歌餬口!依《李娃傳》所載,鄭氏所唱乃是「薤露」之歌,大意是說人命如薤(音:ㄒㄧㄝˋ)上之露,瞬間晞滅,顯然是在感嘆死生無常,用以催人淚水!而鄭氏淪為乞丐後,以己身為人欺騙之痛苦經歷,化之為「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的哀哀歌喉,成為當時殯葬業者(凶肆)唱輓歌的首席人選!造化弄人,這個滎陽公的「吾家千里駒」,昔曾「自負視上第如指掌」,今若此,又奈何!

《宋玉對楚王問》有詞曰:「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如此,薤露之歌於春秋時即有之,然今《樂府詩》所載,僅餘:「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幾句,而《蒿里曲》也僅剩:「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數言!如此,若鄭元和於唐代所唱之《薤露歌》是為確有,為人輓歌於市,淒淒之音,其辭想必當不止數語而已!宋玉曲高和寡,自比陽春白雪,而鄭氏舉聲清越,因落拓異地而歌薤露陽阿,一對楚王而言,一對黔首而歌,宋玉求抱負之伸展,對句振振有詞;鄭氏乞串錢之施捨,曲辭歔欷傷心!兩者之心境與處境,差異正何其大耶!

琦君的五叔婆和母親會淚下如雨,想必和那位瞎子的說唱表演功力有關。自古大多男子遺棄女子,而李娃卻惡意拋棄鄭氏在前,後救之於貧病潦倒之日,再而後鼓之舞之以取功名,乃至大魁天下,如此顛倒慣例,其戲劇張力無疑是令人感動非常的!可惜,鼓詞原文,今何在哉?我常想,鄭元和當時所唱的「薤露之歌」,較之今日鼓詞所云的「學丐之詞」,哪一個會更令人鼻酸?或許兩者皆是淒創傷心之曲,能避則避吧!莫怪乎夫子言曰:「里有殯、不巷歌」!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哀淒之音聞耳入心,淚水便自然湧出,又何能再行做樂?人生裏的際遇,或生死兩隔、或放蕩落拓、或得意失志,在自比其人的淚水中,或許都可以獲得丁點的安慰吧。

「母親和五叔婆」的淚水和紅通通的眼睛,只不知是為了李娃,為了鄭氏,還是自比淒涼的心境!雨天,淚下如雨,青布圍裙擦不盡的淚水與心事,這是多麼深刻的畫面!而在「聽雨樓」前,隨著淅瀝的風雨聲,琦君的父親「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又是多麼痛心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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