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7, 2012

識冠人彝,才高王佐,行行鄙夫,沈溺尤至


偶讀潘汝士丁晉公談錄》一書,於趙普氣度一條下,有記載宋初宰相趙普進言之實錄如下:「(普)因奏事忤旨,上怒,就趙手掣奏劄子,挼而擲之。趙徐徐拾之起,以手展開,近前復奏,上愈怒,拂袖起。趙猶奏曰:『此事合如此,容臣進入取旨。』其膽量也如此。」據此,趙普雖然有陳橋兵變謀策之功,但宋太祖也未必事事言聽計從,其中挼而擲之與徐徐拾之八字,道盡主從關係,也說明屬下進言獲納之不易,但究竟是因為那件事引發挼而擲之則無確切說明。無獨有偶,王琪之國老談苑一書,在趙普奏事一條,也有類似之記載:「趙普在中書,每奏牘,事有違戾太祖意者,因請之於上。或拂之於地,普緩拾之,振塵以獻,有及再三者,理遂而已。」但王琪所載有「每奏牘」三字,足見宋太祖生氣而摔趙普的劄子,顯然不止一次,而「事有違戾太祖意」究指何事何因,依然未予以明確說明!

翻閱宋史趙普傳,裏面也有類似的記載:「普剛毅果斷,未有其比。嘗奏薦某人為某官,及祖不用。普明日複奏其人,亦不用。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怒,碎裂奏牘擲地,普顏色不變,跪而拾之以歸。他日補綴舊紙,複奏如初。太祖乃悟,卒用其人。」同樣的一件事,元朝脫脫的宋史,則明確記載宋太祖擲摔趙普奏牘的原因,其實是為了趙普奏薦某人但卻不獲趙匡胤首肯之故!而劇情則從揉成一團的「挼」字,變成「碎裂」二字,所以趙普也就必須從「徐徐拾之」、「振塵以獻」改成「補綴舊紙,複奏如初」,宋史的記述生動了許多,但當事人是誰,何以值得趙普一奏、再奏乃至三奏,則依舊未予明說!趙普願為此人賭上自己的前途為諫,箇中緣由,也只有趙普心裏明白!

宋史》本傳上說趙普「普性深沈有岸穀,雖多忌克,而能以天下事為己任」、「普剛毅果斷」、「普為政頗專,廷臣多忌之」、「普沈厚寡言」,而在宋真宗的追封詔上,對趙普更是讚譽有加:「識冠人彝,才高王佐,翊戴興運,光啟鴻圖」、「正直不回,始終無玷,謀猷可複,風烈如生」!我們體會這些詞句的背後含意,大致上可以拼湊出趙普一生的形式風格,應該是令人景仰的!但時移世變,朱元璋對趙普便不甚欣賞,《明史》記載洪武二十一年,明太祖下詔欲以歷代名臣從祀歷代帝王,於是當時的禮官李原名便奏擬了三十六人上呈,但朱元璋卻以「趙普負太祖不忠,不可從祀」為由而予以拒絕!這裡的不忠,當然是指宋太祖趙匡胤殯天候,趙普沒有擁立太祖的子孫,卻擁立趙匡義即位的故事!但回頭看看將元順帝北逐的常遇春於四十歲暴卒時,朱元璋卻又同意用「宋太宗喪韓王趙普故事」為常遇春發哀禮!其中轉圜,不是趙普的身份或作為有所變更,而是朱元璋在認知趙普上的邏輯有了改變,畢竟繼位可是皇家大事,而臣子的尊榮喪禮則已與未來的權力無關。《清史稿》中針對趙普沒有多餘記載,只有針對清穆宗(同治)立嗣的議題上,於吳可讀傳中有記載如下:「宋初宰相趙普之賢,而猶首背杜太后;以明大學士王直之為舊臣,而猶以黃請立景帝太子。」如此,趙普當年是否真有虛構「金匱之盟」以助宋太宗得位的斧聲燭影,將會成為趙普歷史定位的永恆爭點,真真假假如何,我們無欲同鄧廣銘教授般進行考證,但趙普具有接受杜太后遺詔的顧命大臣身份,則似乎無需懷疑,權力確實都是一時的!

王夫之在宋論中曾大罵趙普為「鄙夫」,並說:「唐亡以後,鄙夫以成姦之習氣,薰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沈溺尤至,而機械愈深,雖見疑於英察之主,而終受王封,與馮道等。」我想王夫之顯然是用崔瑗「行行鄙夫志」的座右,明示趙普德行淺薄,而有成姦之習氣,並說趙普因「患失而無不可為者」。但,膽敢於屢次違戾宋太祖的主觀意願,又敢為宋太宗擬作金匱之盟而穩定政局,趙普還是不是要擔上「負太祖不忠」、「成姦習氣」這些負面論斷,甚至將之比為無恥之馮道?還是,這些都是趙普患失而無不可為者的表現?看來我們也只能讓歷史替自己說話,至於價值判斷,隨環境變遷及認知之不同,就各言爾志吧。

但,我們不能不佩服趙普將挼揉成團的奏牘「以手展開,近前復奏」的勇氣,也不得不敬佩他晚年手不釋卷熟讀論語的功力,是以方能「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平!」我輩讀書恐多不及半部論語,是以定當難有趙普的氣度與能力,遑論定天下、致太平的格局!李敖曾嘲笑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說:「不知道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然而平心而論,能夠如唾面自乾的韓信,或能如補綴舊紙,複奏如初的趙普,我們應該在乎的,其實不是彼等讀書的多寡,或是學書學劍的結果,而應是那難以企及的心胸與氣度!

是非對錯,問心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