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9, 2022

瞭解人性的取捨,判斷經驗的對錯


偶讀《玉泉子》一書,中有一段皮日休受辱於劉允章的記述,短文中共出現劉允章、皮日休、「穆判官」、黃祖、禰衡等五人,前三人處於唐末,後兩人則在漢末。曹操因受不了禰衡,將之送給了黃祖,黃祖因忍不住急切的個性,殺了於宴席中失態的禰衡,這一段歷史後來成了《三國演義》中「擊鼓罵曹」的片段,讀過《三國演義》的,應該都有印象。

至於劉允章與皮日休,因處唐末亂世,因而人生結局都有點悲愴。皮日休家中務農,而後離鄉求取功名,依據李菊田先生考證,皮於唐懿宗咸通四年(863年)開始從襄陽沿漢水漫遊一路而下,那年他大約二十四、五歲。皮氏揚帆順舟先至郢州(湖北鍾祥),與郢州刺史鄭誠有所交結,之後在江夏落帆(湖本武昌),是有可能見到了當時江夏的地方大員,其目的無非是取得公卿之推薦以利日後之考試。依據《舊唐書》所載,劉允章於咸通八年底「出為鄂州觀察使」(鄂州即武昌),而皮日休則是在咸通八年進士及第,故而推估皮氏應不是在咸通四年與劉允章見的面,畢竟當時江夏的長官並不是劉允章!

《玉泉子》的原文如下:
日休嘗遊江湖間。時劉允章鎮江夏,幕中有穆判官者,允章親也,或譖日休薄焉。允章素使酒,一旦方宴,忽怒曰:「君何以薄穆判官乎?君知身之所來否?鸚鵡洲在此,即黃祖沉禰衡之所也。」舉席為之懼,日休雨涕而已。

《玉泉子》敘述劉允章借用三國時黃祖在鸚鵡州殺禰衡的故事,警告皮日休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為難他的親戚穆判官,否則他隨時可以在當下要了皮的性命。文中所述的「鸚鵡州」,係因禰衡之《鸚鵡賦》而得名,而崔顥詩中「芳草萋萋鸚鵡州」一句,所說的鸚鵡州也正是此處。如《玉泉子》所述為真,則顯然劉允章是在明示皮日休,不要以為像禰衡般有些文采,就不知天高地厚。咸通四年那時的皮,尚是無有功名的白身,若兩人真的相遇於彼時而受屈辱,皮的大哭應是可以理解的!但皮是不是會大哭之人,以及引發事故的「穆判官」是誰,皮又「薄」了對方什麼,則已然漫無頭緒矣。原來,有些迷團與是非,歷史是難以解開的!

皮日休後來投身黃巢的農民起義軍,是以黃巢亂平後,皮日休難以再立身於唐王朝之內。他自己說:「性介而行獨,於道無所全,於才無所全,於進無所全,於退無所全,豈天民之蠢者耶?」可見皮也承認他的個性耿介,特立獨行,因此「輕薄」了穆判官還是有可能的!但穆判官有無實才,皮又是怎麼被譖說是輕薄當事人的,也將懸缺難解。之後,皮日休究竟是死於黃巢之手,或是被唐王朝所誅,還是流寓於宿州,抑或逃往吳越歸於錢鏐,林林總總各執一說但也都有爭議!但皮所寫《偶書》一詩最後兩句:「大笑猗氏輩,為富皆不仁」,則以「為富不仁」四字,誠實的描繪了唐代末期,富家裕門對社會無有貢獻的現實景象。看一個歷史人物,原來是要放到大環境中去察其言、觀其行的。

至於《玉泉子》中藉著酒意恐嚇皮日休的劉允章,家世不凡,據《舊唐書》所載,祖父劉迺進士出身,曾任兵部侍郎並於逝後追贈禮部尚書,父劉寬夫也進士及第且曾任監察御史。至於劉允章自己,也是進士中選,最後在僖宗時當到東都留守(洛陽)。黃巢來攻時,劉允章自知不敵,遂直接開門「率百官迎謁」,是以黃巢並沒有加害於劉,但劉也因此附逆之罪,此後不再有任何翻身的機會。如以時間推論,劉允章任鄂州觀察使是在咸通八年底,而皮日休是在四年時路過武昌,是以皮於「去程」應該有沒有受到劉的羞辱的!另據馮培紅、張軍勝兩人《傳世本劉允章《直諫書》與敦煌本賈耽《直諫表》關係考辨》一文,透過對劉允章《直諫表》內文的考證,該表當作於「咸通四年(863)三月二十四日至五年 (864) 十一月二十七日之間,或八年 (867) 十一月十六日之後」,而第一段時間劉允章係擔任「歙州刺史」(安徽歙縣)、「倉部員外郎」(相當於農糧署的職銜)等官職,所以不可能如《玉泉子》所載,於咸通四年鎮於江夏,那劉、皮兩人之相遇,只能是在咸通八年底之後了。了解事實,原來是要以各種旁證推敲的。

劉允章的家世淵源,對其定有一定之陶養,王讜所輯《唐語林˙方正篇》中對劉允章的描述是:「允章少孤自立,以臧否為己任,及掌貢舉,尤惡朋黨。」而《太平廣記》引《三水小牘》則明確的說出兩人相會於咸通八年,那時皮日休已然進士及第,於「返程」歸覲時路過江夏,因行囊蕭瑟,所以暫時投身於劉允章而劉亦待之甚厚。一日,皮應劉之邀宴,皮竟於已然醺茫之際方才赴宴,而後再經酒過數行,皮「吐論紛擾,頓亡禮敬」頗有失態,因而劉允章方會當眾說出:「吳兒勿恃蕞爾之才,且可主席」、「皮日休知鸚鵡洲是禰衡死處無?」這樣的重話!以劉允章的年紀、身份、地位,開導教訓一下恃才傲物的皮日休,其實是可以想見的!《三水小牘》的記述之內,沒有日休「雨涕而已」的講法,所用的詞是「日休不敢答」!可見《玉泉子》與《三水小牘》兩者的觀察角度,有著截然不同的寓意,一個說醉意燻燻然的是劉允章,另一個則說茫茫然的是皮日休。讀書,原來是要對照著不同記述看的!

一篇《玉泉子》的內容,勾勒出四個人物的特質與個性,還有一位看起來不甚重要的人物如穆判官,對自己卻有著重大的影響,同時也證明了記述的可信與不可信!若有心,黑的可以寫成白的,若無心,白的也會誤記成黑的!求知、求真,瞭解人性的取捨,判斷經驗的對錯,應該就是讀書最真實的價值所在。不論是誰,都在所處的大時代中隨風而轉,隨運而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豈其容易哉?原來,我們所能掌握的實在有限,而那些就是我們確實需要掌握的。

Thursday, May 5, 2022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朋友閱讀日前所寫《看一朵花,懂一個道理》之後,認為我頗有閒情逸致,方會將花草之事筆於文墨!不然,在小小一方雜土之間,是真沒有幽蘭亭菊、鳥語花香的,我其實是透過小小的野花雜草,體悟人生,感受生命,並在似知其理的思緒中,很自然的往前看,但也不自覺的往後想。

想起白居易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週期,也都有自己的韌性,是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生命在週期中起落,在韌性中承受週期內的磨難,而「萋萋滿別情」的茂草,於此時遂成了離人起落與磨難的寫照!芳草萋萋說是無限的希望,而衰草萋萋則是難以掩蓋的憂傷,同樣的都是萋萋之草,但內在的心境,卻隨著外在或綠或黃的情境而不斷轉折,而自己,也正如「浮生千山路」中所描繪的那個曾經,一次次走過萋萋的起伏,漸次的體悟那「少年人老」的階段進程!

生命的履歷是一種際遇,在周遭的擠壓與寬容中填寫著自己的風貌,不管是命或是運,那都是一種安排,或順或逆,或起或落,關門開窗間也都是自己的唯一,因此只能做好自己,活好自己,別人無從替代。《地藏王本願經》中說:「父子至親,歧路各別;縱然相逢,無肯代受」,生命向前繼起,每一個「生」,下象土,上象出,既然只能向下紮根、向上奮進,別無倒轉之可能,便需替自己一生的際遇與的果效負責,這是人生之路必須向前的唯一答案。當然,無論順遂與否,「行不愧影,寢不愧衾」是一切的底線。看花觀草,起伏悸動的是心,翻騰歧出的是思維,是一個人與世間萬物交融時的孤伶冷味,也是一個人在天地間眼觀耳聽時所感受的甜美交響!

無疑的,《春江花月夜》是張若虛所譜出的壯闊交響樂章,而《琵琶行》則是白居易經由琵琶女的獨奏所發抒的淒涼,我們不需洛陽的紅牡丹,或富野的紫薰衣,但凡一株小草,一朵雜花,一樣也可以譜出動聽的生長與茁壯,但也需承受隨後的萎謝和凋零。一片小花綻滿著黃色的花朵,就像是彼此溝通好似的,一致的隨風搖曳,頡頏的上下起伏,但我知道,每一株小草,其實都有自己的根,「根株於下,榮葉於上」,並在周遭所給予的有限空間,為完成自己的生命價值而勇毅的開放。我在六樓一方雜土中所看到的、體會到的,即是這些,像人一般的起起落落,風飄而來,搖落而去,過程中有堅強,有脆弱,既受著陽光和小雨的潤澤,也承擔著炙豔的燒烤、驟風的催折!然而「花開花落花無悔,緣來緣去緣如水」,若能體悟並感知每一個悸動的剎那,知道自然的規律自有它的選擇與道理,不再問「花謝為花開,花開為誰謝」,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靜靜的在自己思維中,看著從夾縫中繃出的生命,綻放起生命的花朵,而後順其自然的凋謝與枯萎,然後再生,重新發出幾朵小花,幾片青葉,之後又合閉謝去,直到完成生命的週期,枯黃乾萎!花開花落不多時,一朵花確實就是自己的一個世界,而浮生一葉隨風凋,一片葉所映照的就是生與逝的悟覺,我們用定靜的心去聽、去察覺,就會知道,就會聽著。

喜歡自己所寫下的:「所有的花開與花落,綻放與飄零,都是一生一次,一次一生,無不彌足珍惜,正有如人生」,在我們化做春泥之前,一切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