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13, 2008

渾詩遠賦,不如不做

余讀宋人阮閱所編之《詩話總龜》有言如下:「許渾詩格清麗,然不干教化,又有李遠以賦名,傷於綺靡,不涉道,故當時號渾詩遠賦。雖然,詩要干教化,若似聶夷中輩,又太拙直矣!」由是知許渾、李遠二人,在宋代文人眼中,似乎離「道」頗遠,然實不知其「不干教化」與「傷於綺靡」何所謂哉!

近日,偶讀五代孫光憲之《北夢瑣言》,中有句如下:「唐進士曹唐《遊仙詩》,才情縹緲,岳陽守李遠每吟其詩而思其人。一日,曹往謁之,李倒屣而迎。曹儀質充偉,李戲之曰:“昔者未見標儀,將謂可乘鸞鶴。此際拜見,安知壯水牛亦恐不勝其載!”時人聞而笑之。世謂:『渾詩遠賦,不如不作』。非言其無才藻,鄙其無教化也。」由此觀之,李遠之言果然嘲諷戲謔易於傷人,至於其賦是否真的傷於綺靡,則需觀《全唐文》所存《題橋》、《日中為市》、《蟬蛻》三賦方得見曉!

「渾詩遠賦」顯係當時用語,而此二人亦彼此熟絡互有贈詩,許渾即有《寄當塗李遠》一詩,極力褒揚李遠在詩賦上的成就,其詞曰:
賦擬相如詩似陶,雲陽煙月又同袍。
車前驥病駑駘逸,架上鷹閒鳥雀高。
舊日樂貧能飲水,他時隨俗願餔糟。
不須倚向青山住,詠雪題詩用意勞。

如此,李遠之賦,在許渾的眼裡,才高如司馬相如,而其詩,則悠然如五柳先生!顯然與世論「不如不做」有天差地別,正所謂:「夫人諳於自見,而善於見人」,自知與它知間,永遠有著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而「車前」、「架上」兩句,則明顯是在自況因病乞歸後的閒來無事。至於「舊日」、「他時」所言,無疑靜極思動,儼然有老驥伏櫪東山再起之心。

李遠之賦是否真如司馬相如,有待論斷,但其《題橋賦》,則確實是以司馬相如的故事演繹而出,或許許渾所謂「擬相如」三字,即此之謂也說不定。《題橋賦》描述司馬長卿離長安、過昇仙橋,縱筆題詞時的浩蕩文思,以及下筆如神的文采,有對杖、有排比、有誇飾,值得瀏覽如下:
昔蜀郡之司馬相如,指長安兮將離所居。意氣而登橋有感,沉吟而命筆爰書。倘並遷鶯,將欲誇其名勝;非乘駟馬,誓不還於里間。原夫別騎留連,鄉心顧望。鋼樑杳杳以橫翠,錦水翩翩而逆浪。徘徊浮柱之側,睥睨長虹之上。神催下筆,俄聞風雨之聲;影落中流,已動龍蛇之狀。觀者紛紛,嗟其不群。染翰而含情自負,揮毫而縱意成文。渥澤尚遙,滴瀝空瞻於垂露;翻飛未及,離披且睹其崩雲。蓋以立誓無疑,傳芳不朽。人才既許其獨出,富貴應知其自有。潛生肸蠁之心,暗契縱橫之手。於是名垂要路,價重仙橋。離離迥出,一一高標。參差鳥跡之文,旁臨綵檻;踴躍鵬摶之勢,下視丹霄。

李遠的詩能否似陶,也有待討論,《全唐詩》所存李詩三十餘首,雖具不見於《唐詩三百首》,且多為吟詠酬別之作,但說他「不干教化」,似乎過於強求,詩言其志,心之所向所之,化為文字,豈必與教化相關?錄其《吳越懷古》一首如下,顯然與無涉教化,但也不無警惕之意:
吳越千年奈怨何,兩宮清吹作樵歌。
姑蘇一敗雲無色,范蠡長游水自波。
霞拂故城疑轉旆,月依荒樹想嚬蛾。
行人欲問西施館,江鳥寒飛碧草多。

至於許渾,唐文宗時舉進士,曾官拜司馬、刺史等職,善於以「水」入詩,其現存《丁卯集》有詩五百餘首,而《咸陽城東樓》一詩,大名鼎鼎,中有名句:「山雨欲來風滿樓」,如今早成俗語,無不琅琅上口,其全詩如下: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沈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清蘅塘退士所輯《唐詩三百首》中,亦存有許渾《早秋》五律一首,用詞蕭瑟,大有一葉落知天下秋的味道,其詩曰:
遙夜泛清瑟,西風生翠蘿。
殘螢棲玉露,早雁拂銀河。
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
淮南一葉下,自覺老煙波。

除許渾、李遠二人,《詩話總龜》中所提及之「聶夷中」,其實也大名鼎鼎,依《唐才子傳》所載,他是河東(山西永濟)人氏,而且「奮身草澤,備嘗辛楚」,足見其身世寒微,無所依託。事實上,他在進士登第,華陰尉上任之前,在長安長期奔走衣食,日子過的極為清苦,比之富貴嬌人之豪門貴冑,可謂天差地別,故而其所做之《詠田家》、《田家》兩詩 ,將農家的愁苦,入裏的反應在詩句之中,用以對比不知民間疾苦的統治階級。若說其文過於「拙直」,無非反映了作者成長背景耳聞目睹的社會現象。聶詩寫的質樸簡易,大有白居易婦孺能解的味道,此下即為無人不熟的《詠田家》、《田家》兩詩,其詞曰: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
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鋤田當日午,汗滴禾下土。
誰念盤中飧,粒粒皆辛苦

此外,夷中的《勸酒詩》,寫的也頗為愁苦,不似陶也不像白,或許生於戰亂,長於清寒的身世,對夷中在人生有限、無常是常的體會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所謂「人間榮樂少,四海別離多」,當是感觸識愁之言,而「勸爾一杯酒,所贈無餘多」兩句,則好比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有著「但醉不願醒」的無奈!其《勸酒詩》如下:
灞上送行客,聽唱行客歌,
適來橋下水,已作渭川波。
人間榮樂少,四海別離多。
但恐別離淚,自成苦水河。
勸爾一杯酒,所贈無餘多。

由此三人之詩賦觀之,說渾遠兩人「渾詩遠賦,不如不做」,「不甘教化、傷於綺靡」,應當是宋人衛道之言過於求毀了!如李遠,賦能「徘徊浮柱」、「睥睨長虹」;如許渾,詩能「山雨欲來」、「遠山晴多」;如夷中,文能「眼前瘡、心頭肉」、「鋤田正午」、「汗滴禾土」,能不說此三人之才藻出眾?於今,倒還真希望渾、遠、夷中三人,所存詩文能更多些呢!

想學海無涯,所讀所知均極其有限,故實不當譏誚古人、輕薄今人,當年歐陽修獎掖後進,見蘇軾應試文采,立說:「無當避此人出一頭地!」為學精進,自有賴他人斧正,然雅正之人,誠不需以嘲諷譏誚之言為之,若果然腹有詩書,更當謙沖謹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