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1, 2008
袁枚葬妹,暫厝八年
袁枚的三妹,單名機,字素文,據祭妹文:「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是以得知該祭文寫於乾隆三十二(1767)年,又據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女弟素文傳一篇所言,知素文卒於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如是,祭妹一文實寫於素文死後八年!想當時袁氏已然五十有二,既遍歷人世生死滄桑,卻仍可於八年之後,落筆情痛如此,手足同胞之情,得能不真?
到底袁素文婚嫁何如,竟爾「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託落」?惜袁機所遺生平資訊有限,僅能以「小倉山房文集」卷七的女弟素文傳,祭妹一文,及其他少數片語隻字,檢視其婚配乃至溝水兩分之過程,現簡單敘之如下:
1723 雍正元年癸卯,袁氏八歲,素文四歲
袁父(袁濱),以指腹為婚方式,將素文許配予衡陽令,如皋高清之弟高八之子高繹祖,並受金鎖聘禮。如是,素文夫,高繹祖恰小於袁機四歲。
1742 乾隆七年壬戌,袁氏二十七歲,素文二十三歲
婿家高八來信毀婚,言曰:「子病不可以昏,願以前言為戲」,然素文不從,「持金鎖而泣,不食,先君亦泣,亦不食」,如此,袁父迫於女意,復書高氏其堅嫁之心!
1744 乾隆九年甲子,袁氏二十九歲,素文二十五歲
高八歿,其兄子高繼祖來信,坦言:「婿非疾也,有禽獸行,叔仗死而蘇,恐以怨報德,故躗詞辭婚,賢女勿自苦」,然素文仍不從,終嫁歸高氏。此後數年,百般受虐於高繹祖,女弟素文傳描述高氏之劣行如下:「高,渺小僂而斜視,躁戾佻險,非人所為。見書卷怒,妹自此不作詩;見女工又怒,妹自此不持鍼黹;索奩具為狎邪費,不得則手掐足踆,燒灼之毒畢具,姑救之,毆姑折齒;輸博者錢,將負妹而鬻,妹見耳目非是,告先君,先君大怒,訟之官而絕之」。當時袁父得聞高氏禽獸之行,趕赴如皋,以告官方式方得離婚,足見高氏嗜虐成性,並無離婚之意,方以需以告官解之!素文歸於高氏終至仳離,其間年數不詳,僅知於如皋之時,高氏育有瘖啞女阿印一人,而阿印亦於素文離開高氏時同返袁家。
1752 乾隆十七年壬申,袁氏三十七歲,素文三十四歲
素文「義絕高氏而歸」後,隨袁枚入居小倉山之隨園,然「長齋,衣不純采,不聞樂,有病不治,欲風辰花朝,則背人而泣」,以如同守寡之方式清苦自持!自苦若是實不知其所以然。
1758 乾隆二十三年戊寅,袁氏四十三歲,素文三十九歲
素文前夫高繹祖病卒,素文亦為之病!
1759 乾隆二十四年己卯,袁氏四十四歲,素文四十歲
是年,素文於十一月十三日病歿,一個由自己所做的錯誤婚嫁決定,使袁機抱憾而終!
乾隆三十二年丁亥,袁氏五十二歲,葬三妹素文於羊山
然則,何以袁枚於八年後,方「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前此八年,素文又葬於何處?抑或始終未曾入土達八年之久?又或遷葬於上元羊山?為解其故,先查祭妹文內有關「葬」、「奠」之文字,有三段要緊敘述如下:
1.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如此,對照女弟素文傳,可以確定此祭文確實是寫作於素文逝後八年!也可以說,素文命歸之後八年,方才真正謀得窀穸之所在!
2.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足見袁枚寫祭妹文時,確實經過「殮、葬」過程及儀式,當是確定要入土為安了。
3.「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如此,足見此文寫於為素文「謀窀穸」不得多時,在獲得袁枚母親章氏之同意後,方才下葬(寧汝於斯)於羊山之上。
依照上述文字,顯然素文死後,先「暫厝」過某地,直到丁亥冬,在袁枚取得母親章氏之首肯下,方得正式「入土」於上元羊山,並且為此祭文!當然,素文死後之所以遲不下葬,原先極有可能是想歸葬於杭州之先瑩,然因江廣河深,歸葬困難,故於死後八年,方才正式決定葬之於上元。此一決定,也極有可能係袁枚漸覺老邁(斯時袁枚已然五十二歲),而其母親更是已在風燭殘年,當欲見其女入土為安,方了所願吧!
前述論點,在乾隆三十五年,袁枚五十五歲做《隨園六記》,並紀述其父親歸葬不得時,亦可獲得同樣佐證。袁枚言曰:「於先君子卒於江寧,欲歸葬古杭慮輿機之艱,不果,欲隨葬茲土,又苦無誓宅。所以故,將牢穴豫慢葬者十又七年,思古人未葬不除服之意,瞿然自以為非人。今年春,有形家來,謀園西為兆域者,余聞往視,則小倉山來脈,... 封以為塋,宰如也!...遂請於太夫人,於己丑十二月十六日扶柩窆之。」基此,袁枚之父既可慢葬十又七年,可見素文亦可能停柩八年,之後方決定「葬」於羊山之上!若果如此,則素文死後並未真正下葬,而是在「某處」暫厝了八年,但終以歸葬輿機不便,加之江廣河深,最後還是歸骨異地,不得不葬於離鄉七百里之上元!
死而不葬,而欲歸先塋之冢,豈真有其必要?《晉書 王祥傳》記下列之言:「(王祥)將死,烈(王祥四子)欲還葬舊土,芬(王祥五子)欲留葬京邑。祥流涕曰:『不忘故鄉,仁也;不戀本土,達也。惟仁與達,吾二子有焉』」。如此,歸葬是「仁」,隨葬是「達」,大可不必拘泥一時一地!然而袁枚對於自己的父親及妹妹,竟都卡在「歸葬」思維之上而久久不得入土奉安,但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歸骨於離鄉七百里地之羊山與小倉山上?王陽明《瘗旅文》有云:「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看來,流竄異地的王陽明,反倒比袁枚來的更豁達人世!死於何處,則葬於何處,是不必一定要歸骨於家族墓穴中的!更何況,身後之事,又豈容逝者作主?
前讀祭妹一文,已逾三十年矣,當時即不解為何「葬」三妹於死後八年!多年疑惑,今自解之,若果為歸葬「先塋」,而使袁父、素文分別停柩達十七年及八年之久,逝者能安其身乎?而生者又豈能安其心乎?這也就難怪袁枚會自己說「矍然自以為非人」矣!人謂:葉落之處即為歸根之所,倘如是,則魂魄消散之處,當亦即是埋骨之所矣,歸葬也好、隨葬也罷,如無後人祭掃,則又何所差別?
人死之後,子孫賢賢不肖,誰又可確保封樹不毀?「葬」,歿於荒草之中爾,身後事,就留給身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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