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 2023

且盡今朝新醅酒,遙祝昔日有緣人


人生總些很特別記憶難以忘懷,對我,那段在美求學的往事即屬其一,許多孤寂與欣喜的往事都在其中,而與同學暢飲胡論則更是印痕深刻。

當年負笈前往印大布魯明頓分校 (IU Bloomington) 唸書,除了來自臺灣的同學之外,當然還有大陸及許多國家的同學,等大家混熟了,喝酒嗑牙間,又有什麼不能談的呢?那時我帶有一面國旗,將之展掛於牆上,總覺得自己國家的國旗最美麗,既藉此表明自己的來處,據說同時也有鎮邪的效果。而這一面國旗,並沒有影響與大陸同學的交往,畢竟那時大家都有一個最大公約數:「我們都是中國人!」於是神州大地上的河岳,寶島臺灣內的山水,都成為我們的話題,也都有著各自對故鄉的懷念與想望。

八九年的民運,那時我已回臺灣,特別擔憂的打給人在北京的王大哥,電話那端傳來捲舌音的京腔:「您不知道啊,我們這裡已經不上班啦,大家都出去堵坦克去了…」,心繫舊友,聲音中所內含的情緒,使人有難言的牽掛與悸動,腦海中浮起王大哥落腮滿鬍的形影…。我沒敢多打其他電話,之後也不便於再打電話,「堵坦克」終究成為禁忌,但我之後知道,那個豪飲的北方大漢王大哥一切無恙。

之後,漸漸的,有了可以多聊幾句的美國同學,然而與美國同學的交往,難有那種囊拓羞澀下,但卻有「沽取對君酌,斗酒恣歡謔」的感受。或許,需要一層翻譯的隔閡,使得原本該是彼此的心靈交流,變成了語言轉換的考驗,不需解釋的只剩下「Cheers」與「乾杯」!那種感覺,難言卻也難忘。時日推移,離開後同學均已失去聯繫,但當時情景依舊憬然在目,畢竟那是一段僅有且無從複製的經驗。

那時,同學晚上隨意喝上兩口的都是啤酒,電視上最常出現的則是「Budweiser」的廣告!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翻譯成「百威」,另外則是與百威打對台的「Light」。未久,電視大量出現「Bud Light」啤酒廣告,並強調「Not Light but Bud Light」,顯然交戰的對手是極為明確的!可惜我對淡啤沒啥興趣,所以並沒有衝動式購買的慾望!而我也是在很多年以後,才知道原來 Budweiser 與 Bud Light 是同一家公司所生產的不同品牌,「Branded House」與「House of Brands」的區隔,就是用來吸納不同的客源用的!做為學生,口袋無有深度,因此首選的便不是前述兩種,而是另一叫「Old Milwaukee」的品牌。

啤酒有鋁罐與瓶裝兩種,由於 Old Milwaukee 推出鋁罐容量多 15% 的「增量版」,於是紅底白字的「老密爾瓦基」自然中選!那青春中獨有的記憶,好像啤酒花的甜味,來的急去的快,然後便是必有的苦味。忽忽 35 年飛過,部分青春已留在那個印州的小鎮,畢業後再也無緣重返,細細鎖鎖的許多過往,各自曲折寂寞的點滴,思念起來已有些許距離,而如今我與啤酒竟也有距離了。那些酒後吐真言,或是借酒澆愁的老朋友們,無論今在何處,祝願你們都好。

那時,宿舍隔壁住的是唸體育系的 Ken,他是美國跆拳道的國手,離婚後重回學校唸書,因兩室共用一部話機,因此偶爾會跟我哈拉兩句。一日,他帶我去釣魚,沒想到釣魚需要釣魚證,還需要有美國親友擔保!我說:「I don’t have any relative here」,未料 Ken 隨即接口:「Sure you have」,於是他大方的幫我在「表格」中簽了字…。我們釣了一大簍子魚,凡不合尺寸規定的,釣起來就都先放了!留下來的,等照完相最後也都放歸湖內,那是我第一次釣魚放生,也使我對生態保護有了新的認知,畢竟出國前釣魚,不論大小,上鉤的便回不去了。

記得一個下小雪的夜,Ken 約我在 Eigenmann Hall 東西棟交叉的 Lobby 見面,他拿出一瓶「Jack Daniels」與我共飲,那是美國田納西州出產的威士忌,黑色的標籤、四方的角瓶,味道特別的濃郁!那一晚 Jack Daniels 的獨特味蕾記憶,此後便一直跟著,而 Ken 也藉著酒意,將他與那口子離異的原委,忿忿的說給我聽,彷彿我真是他的家人,一個可以分享秘密的家人,每個人都有各自曲折、各自寂寞的故事。在很後來,我才知道威士忌中的「味道」,其實是儲放時「木筒」與「酒精」混合後所產生的,也或許就是那種濃郁的味道,吸引了 Ken,成為他一訴衷腸時的依拖。一年後,我搬到 Evermann Apartment,而 Ken 也搬出了 Eigenmann,那段緣就停在了不知的時刻。

在美唯一的暑假,與同學一起去了趟亞特蘭大會見他的親友。親友因發展不遂,脾氣時有起伏,在請我們喝酒時,傾訴著他走過的路程,我訝異於他的際遇,突然知道不論有再好的學歷,都可能遇不到所期望的機緣,於是有所蹉跎乃至喪志,甚至連一份安定的工作都遍尋無著,是緣是命,我不知道,但那一定是自己需要承擔的「業」。一日,他對我們開玩笑的說:「真希望每天起床時能用威士忌漱口!」那是一句心情沮喪,借酒澆愁卻又澆不了的酒語,我慢慢理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真意,無論酒逢知己或是借酒胡言,顯然都是心中有事!醉,絕不單是因為酒精,而是哪一份心事!大醉過的人,都知道胃裡翻騰的難過,那豈是喝酒時的期待。

回臺後,我一直不曾看到 Jack Daniels 這個品牌,直到兩年前很奇特的,竟然會在「研究方法」的課本中,透過個案而再次看到那個四方角瓶,然後又很有緣份的發現「家樂福」中竟有陳列!奇怪,這麼多年我真的從沒見過啊!為此,還特意的買了一瓶送給教研究方法的薛老師。就這樣,許多記憶重新勾起,那個特異的味蕾感受、那個小雪的冬夜、那位武術高手 Ken、那個忿忿離異的原委、那日釣魚的經歷、還有那句「Sure you have」的溫暖,只不知我這位有緣、無緣的美國親戚,多年後是否一切安好?

之後凡有啤酒的場合,多半便是台啤、青島與海尼根,但因啤酒漲肚,便越來越少品嚐了。提起這些,只是回憶那一段難有的曾經,我人在性情之中但畢竟不是酒國中人,現今則以「酌而不醉」為要,就算真多喝了,也是因為「心中有事」的緣故。人到一定年紀,經歷過一定的起伏與是非,有些話確實不便言說,只能隨酒落喉爛在肚子裡。酒是穿腸毒藥,所以江惠唱的淒涼:「酒若落喉,疼入心肝」,酒也是孤獨的解藥,故而李白悠悠吟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同時酒還是解憂之方,是以孟德說的有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好壞隨心境之變化而變化而已。

想起那些在美求學時的同學,如今散在天涯能否再見?不知也!且盡今朝新醅酒,遙祝昔日有緣人,祈願大家一切的一切,都好。

以下是當年所住的 Eigenmann Hall:

以下是研究方法書中 Jack Daniels 的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