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1, 2011

不識好歹學好歹


現存中國歷史上的第一篇判決書,是周朝時期的「亻朕」匜(音ㄓㄣˋㄧˊ)。此一青銅器係於一九七五年出土於陝西岐山董家村,其實際製作日期不明,但據金石學家考證,因現有出土匜器皆厲王以後所做,故此器或亦如此,古史既然稽考為難,就權且將年代議題先置諸腦後。

亻朕匜器、蓋合計共一百五十四字,賴古文字家唐蘭先生之考證,因而得以識其大要,內容係判官「伯揚父」對上官「師亻朕」與下屬「牧牛」間,針對五位奴隸之爭議所下之判決。由於此一青銅器所載內容為現存中國第一篇之「判決書」,因此又有「青銅法典」之雅稱。

對於文字部分,在楊一凡先生所編之「中國法制史考證」一書中,收錄有「亻朕匜釋文」及「亻朕匜研究」兩篇文獻,大家可以自行參閱,而我個人有興趣的,則是其中第一行第五字,以及第二行第四字,這兩個明顯都共同帶有「𣦵」字邊的兩字。已知第一字是「𣦵」加「人」,也就是個「死」字,另一個字雖現今不存,但顯然上端是「𣦵」加上一隻右「手」,也就構成了「𣦼」字(讀若殘),然後在「𣦵」字正下方,還有一個貝殼的「貝」字。









細看兩字,裡面都擺著一個「𣦵」,文字演變後,也就是現在的「」字(讀若歹),我們常說「不知好歹」,那歹字的原意到底是什麼?何以「好歹」連用以示相反之意?我們先看看歹字從甲骨到楷書的演化過程:

歹字的甲骨字型(𣦵)有點特別,一下子看不出所以然來,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沒收歹字,但有「」部,並註釋說:「𠛱骨之殘也」,《康熙字典》則這樣解釋:「〔古文〕𡰮。同𣦵,俗省。本作𣦵,隷作歺。《俗書正誤》歹,音遏。《長箋》今誤讀等在切,爲好字之反。𣦵字原从卜从冂作。」我們越看越糊塗,𣦵字跟骨頭有何關連?而拆解開來真會是「从卜从冂」?卜字字型大家一望可知,但事實上我們真不知𣦵字之上,那是不是就是個卜字。此外,「冂」(音ㄐㄩㄥ)的意思是「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冂」,也就是遠方之意,果如此,這可就真的越扯越遠了,「从卜从冂」的說法應當有誤。我們還是先從「歺」字(音ㄜˋ)的原意到底是什麼開始著手。

歺之前,先看𣦼」字(請見亻朕匜上的第二行第四字)。《說文》這麼說:「殘穿也。从又从歺。凡𣦼之屬皆从𣦼。讀若殘,昨干切。」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也附和說:「殘穿也。殘穿者,殘賊而穿之也。䜭字下曰。𣦵,殘也。亦謂殘穿。从又𣦵又所以殘穿也。殘穿之去其穢襍。故從又。㑹意,𣦵亦聲昨干切。十四部。𣦵讀若櫱。十五十四合韵也。𣦼之屬皆从𣦼。讀若殘。」所以兩位文字大師都說「𣦼」這個字是「殘穿」的意思!右邊的「又」字,本義是「右手」的象形,但拿著左邊的東西(𣦵,也就是歹),於是就變成了殘穿的意思,但這樣的解釋顯然不通順。

我們再看看「死」字(亻朕匜上的第一行第五字):

右邊是一個正常「人」,可是一旦接觸到左邊的「𣦵」字,便死定了!那「𣦵」顯然不是個好東西,𣦵在小篆時已經寫成「」,按照清代陳昌治說文解字》刻本的講法:「𠛱骨之殘也,从半冎。凡歺之屬皆从歺。讀若櫱岸之櫱。𡰮,古文歺,五割切徐鍇曰:『冎,剔肉置骨也。歺,殘骨也。故从半冎。』」這裡面也明確的界定「歺,殘骨也」,也就是說「歺」是將肉剃掉以後所留的殘骨,甲骨學大師羅振玉亦以為死字是「生人拜於朽骨(𣦵)之旁,死之誼昭然矣!」但𣦵」或歺」的原意,真的是就是殘骨嗎?

當本義不解時,我們只能試著以具有同形邊旁的他字做一比較,以「餐」為例,餐是「𣦼」 加「食」字,如果說𣦼是「右手持殘骨」,那再加上一個食字,就應該是「用餐後剩下殘骨」之義,但餐就是「食」,就是「吃」,不見得一定跟吃肉剔骨手拿殘骨相關!因此,「𣦼」字應該不是持殘骨的意思!我們再看「粲」字,段注說文解字》針對此字有如下重點解釋:「稻米十斗,舂之爲六斗大半斗,精無過此者矣。」也就是說,經過細選後的白米是為粲。於此,我們不經要問:白米需如何精挑細選?經過舂擣過就可以?還是有其他的邏輯?米如果要精,又跟「𣦼」字何關?

細究過「𣦵」、「」、「歹」的字型,再經過「死」、「餐」、「粲」等字的組合,我們應該可以感覺「𣦵」、「」、「歹」的原意,應當不是殘骨!而應該是一個可以「致人於死」(死字)的刑具,一個可以碎貝取肉(亻朕匜中的「𣦼」加貝字),的物具,一個可「協助取食」的餐具(餐字),以及一個可以將糙米「去蕪存菁」的舂具(粲字)。簡單說,𣦵」、「」、「歹」三字同源,它應該就是個象形字,而不是說文解字上所說的𠛱骨之殘也說文》會將之視為殘骨,顯然是因為小篆的死字字型,其左側的𣦵」邊,與「冎」(音ㄍㄨㄚˇ)字的小篆略有類似之故,我們藉此先看看「別」字:

明顯的,別字的左側真是個「冎」字,而冎的意思是「剔人肉置其骨也。象形,頭隆骨也」的意思!用刀剔肉,當然就剩下骨頭了。冎的小篆與「𣦵」字的小篆略有形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所以許慎將之說成「半冎」,這應當是想當然爾的錯誤解釋。不過,在東漢未見甲骨的年代,許先生經過大想像,努力的猜一猜也是很正常的。









依我的猜想,「𣦵」字應該是個器具,其上部那個類似「卜」字的東西,或許個方便使用的把手,而下半部則可能是個斜邊狀的小剃刀,將之連在一起,可能是個「有把手的斜邊形剃刀」,故而加諸於人則人死,加之於貝則貝破,用之於餐則可進行切割而不必在整塊拾起吞嚥,用之於粲則可去糠而舂出精米,如此說來,𣦵」字在在有物具使用,取其精華的含意在內。或許,許慎在這個字的解譯上,極有可能是判讀錯誤了。

字形的演變,有時也未必那麼精確,父親曾經寫過:「寺在竹下是為等」,大有表示寺中有竹,修行漫長之味。當然,父親當時並未詳考此字來歷,雖如此,我還真覺得「寺在竹下是為等」這類類推直解,不是也很有深意?古人測字,雖需有一定之文字條件,但演繹的功能還是少不掉的。如此一來,許先生當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說文、解字,也確實真是辛苦了!

以下是亻朕匜全文的拓片:

Tuesday, October 18, 2011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日回至北投,在村尾橋頭巧遇久已不見的李媽媽,她有點佝僂的慢慢的走來,緩緩的對我說:「孩子,你回來啦,我沒有你的電話,李伯伯已經走了兩、三個月了,九十五啦,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楞在當場,看見李媽媽泛紅的眼眶,做為一個晚輩,一時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小心的問:「也在五指山嗎?」李媽媽點點頭,說了些我聽不太清楚的話,而在雲蒸霧霨之間,五指山上又多了一位埋骨異鄉的遊子。

八年前父親離開,喪殯期間,李媽媽還常常上樓與母親談上幾句,而今長輩離開,我們似乎不能跟李媽媽多說些什麼。我走進父親的房間,一切都沒改變,是不想變,也不願變。忽然,想起哥哥所說:「或許我們該把爸媽的遺物都送走,這樣,我們或許會好過些!」然而迄今,我們沒有送走任何東西,那怕是一條領帶,一件舊衣,一支墨筆!舊時情景彷彿都在,父親還在那振筆而書,而母親則依舊默默靜坐,然而睹物思人,思念怎不使人難過?此時,我剎時懂得蓼莪中「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的真實感受,誰也不捨得丟棄父母與自己連結的記憶,即或是在淚水之中!

翻閱起父親所遺的書簡,裡面夾著一張楷筆工寫的紅包袋,上有父親為母親題下的詩句。當時父親已然賦閒有年,早無餘貲,因此家中開銷多由母親掌管。父親在歲末寫下:
寫給親愛的雲
同甘共苦五十年,海外偷生歲悠悠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此詩出自內心感受而成,一片赤誠,字字血淚,禱天佑君健康身。拿您的錢,再給您,一笑。
忠禮 八十二年除夕


父母於三十八年來台,在那個一路苦難的歲月,以及父親事業遇挫友朋鮮至的艱困之時,一直到病榻疾甚祝福之聲不再,父親寧可自苦其身,也從不放棄道義堅持有累他人!年少夫妻,老來為伴,如此一路行來起落無常,母親默默相守從未離棄,也因父親志在千里,是以濟人而不自濟,孓然落拓之後,卻將其一片赤誠,寫在字字真情之內。父親與母親所走過的路,所吃過的苦,真不是我們作兒女的所能想見!

民國九十年,父親已然八十有一,再度寫下「慰妻」一詩:
國事蜩螗已感傷
半生戎馬髮盡蒼
憐伊相隨無限苦
願奉餘年侍紅妝

父母間的愛,完整的呈現在這短短的詩句中,父親纏綿病榻,語不及它,卻一直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你母親這一生沒有跟我過過一天好日子」,父親無愧於人,卻對自己結髮的妻,有著難言的遺憾!父親於九十二年年初下世,而母親亦於同年年底隨去,是父親離不開母親,而母親亦離不開父親吧。李媽媽說:「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聽聞此言,我的難過只能使我楞在當場無言為繼!人生不過百年,相隨相伴,而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

「歲月流轉,憂喜糾錯」,當面臨死別大難,即或是連理締結多年的夫妻,也只能放下分飛,讓所有糾錯的憂喜,隨風漸去,然而父親對母親的愛,則早已化成文字,流入我的血液,也留在我的生命之中,也在五指山的微風細雨裡,兀自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