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董其昌曾以顏真卿楷書體,書寫「金剛般若波羅密經」(金剛經)一卷,此卷藏於故宮。清康熙皇帝甚鍾董書,而其近臣高士奇亦善於書法,遂命士奇以等同筆法,書寫此經。康熙三十二年二月十六日,士奇覽董其昌所書原卷,於其後跋之云:「奉敕寫二部,今家居又自寫五部,筆法未有長益,惟於夢幻泡影句似有感觸,覺嗜慮之心日淡爾」。寫畢金剛經七遍之後,高氏僅僅對「夢幻泡影」一句頗有所感。這一句,到底有什麼魅力? 而為何書法名家,獨鍾情於此經,隔朝易代仍書寫不倦? 董氏生於明末,眼見閹宦亂權,國政荒疏,飄然引去而於圖畫書寫之間寄託懷想,名利既淡,加之家境殷實,書寫金剛經以寄興懷,尚可理解,那士奇又何以自寫五部,部部皆作金剛?
金剛經卷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基此,一切作為,最終均如夢似幻,有如朝露,隨初陽而化去,亦如閃電,伴爍光而滅失,一切來急去快。既如此,那人生在世,有何可爭?又何可冀求?以此短短數語,點破眾生苦痛之源,均乃是「看不開」的緣故!試問,那高士奇是在何種機緣之下「似有感悟」,改變了他原有的「嗜慮之心」?
高士奇,清順治二年生,字正公,號澹人,又號江村,浙江錢塘人氏。少時家貧,但工於書法,尤善楷書,就試京師,不利,僅能以賣文自給,因自書聯語為康熙所見,喜其字,再為明珠所薦,得以入朝,從此仕宦一路青雲,官至二品大員,且始終得志於康熙身旁。康熙十九年,授士奇為「額外翰林院侍講」,未久,再補「侍讀」,並擔任「日講起居注官」,然後改任「右庶子」(從五品),最後擢升到「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一職。二十六年,于成龍揭發明珠以及余國柱貪贓枉法之事,康熙以于成龍所言問士奇,士奇如實以對,康熙很奇怪的再問:「何無人劾奏」?士奇對曰:「人孰不畏死」?看來士奇是怕死的,沒有魏徵的風骨。同年,左都御史郭琇劾奏明珠以及余國柱二人,兩人因而罷官,同時山東巡撫張汧的賄賂之事,因牽涉到士奇,士奇乃上書自請:「伏乞賜歸田里」。康熙念舊,將士奇換了個官職,仍領修書事,依舊帶在身邊,二十八年巡幸江南杭州,還到士奇的「西溪山莊」走了一趟,並且御書「竹窗」榜額賜之,榮寵之至!
未料,就在榮寵如日中天的同年,左都御史郭琇又上了一疏,彈劾士奇並指摘其「貪贓收賄」可誅之罪有四,將士奇形容成:「豺狼其性,蛇蠍其心,鬼蜮其形」,並剴切陳詞:「畏勢者既觀望而不敢言,趨勢者復擁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負聖恩。故不避嫌怨,請立賜罷斥,明正典刑,天下幸甚。」於是,士奇在這年一下子由紅翻黑,從最高點跌落谷底,康熙為杜悠悠之口,不得不將士奇放歸,讓他在家韜光養晦五年左右,直至康熙三十二年。次年,康熙再度將士奇詔回身邊,在南書房行走,隨喚隨到,如此又待了五年上下,三十六年因養母歸里。雖如此,但康熙始終給予士奇一定官職(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禮部侍郎(從二品)),惟士奇以母老為由未予赴任。四十二年,康熙南巡,君臣再度相遇,士奇一路由淮安伴駕康熙至杭州,回鑾時,康熙又將士奇帶回京城,直至年老放歸回籍,四十三年,士奇以花甲之年謝世。
總結這一段君臣相遇的歷史,康熙自我解釋何以對士奇特別優渥的理由,乃是少時的一段成長淵源:「朕初讀書,內監授以四子本經,作時文;得士奇,始知學問門徑。初見士奇得古人詩文,一覽即知其時代,心以為異,未幾,朕亦能之。士奇無戰陣功,而朕待之厚,以其裨朕學問者大也」。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士奇卻偏偏遇上小時候剛剛啟蒙讀書的康熙皇帝,傾心於士奇的學問,少時記憶如此,因此而後無論士奇再怎麼貪墨不法,宦途雖稍見起伏,但竟也終老無禍,是所奇哉!
康熙三十二年,正是士奇放歸五年,心理上最黯淡的一年,無怪乎他會書寫金剛經聊以自遣了。有關士奇的一生,大家都知道他善於書法、繪畫,放歸期間,他還完成了兩件大事,一是以其自身的興趣以及專長,寫成「江村銷夏錄」一書,該書著錄了他所藏、所知的各家書畫,並且予以點批考證。另外則是完成了史學相關的「左傳記事本末」一書。士奇將左傳散落在各篇章的歷史,匯集為記事本末體,以供後人閱讀。歷史上很少人談及他的左傳記事本末,但從康熙「初見士奇得古人詩文,一覽即知其時代」這一句話,是可以知道士奇確有「學問」,並且必然頗有可觀,要不然,也不會在京城考試期間,十日之內連中三次第一了!無奈,高士奇的學問,在清朝史學大儒輩出的情況下,顯得並不耀眼,要不,就是為他自身的書畫光芒所掩蓋了。
人的心境,隨起伏而不同,文窮而後工,有如趙翼「國家不幸詩家幸」乙句;不窮,則如江文通之景陽討錦、郭璞索筆,「爾後再無好文」矣!士奇書金剛經於三十二年,又怎知而後尚有十年好日,是年之後,則未見其再書金剛、嘆般若矣!幸耶?不幸耶?而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是耶?非耶?
Sunday, November 19,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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