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10, 2006

點滴憶父


家父晚年賦閒,老友逐一凋零,加之身體為病所磨,心境一直不是很好,故僅能以讀寫為樂,所思所想,均著錄於筆記之中,經年而下,纍纍近二十冊。其中,對於報章雜誌所載篇章,若有所感,一併剪下,貼於冊內並記所想於其旁,提綱挈領,以助子孫閱讀。三年前,家父因頸椎神經壓迫,突然無法行動,詢之手術意願後,決定依醫矚進行,未奈術後竟併發它症,突陷昏迷,急救甦醒時喉鼻插管,無法言語,手雖欲書,卻無法執筆,眼神戚戚然似有其怨,一言半語不能留,片語隻字無法書,我等在側,無可為助,淚眼而對,心為絞痛不已,瓶罄礨恥之憾有如是!有如是!父親去後,書桌上仍滿是尚未貼附之剪報,稍做整理,見寫給家兄一札,中有:「是兒報國之日長,報親之日短矣」數語!閱讀時涕泗難遏,從前總總,席捲天地而來,而今而後,人皆有父,翳我獨無,翳我獨無。

彼等剪報,皆已泛黃,隨時日之俱去,思父之情隨而益深,四十餘年之養育教誨,其恩其德,越見清晰,所遺文字,教忠教孝,念茲在茲,唯恐後人無法繼踵,有失李家家風,並多次提及高平老家祠堂楹聯:「居身不忘猶龍懿訓,處世謹遵旋馬高風」,而處處思母之情,紙上躍然。遂憶少時父親所言:「友人以我思母甚深,謂必有所虧欠於母者,誤矣。余七歲喪父,家中兄弟姊妹十人,端賴母親茹苦含辛,撐持家務不墜乃得長成。即長,復因國難而歷戎馬、蹈湯火,幾經死生,幸得保全於海隅一角,然關山隔絕,音信全無,死生逆料,既無法盡菽水之養,更無能報劃荻之恩,浩天罔極之情,又何可能忘?」待家父得知祖母以九十八歲高齡往生,死生契闊四十餘年,生時不得一見,而今天人永隔,人靜夜深,撫今追昔,每思為國盡忠,而累家為之頹,忠孝難全,幾曾值得!家父與我相處四十餘年,而祖母與家父離分亦如其數,此為命乎?

二十六年,委員長下令全面抗戰,父親甫自山西大學畢業,熱血男兒,隨即參軍,任晉南五縣三民主義青年團參謀長,並與三千弟兄,奮力抗擊日寇於太行、中條山區。三十年五月,中條山(晉南)會戰,日寇以七師團兵力分九路大舉來攻,鑑於日寇輜重遠勝國軍,各部死傷慘重,戰場遺骸四萬兩千餘具,被俘者三萬五千餘人,其中第三軍軍長唐淮源、十二師師長寸性奇壯烈殉國,八十軍第二十七師師長王峻、副師長梁汝賢、參謀長陳文汜亦為國捐軀,九十八軍軍長武士敏重傷隕身,十四軍軍長高桂滋負傷後送,戰事糜爛至此,實已鬼哭神號。為免全面被殲,第一戰區總司令衛立煌將軍乃下令各部突圍,父親所部於轉進過程,同袍犧牲殆盡,不意為日軍山砲所傷,昏厥而為敵寇所虜,於水牢中受酷刑百二十日,傷癒而痕永留,後蒙 祖母丁氏及同鄉吳世瑤君營救,藏手槍於飯盒之下,擊斃牢卒因而脫險,父親每誌此事,均不斷提及「那位給我送牢飯的年輕小孩,如今在哪裡?戰後我遍尋晉南而不著,豈好人不長命耶?」,父親受人救命之恩而無法償報,終生難忘。

抗戰勝利,復因內亂轉戰南北,先至豫,後往魯,再至粵。三十八年,家父自廣州登船,原往基隆,途中接獲命令,轉而航向舟山,與六十七師何世統部弟兄,血戰登步島灘頭,爭寸奪尺,三日後終重創渡海共軍,收復登步。登步大捷,家父以國難中興有望,赤焰可滅,振奮之下,修書一封寄送山西老家,未料此書為鄉里共諜所悉,自此家中大小,無一不受人生難堪之境,掃地出門而外,祖母竟至無人敢養,四處託人,姑姑為共幹強迫改嫁不從而為戮首,叔叔雙腿則為之打折一世不良於行,黑五類之清算鬥臭,亦無日可寧。為此,父親抱憾終生而無所補救矣,為國無悔付出幾至於死,卻替家帶來滔天大患!天道無常,常與善人,若果為真,又何至於此?

舟山撤退轉進,至台後以軍事縮減之必要,重新敘職,而家父因畢業於文學系,因此轉任「政戰」之職,爾後行止不定,隨軍調任,鮮少返家。五十六年,海峽再度生事,空戰雖然奏凱,地面戰事一觸即發,當時父親適在金門,余少不識愁,但親眼見母親終日以收音機瞭解戰情,面容有所憂恐,蓋「離此一步即無死所」,千里退避而來,又還有哪裡可退?所幸事端弭平,兩岸最後的軍事衝突自此停歇。家父自金門回台,將我抱起,父親的鬍渣刺痛了我的臉頰,這是小時對父親記憶最深刻的一事,未料父親往生,易簀之時,亦由我替父親刮去最後的鬍渣,隨顫抖的手,腦海的畫面回到童年的那一剎,而生死離別的刺痛,這次將成為永恆的痛苦記憶!

開放探親前,兩岸音訊不通,通則「通匪」!家父思親難耐,透過移民美國之老友侯國俊先生,向老家寫信,而後再將信件由美轉寄回台。藉此,祖母知道:「我還有一個兒子活在人世」!也從而知道:「我李家終於又有一個大學生了」。也因此,父親想家越深,阻隔難回下,只能暗暗飲泣,然思母、念兄、想弟之情,不能止歇。無奈,開放探親來的太慢,父親等到「母死兄亡」依然無法得歸!天地不仁,又何其殘忍!政府政策轉變,父親終能一歸,父親見到了唯一尚在人間的弟弟,叔叔對父親說:「哥,你吃吧!你能吃我多少呢」?老家窮困,能吃是福,但叔叔怎知,父親因胃癌已割除四分之三的胃部,加之多年隔絕,返鄉後情痛如此,又那能的吃下什麼呢?父親問叔叔:「母親葬在哪裡?」,叔叔在插著一根竹竿的田裡說:「就在這下面」!唉!於是父親多年積壓的思念之情汪洋而下,痛哭跌坐在田裡,對的不是一座墳,而是一堆黃土!「兒回來了,您不孝的兒子回來了」 !「割慈忍愛,離鄉棄里」多年之後,我實在無法描述父親的心情,但那必定是椎心刺骨難以承受之痛!而後,父親替祖母修墳立碑,以最簡單的文字,在碑上寫道:

母親,您生我、護我、育我、勉我,慰我,若不是您,就不會有今天的我
母親,您擔驚受怕,受折受磨,受冷受餓,曾為了我,不知忍受了多少災禍
母親,您對李家的恩情,比天還高,比地還厚,我們永遠懷念您
時逢母親百年忌誕,特立此碑,以示哀悼並張慈典
不孝兒 忠禮、忠志,
孫 根江、海江、萬里、紅肉、萬晉
及姪孫輩跪拜

父親首次返家,高平市黨委書記及一干人等,敲鑼打鼓夾道歡迎:「歡迎抗日英雄 李忠禮先生返鄉」,並準備替父親籌拍抗日紀錄片,由於父親行止不願多做曝光,加之過去軍人背景至拖累家族甚鉅,因此兩日而後,遂從山西前往母親故鄉河南新鄉,見阿姨、舅母、及表兄弟等人,一併上香祭拜余之外祖父母。嗣後,父親又返家一回,檢視所立之碑,即如親見生母,再度痛哭於碑前,唉!蒼天曷有極!骨肉離散有至於斯,父親本無所「待」,無奈者,不得還家而已,再而後,家父為病所纏,心餘而力已不逮,無法歸矣,然心思一日不在老家,曾如是寫道:「回家,回家,為什麼回去了還是留不下?」人事景物俱非,而至親之人業已亡故,其餘戚友「親而不近」之下,怎又留的下來?「思我故鄉,白露為霜,思我故鄉,水遠山長」,還家償得所願,既已無人可奉,留之又有何用?

歷經起伏後,父親軍旅生涯隨年紀屆齡退伍,但自小,每當我需喚醒父親,家父總是從榻上驚坐而起,嘴中唸唸:「日本人來了,來了」!小時不解,問母親所以,母親只說:「你父親過去太緊張了」!長大後,才知道父親戰時所受的精神創痛,從未,從未止歇,這種精神苦痛,又有誰人可訴?告別式後,我們送父親最後一程,在薄霧昏暗且綿綿細雨的五指山上,息燈號響起,替父親的一生奏上了休止符,自此,父親可以安眠而不需要再受驚了。左右,是其他的叔叔伯伯,絕大多半,都是三十八年前後,無奈而離鄉的遊子,「當時雖畸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於今俱安息於此,落葉矣,可算歸根乎?或許,骸骨留,而魂已歸,遊宦千里之外,竄逐難歸以致於斯,歸葬既不可期,瘞旅於此,就權且做為終點吧,豈不聞:「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唉!既悲且痛!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我的父親,聲息影默於此矣,「道傍之冢累累,多中土之流離,可相與呼嘯而徘徊」,父親,您安息吧,為子者,絕不忘根有所出,是以述往日點滴,替您為未為之文,以誌後之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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