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8, 2021

稻熟低穗,人熟低聲


歲月使人成熟,也使人洗鍊,但卻不是每個人遇到事情,都可以表現出一樣的成熟或洗鍊。

少時讀《古文觀止》,中有歐陽修寫的《晝錦堂記》,此篇歌頌韓琦的持重老成,中有名句:「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但韓琦「措天下於泰山之安」所指又為何事?千載而後,還真需回去探詢韓琦的經歷,才能瞭解箇中曲折。

朱弁《曲洧舊聞》一書中,提及歐陽修寫完《晝錦堂記》後,將該文出示給擔任秘書監的晁端彦(淑美)參看,並說了一段寫作此文的背景:「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如此,予所親見,故實記其事,無一字溢美。」可見歐陽修稟筆直書所描寫的韓琦,乃其親見親聞之事。至於親見親聞了什麼?歐陽修又說:「於斯時也,他人皆惴慄流汗,不能措一詞,公獨閑暇如平安無事,真不可及也。」於是,我們知道在那個特殊的時刻(斯時),宋朝一定發生了某件國家大事,大臣皆害怕而噤聲不語,此時的韓琦卻悠閒自在傍若無事,令人不敢想像!而這個國家大事,使得歐陽修有了寫作《晝錦堂記》的時空背景。

其實,《晝錦堂記》內已然暗示了這個大事:「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后圃。」「至和」是宋仁宗的年號,依據《宋史》,韓琦於至和二年(1055)因身體狀況不佳,自請調任相州(今河南安陽),而相州正是韓琦的老家,故而對韓而言,確實可稱為「衣錦還家」,而那時的韓琦正在壯年的四十七歲!距他於仁宗康定二年(1041)指揮「好水川」之戰大敗喪師七萬餘人之時,已然經過了十四個年頭了。但那年慘敗退軍,主將任福陣亡,退軍之際數千人嚎於韓之馬首,沿路招魂哭喊的難過景象,令韓琦自己都「掩泣駐馬,不能進」,這一幕在韓琦的心中,一定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回想仁宗康定元年(1040),三十二歲的韓琦出任陝西的最高軍事統帥,摒棄范仲淹積極防禦的被動思維,力主集中優勢兵力攻打西夏,但「好水川」卻大敗喪師,隨後貶治秦州(今甘肅天水)。為抗擊西夏,宋廷改變軍事部署,將陝西析分為秦鳳、涇原、環慶、鄜延等四路,分屬於四個統帥各自負責經理,但慶曆二年四月,宋軍卻再敗於「定川寨」喪師九千四百餘人,朝廷盱衡情勢,乃於同年十一月招韓琦回任陝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與范仲淹再度一同抗擊西夏,十四年間起起伏伏,經歷過軍事上的挫敗,以及之後慶曆新政的改革失利,卻能於仁宗嘉佑三年出任宰相,英宗即位後又受封為魏國公,實已位極人臣!待神宗即位後,韓琦因反對新法與王安石不合,最後神宗只能尊重韓琦自己的請求,再度出判相州,之後朝廷雖有新任,但韓琦天命終老之年已至,病體難移,終於在自己的出生地相州,劃下了人生精彩的句點。

歐陽修所謂「惴慄流汗,不能措一詞」的景象,當是宋軍敗於西夏時,朝廷上上下下不知當如何應對的實況,而那時的韓琦,顯然能表現出泰山崩於前而巋然不動的定力!方能隨後與范仲淹再度扛起抗擊西夏的大纛,使國境轉危為安。至於韓琦於相州自設「晝錦之堂於後圃」的用意,應該是要為自己的努力做個無愧良心的交代,也想要替相州之人留個戮力從公的榜樣吧。

韓琦自設的「晝錦堂」,因歐陽修的《晝錦堂記》而留名,而《晝錦堂記》的寫作原委,也因朱弁《曲洧舊聞》《歐公晝錦堂記無一字溢美》一篇而顯露於後。如未曾展讀《晝錦堂記》或《歐公晝錦堂記無一字溢美》,我們確實會錯過許多背後的人事曲折與偶然因由。清代王夫之於《宋論˙英宗一》中,對韓琦這樣評價:「三代以還,能此者,唯韓魏公而已」,這是不是溢美之詞,我們雖未親歷其事,卻都可以當一回歐陽修,捫心的給出自己的答案吧。

語謂「稻熟低穗,人熟低聲」,有人「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也有人「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而以為戒」,韓琦自設晝錦堂的含意,但求「邦家之光」,而非「閭里之榮」,或許就是最好的教材與示範。

Sunday, November 28, 2021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漢字中有一個很特別的字,此字上部為「學」(少「子」),下部為「魚」,代表的是一種海洋節肢動物:「鱟」(音厚,ㄏㄡˋ)!個人一直覺得,對於「鱟」,大家可以再多關注一些。

鱟是蟹的一種,英文是 「Horseshoe crab」,也就是「馬蹄蟹」,大家可以上網自己查查,這種海洋生物於地質年代的「奧陶紀」(Ordovician)即已存在,故而推估鱟在地球的歷史,至少已經活了四億餘年。所以中國人的老祖宗對鱟這種海洋生物,自然也不會陌生,否則也不會特別造這個字了。

可惜,許慎的《說文解字》裡面確實沒有收這個字,更早的字書《爾雅》也沒有,後人考證《山海經˙東山經》裡面的「珠蟞魚」,很可能就是「鱟」,而郭璞注《山海經》時,特別提到「鱟」:「形如車文,青黑色,十二足,長五六尺,似蟹,雌常負雄,漁者取之,必得其雙,子如麻子,南人為醬。」可見鱟魚出雙入對的習性已為古人所掌握,而鱟魚所產之魚卵,則可以做成魚子醬食用。可是,這些註解,說的是鱟的「外形」、「習性」、「魚卵」,卻沒有提及這個字的本身含意,以及這個字到底是怎麼造的。雖如此,鱟這個字卻已經出現在郭璞·的《江賦》:「蜦䗚鱟媚」,以及左思的《吳都賦》:「乘鱟黿鼉,同罛共羅。沈虎潛鹿,馽龓僒束」之中,大家試讀一番,還真有點詰屈聱牙,大家若是對《江賦》、《吳都賦》有興趣,《昭明文選》中都有收錄及註解。

鱟魚的血,是藍色的,古人吃鱟,也必然知曉!閩南語俗諺說:「好好鱟,殺到屎若流」,可見民間確有食用鱟魚及其魚子的習慣,而鱟魚的肉質無多,也確實不好處理。《莊子.外物篇》中有一段話:「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血化為碧,碧色即藍色,莊子當時以碧色為例,應該是已經確知有鱟魚一般的碧色之血,否則為何血不化為其他顏色呢?當然,萇弘的血最後凝結成了「碧玉」,而不是真成了一攤「碧血」!至於鱟魚,經演化億年之久而不滅絕,其特殊之處即在於其血液可以對抗細菌,因此經過醫學研究,鱟血現在已專門用來檢測細菌之用,所以成了藥界上的「藍金」,也不時成為捕捉及「抽血」的對象,鱟魚現在可成了極為珍稀的物種!

鱟字,上方的「學」字,其實是左、右兩隻手在模擬刻寫甲骨文字,中間形似「乂乂」的符號,也就是一筆一畫所刻寫的文字軌跡,至於下方的「魚」字,一望可知,那就是鱟魚!兩者合在一起,無疑就是用鱟魚的殼,來練習刻寫文字了。甲骨文一般刻寫在獸骨與龜甲之上,但也可以合理推測,古人以刀筆在練習刻寫文字時,鱟魚的「殼」,應該也是練習的用具之一,否則也就不需要造這個字了。「學」是小孩子在屋內練習刻寫甲骨,「覺」是甲骨卜辭來驗證未來的結果,也就是用刻寫卜辭後燒酌的龜裂情形,去看那看不見的未來,這就是「覺」的本意。所以我說,「鱟魚」的殼,應該也曾經傳遞過各類的文字訊息,但鱟殼並沒有像龜甲或獸骨般那麼堅硬,練習書寫後,應該很快就破裂而不堪了,但鱟殼曾經是文字書寫的承載物之一,那該是可以合理推想的。

鱟魚雌性體大,雄性體小,兩者於夏秋之際交配,雄性附著於雌性之後游向海灘,恰有如鮭魚一般,待雌性鱟魚產卵之後,再由雄鱟排出精子以使卵子受精,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更是鱟魚的習性,雄性鱟魚附著於雌性之尾,那是演化的結果,並不是什麼動物界「堅貞不貳」的愛情代表!但感性的說,這種「負雄而行」的恩愛表象確實深植人心,是以閩南語中又有「捉孤鱟,衰到老」的諺語。意思是說,若只單獨的抓一隻鱟,即有如拆散一對戀人般,那是會倒一輩子楣的!問題是,沒事抓鱟做什麼呢?忽然想起元好問為投地而死的大雁所寫的《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如果鱟也出雙入對,如果鱟也不能獨活,那又有誰,可以寫寫鱟,這「夫妻魚」的情愛?

每個人的觀察有所不同,清代《廣陽雜紀》內有記載如下:「鱟魚之血,其色碧。漁人得雌鱟,則其雄守而不去,得雄鱟,則雌者遠逝矣。」作者劉獻廷是清初順治、康熙年間之人,據他的觀察,只有雄性的鱟有堅貞之情,雌性則否!我們不知道劉獻廷在觀察鱟的過程,其樣本數是多少,但劉獻廷的理性顯然勝於感性,難怪他可以受邀去修《明史》。據王源所寫的《劉處士墓表》,劉獻廷「於禮樂、 象緯(天文學)、醫藥、 書數(文字學及算數)、法律、 農桑、火攻、器製,傍通博考,浩浩無涯」,看來劉獻廷對於動物學,多少也有一定的觀察與瞭解。

萬物皆有情,元好問所問「情為何物」,較之劉獻廷之觀察,豈不正如《喻世明言》所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雁也好,鱟也罷,無悔是情,有悔也曾是情,無論丹血、碧血,但願皆如《千江有水千江月》所言一般:「女有貞,男有信」,一切忠而有信,直至自然召喚之一日。

鱟殼並沒有留下如甲骨的千古訊息,但鱟魚相負的堅貞形象,相信一定可以流傳千古!

Friday, November 5, 2021

錦上添花,不見得就是花嘛!


研究歷史或是文學並不是我的專業,但那是我的興趣,而管理與法律,或許也勉強才稱得上是我的專業,但專業的人太多,可以寫專業文字的也太多、太好,所以我選擇去寫自己興趣的部分,何況我的老師與同學們,毫無疑問的,個個都是專業領域中的英才與俊碩,所以啊,實在也不需要錦上添花,更何況添上的,也不見得就是花嘛!

我寫我想寫的,網頁的閱讀量也絕非我的考量,而我選擇不寫今人,也是因為寫了今人就必然要得罪人,加之自己的看法並不符合時下潮流,所以在「良心平安」,「求得良心的安慰」的前提下,我寫寫古人,不得罪今人又可以「以古喻今」,只要不厚誣古人,這樣應該也還可以吧。

前數日寫「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問我身繫何處,許州常州汝州」一文,結尾提及:「世間之苦,誰都有自己的黃州惠州儋州,而未來之想,誰又無必有的許州常州汝州?」那是對人生起伏的感慨,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起伏,最後也都需沉睡於歷史之中,被記得的就記得了,不被記得的,那也無比正常!經歷過的,懂得了,未曾經歷的,遲早也總會懂得的。

想看看我寫的,也一定會得罪今人的「雜語」嗎,以下就是囉。
*****

侯市長好,

仔細聽完您與何議員的對話,我替兩位都感到難過,一個不知所問,一個不知所答,因為「領空」、「防空識別區」、「飛航情報區」是有很大差別的。大陸軍機飛進台灣之防空識別區其實並不為奇,請仔細看看台灣所劃分的防空識別區,那可是包含大陸沿海地區的,所以只要對岸在我防空識別區「範圍內」的軍機一起飛,我方的飛機也就相對需要起飛以為因應,這種狀況已然存在「多年」,這也是我國空軍為確保國家安全下的例行事務(戰備任務)。但,重點是:如何偵別飛進防空識別區的飛機是否存有敵意?由於防空識別區並非國際法所承認的區域,因此凡是進入防空識別區的飛機,都是透過國際頻道的「廣播」先予以「警告」(善意告知),並透過軍機「併飛」的監視模式,而後予以「驅離」(請其離開)。

過去多年,在兩岸關係平和的年代,尤其在馬英九先生的兩岸休兵政策下,兩岸沒有如此緊張,無敵意也就不需要如此緊張。而現在的緊張,是怎麼造成的,大家自有公斷,不需要多說,但也應知到那是政治意識操作下的連帶後果。可以安居,政治意識使人不能安居,可以樂業,政治意識也使人難以樂業,不斷強調台灣意識,而硬是忽略「兩岸人民關係條例」所稱的大陸地區與台灣地區,所造成的傷害,絕非台灣人民所樂見!政治植根於人民的福祉,政治意識也不該凌駕於人民安居樂業之上。

大陸軍機近來常態性進入我方防空識別區,我方飛機透過「廣播」(內容報章雜誌都有)「警告」對方,對方也會於完成其所肩負之「任務」後「自動」離開。需要細問的是,何以大陸軍機不斷進入我方西南角的防空識別區?其目的合理推測,應在偵測「海面下」巡航的不明潛艇,而非刻意針對台灣!自美國及其盟友於南海不斷「自由航行」與「軍事演習」之後,預估這種狀況將會持續發生,就大陸的立場而言,大陸必須掌握海面下的動態,因為潛艇可以近距離發射核子飛彈,摧毀大陸沿海的重要經濟區域,對大陸的威脅是現實且存在的,因此如以大陸的立場,自然的必須對海面下的活動予以掌握、監控,以免為他國所趁。

回到您與何的對話,何不知所問,也不曾細查,純以政治意識做為議會詢答的主軸,這種屬於國防、外交事務,本就不該在地方的議會中討論,而您的回答,是以過去警務人員出生入死的經驗,做為回應的主軸!於是,何要的「譴責」,他要不到,你說的「誓死捍衛」,也與防空識別區的劃分完全脫離!「擾台」二字,實在是有些過度解說,因為大陸軍機的「針對性」如何,真的需要仔細思考一番!台灣如今淪為美國的「棋子」卻仍自以為是實在令人難過,記得李敖先生說台灣是美國的「看門狗」,而且當了看門狗還要「自己買武器」,同時還又貴又老舊,確實更是令人遺憾無耐。

建議侯市長可以客氣的回問一下何議員,地方議會的主要功能為何,並與議員一起研究一下「領空」、「飛航情報區」、「航空識別區」三者的定義,我相信之後便可以,知其所問,知所應答,以避免政治意識下的無意義詢答。

懇請謹記:「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那可不是您經歷過的地方性槍戰所可比擬,而是國家存亡的大事,這也不是在議場中幾番唇槍與舌劍便可以替代及解決的!慎哉!慎哉!

Thursday, October 28, 2021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問我身繫何處,許州常州汝州


朋友之交,於患難之中更見真情,是以翟公有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通透之言,令人感嘆不同的冷暖。試想,人生原不必有八拜之交,但仍可以於點頭之交的緣分下助人一臂,而這一臂,往往令人終生難忘!

陳鵠於《西塘集耆舊續聞》內,簡短的記載了蘇東坡由黃州移至汝州時的制詞:「蘇某謫居之久,念咎已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這簡單的幾句話,替當初下達貶謫決策的皇家保留了顏面,也給了皇家寬宥東坡的合理理由,更給了蘇軾復起用事的無限生機!當然,越是精簡越不容易措辭,何況還要兼顧多方需求,有隱有揚恰到好處,也難怪蘇軾接到詔書後也為之歎服不已,而替皇帝擬定這詔書文字(制詞)的,正是與東坡頗有淵源的三槐家族成員之一:王子發。

《古文觀止》中,收有《三槐堂銘》一文,這是蘇軾在王鞏之期許下,為彰顯王氏先祖德行所寫的酬祚之文,但也就是這篇酬祚之文,卻成了「修德於身,責報於天」的最好寫照,種因得果福報不爽,確實是王家數代的真實寫照,而三槐堂也成了顯赫的王氏堂姓之一。當年王祐在庭中種下槐樹三棵,以做為後世子孫必為三公的預先見證,王祐祈願如此之重,而後也果然如願以償,日後,他的兒子王旦大為真宗所器重並成了當朝宰相。元豐二年,王鞏因蘇軾烏台詩案之累,貶於賓州(廣西賓陽)擔任鹽酒稅務監理之責,雖說地處偏遠,但還算是個相對穩定的官缺,而蘇軾則貶至黃州當團練副使的閒職,因此蘇軾在寫給王鞏的詩中,曾半嘲笑的說:「茲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確實頗有嘲弄王鞏因禍得福的味道。王鞏乃王素之子,王素為王旦之子,而王旦為王祐之子,而王震(王子發)則是王素之從孫,亦即是王素親兄弟的孫子。王旦有子三人,依序為王雍、王沖、王素,王震是哪一支王家之後,尚須再確認一下。但,蘇軾與王家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確實是有相當交往的,至少他景仰王素,並與王鞏一同受累至貶黃州,而王家人丁興旺,出類拔萃者真正不少,正如《三槐堂銘》中所記:「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

《宋史˙王震傳》中說:「元豐官制行,震與吳雍從輔臣執筆入記上語,面授尚書右司員外郎,使自書除目,舉朝榮之。」其中「自書除目」四字,是指王震可以直接替代皇帝下達除授官吏的文書,這種如同可以專斷官吏任免的權力實在非同小可,難怪舉朝都替他感到榮幸。我們不知道王震寫蘇東坡移至汝州制詞時的感受,但制詞中替蘇軾開罪說「謫居之久,念咎已深」,也就這一句話,結束了東坡在黃州的苦難,可是王子發不知道,日後的東坡,會一直走在「念咎」被貶的過程之中,直至人生盡頭。東坡於元豐四年到達黃州,三年後,於元豐七年受命移汝州任團練副使,但前往汝州之路途中,因阮囊羞澀而無法到達,因而上書懇求帝家允許他能留住於常州,宋皇勉予同意後卻又隨即命蘇軾知登州,再之後又召回朝廷任職禮部,「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到此時終於得到驗證。

蘇東坡在移往汝州過程所乞求留住的常州,在其人生後期歷經一連串的謫貶,並於儋州(海南島)北返之時,最終成了東坡命盡之地!而那沒去成的汝州,則成了他的埋骨之所!一切中的一切皆似乎早已命定,他的命,如願的留在了常州,而他的身,則永遠的瘞旅在了汝州。東坡《自題金山畫像》中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那是東坡回顧自己一生時的感嘆,更像是替自己的起伏經歷作一總結,但若以身後為念,或可說:「問我身繫何處,許州常州汝州」,許州(河南穎川)是蘇軾北返後,想與弟弟蘇轍一起居住的地方,可惜永遠也無法如願了!蘇轍當年在《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中提及東坡「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的要求,以及寫下「將居許,病暑暴下,中止於常」這幾句時,相許終老於許州的願望落空了,與大哥相見的機會也從此不再,那種心境有多難過多複雜,眼淚又有多重多婆娑,恐怕難為外人所道。

蘇東坡在黃州寫《前赤壁賦》,文末之後存有「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這幾句刻意叮囑的話,「欽之」即是傅堯俞,是蘇軾在黃州時仍膽敢與之往來的朋友之一,以後的元祐黨人碑上,也有他的名字!「欽之愛我」四字,其實何嘗說的不是「欽之不要害我」?「多難畏事」之時,誰不需要心靈上可以依託,感情上可以真正相信的朋友?好在孤寂之時,還有同在黃州可以一同夜遊承天寺的張懷民,透過看月觀影,總能將孤獨與無奈,化做難及的清醒與超脫,還有那前後一同遊覽赤壁,在山高月小之間狼籍暢飲作樂的「二客」為伴,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孤單寂寞不僅僅是蘇軾的身影,心靈上仍有著需要外在肯定方能填補的空白。

王子發的制詞使蘇軾離開了黃州,而後元祐初年蘇軾重回京師,並與王子發共事過一段期間。那時,三槐堂的銘文還在,但雪堂主人的眉頭與鬢上,已然經霜歷雪,不再是以前那個以為「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少年矣!而王子發自己,據《宋史˙王震傳》所載,王震與章惇雖皆是由呂惠卿所薦任,但卻常時與章惇理念不合,是以在日後的政治漩渦中遭到章惇的算計,因而導致「折獄滋蔓,傾搖大臣」的指謫而出治岳州,一位出色有能力的大臣,就這樣的無奈、無聲、無息的流進歷史的長河,史書僅以一個字「卒」,做為王震出治岳州後的尾聲。王家子孫多賢,而王震更有治理刑獄的專才,神宗並曾給予「自書除目」的高度信任,無奈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惜十九歲理政後的哲宗,即或自我惕勵,以新法治國,但以章惇為相,黨爭進一步加劇,再加上繼位「妄耗百出,不可勝數」的宋徽宗,北宋最終亡於自腐及金人的鐵蹄之下。

就輩份而言,蘇軾是王素的同輩、王鞏的長輩,而王震是王素的從孫,那蘇軾自然也會是王震的長輩,蘇軾與王震之交往起自何時?據蘇軾《次韻王震》一詩首兩句:「攜文過我治平間,霧豹當時始一斑」,「治平」是宋英宗的年號,可見兩人在英宗時就開始交往了,而且是王震請求蘇軾予以文學上的指正,而那時的蘇軾,已然名動公卿,霧豹一斑對蘇軾自己是客氣之語,如對王震則是褒獎之辭。若以年紀推測,王震很可能是王旦長子王雍的後嗣。兩人之交往始於文字,而感激之情亦寄託於文字,是以同詩中有「清篇帶月來霜夜,妙語先春發病顏」,也算是蘇軾對王震離黃移汝所擬制詞的感謝,試想君子之交不在財貨之上,而在道義之間,實不得不為東坡、王震二人的文字交,道義交,以及人生道路中起起伏伏的際遇,掩卷深思!

世間之苦,誰都有自己的黃州惠州儋州,而未來之想,誰又無必有的許州常州汝州?兩者之間,八拜之交難求,但成為助人一臂的點頭之交,誰都可以誠心的試試。

Thursday, October 7, 2021

文房有四寶,舊去新來說好了


筆墨紙硯,是文人必備之物,是以稱為文房四寶,「寶,珍也」!姑不論品質好壞,先前的寫作,確實是離不開這四樣物具的。

這四寶,除因極少數特定需要仍須使用外,如今都化成了「古董」,湖州的筆,徽州的墨,宣城的紙,歙州的硯,曾經是多麼響亮的名字,可惜那些年的風光與風流均已無緣再現,而今只留下象徵意義的名詞而已,也終將隨科技之興起而走進歷史,隨時代之變遷而淘汰!唏噓之餘,慨嘆之中,實也莫可奈何。

在汩沒的過程,文人無能抗拒,試舉無法出力,師者無由拒絕,於是這個曾經出現在甲骨上的毛筆墨痕,隨著自來水筆、鋼筆、原子筆、粉筆、白板筆的出現,用毛的「羊毫」與「狼毫」誠無用武之地,研墨的「松煙」與「漆滓」也卸下責任,而今僅徒存「墨水」二字而已。當然,與墨相關的硯,也不再需要擔負自我磨礪與消瘦之責!只剩下「紙」,還肩負著知識傳承的重責,但也隨著山林的砍伐、環保的訴求、碳排的規範,漸漸而為電子檔所取代。於是,傳統的「載體」卸下中國四大發明的光環,升級成為僵硬又生疏的法律名詞:「電磁記錄」,彈指之間便可轉傳複製!

宋代袁文《甕牖閒評》一書記載:「蘇東坡一日得麤紙一幅,題云:『此紙甚惡,止可纔錢享鬼而已?余作字其上,後世當有錦囊玉軸什襲之寵,物之遇不遇蓋如此。』」蘇軾說的沒錯,粗糙到只能當冥紙的一張爛紙,一旦上面有了字,而且是蘇軾的字,便價值飛漲成了稀世之寶,足見「紙」不是重點,「字」才是重點,而書寫之「人」更是珍稀的最根本因素。君不見王羲之之《快雪時晴帖》,顏真卿之《祭姪文稿》,蘇東坡之《前赤壁賦》,黃公望之《富春山居圖》,或文或畫,或字或圖,傳世寶惜如此,又豈是紙的因素?非也,而是書寫之人所表達的心境與意境,是作者經歷世間起伏後所傳達的豁達與反思,更是閱看之人在咀嚼其中滋味後,於心中所產生的震盪與漣漪!而一張紙所承載的,也可能是孤篇橫絕如張若虛,是一生所留下的唯一創作,正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筆墨硯都不見了,週邊的筆架、紙鎮、墊布也都消失了,任由鍵盤、滑鼠、螢幕取而代之,但心境與意境、豁達與反思、震盪與漣漪則可繼續發生於紙之上,四寶其實依舊在,然而名詞已隨時間之推移而有所改換,「電磁記錄」也好、「數位資訊」也罷,所儲存的不論是表像或表意的圖文,都是價值,是個性、是思維,是創意、是貢獻的呈現!筆墨傳情已一去不返,金石可鏤也徒然費貲,且替文房四寶歌一首好了,忘不了也沒有不好,只是風水轉到別處了。

如今製筆的業者沒生意了,製墨的也走入歷史了,做硯的改行做文創了,至於粗糙的冥紙,因空汙法也不讓燒了,只不知地下的祖輩們是否因此而阮囊羞澀?只有 Double A,時不時的上廣告猛說好好好!時移勢遷,筆墨紙硯現又何寶之有?但又有誰會料到,生產螢幕的、滑鼠的、鍵盤的、主機的,通通上市上櫃了,好個「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無一不印照出環境的無情與產業的興衰。當然,企業可以有千年的志氣,但幾乎都沒有經營千年的能力,既如此,還是努力於特有的個性、思維,創意之上吧!這些,師者稱之為「核心競爭力」,有緣的,自然會傳下來,無緣的,無從強求!

天上陰晴圓缺的月,世上悲歡離合的人,不變的只有變,不改的只有改,正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大江東去,河東有筆墨紙硯,河西有螢幕鍵盤滑鼠與主機,會不會還有那所謂輪轉的十年?與君歌一曲,應該是真沒有了!

Thursday, September 16, 2021

緣,可以化、可以修、可以求,但不可強


年紀越大,越覺得人生裡的際遇,都是緣,起落是緣,功名利祿也是緣,得之是緣,不得之也是緣,所以凡事盡力後,隨緣即可,如此緣起緣滅,冥冥之中有著自己的道理,而強求之緣實難長久,是以凡事無機不得其緣,無緣不得其渡。

偶讀趙翼《簷曝雜記》,其中《程文恭公遭遇》一篇,提到他的外舅程文恭公(程景伊)仕宦發達的過程。大意說其外舅任職禮部侍郎時,圓明園失火,滿朝大臣都前往協助灌救,程景伊亦踉蹌前往。正巧,就他一個人碰到乾隆乘輿而出,而前後趨救的大臣們,乾隆卻一個也沒見著!於是「上遂心識之,…自是邀聖眷,…其端皆自救火之日起。」從此宦途順遂,顯赫一時!趙翼因此感嘆的說:「仕宦進退,莫不有命!」的確,造化弄人,一場不知名的大火,竟有緣的燒旺了程景伊的宦途,而趙翼於乾隆二十六年應辛巳恩科時大魁天下的夢,據《履園叢話》所載,卻因籍隸江、浙之故,在乾隆「三卷互易」之下,將狀元點給了陝西韓城的王杰,趙翼因而失去他應有的狀元頭銜。

我對程文恭公的認識,最初是來自閱讀《隨園老人遺囑》一文,那是袁枚下世前對兩位孩子袁通、袁遲的叮嚀!文中提到:「乾隆四年,蒙皇上恩點入詞林,以年少故派習清書。同年現在者,阿廣庭公相;已逝者,常州相國程文恭公景伊、番禺協辦莊滋圃亞相有恭、蘇州禮部尚書沈文恪公德潛…。」程景伊、莊有恭、沈德潛與袁枚,是乾隆四年的同榜進士,程景伊初任禮部侍郎時係在乾隆十九年,那年程景伊四十二歲,已然是從二品的高官,而袁枚卻只擔任過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縣正七品的知縣,時任總督的尹繼善曾保舉袁枚出任高郵知州,但卻硬生生被吏部打了回票,袁枚一氣之下,於是「我心不樂,適老母患病、遂乞養歸山」,那年隨園先生才三十七歲!人生的際遇,仕宦的運途真的不可以「道理」計!但誰也沒料到袁枚歸山之後,日後除文采斐然之外,亦長袖善舞,於商場上春風得意,竟可累積萬金之財,真的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乾隆四年的進士榜中,狀元郎是廣東番禺的莊有恭(莊滋圃),之後經十餘年之歷練,莊於乾隆十七年時,已然署官兩江總督,一方封疆大吏的他,那年也才剛剛三十九歲!遺憾的是,除了對清史有興趣朋友外,多數人是不知道有莊有恭、程景伊、趙翼這些歷史上的「知名人士」的,而袁枚若不是選入教材的一篇《祭妹文》,恐怕也難能為如今的大眾所知曉。但又很幸運的,周星馳《唐伯虎選秋香》一劇,裡面有個叫華安的書童,與參謀將軍「對穿腸」有過一場「對對子」的大戰。其中兩人有這麼一對:「(參謀)圖畫裡,龍不吟虎不嘯,小小書童可笑可笑!」,「(書童)棋盤內,車無輪馬無韁,叫聲將軍提防提防!」而事實上,這兩句對子是脫自莊有恭小時與知府大人的對對,其原文是:「(知府)龍不吟、虎不嘯、花不香、鳥不叫,見個小子可笑,可笑」、「(有恭)車無輪、馬無韁、炮無煙、卒無糧,喝聲將軍提防,提防。」於是,張冠李戴之下,那個有趣的小小書童,替莊有恭留下了原本就該青史留名的對句,金榜題名的狀元郎大夥不知,卻透過「塵世中一個迷途小書僮」的戲劇口白,使此一對子廣達於眾!

《遺囑》中提到的沈德潛(禮部尚書沈文恪公德潛),一直到乾隆三年以六十七歲高齡方才中舉,翌年則與莊有恭等同中進士(二甲第八名),而後得乾隆之優眷,當上了太子太傅,直到乾隆三十四年以九十七歲高齡辭世。未料下世之後,乾隆四十三年因徐述夔詩案爆發,據《清史稿》所載,以徐之「一柱樓集有悖逆語」,而沈德潛於集前替徐述夔立傳,裡面有文人很一般的酬祚之語「品行文章皆可法」,因而導致乾隆不懌,終而下議九卿,落得個「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諡,仆其墓碑」的下場!袁枚晚年回憶起沈德潛的詩,以及最終仆墓的結局,或許會替自己三十七歲時所做的辭官決定感到慶幸!誰會知道在莫名的演繹之下,「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是背逆之語呢?誰又會料到替徐述夔寫的小小應酬傳文,又會惹來一身腥呢?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袁枚於《遺囑》中,交代兩個兒子要好好保持「隨園」三十年不變,再之後則「付之悠悠,不但我不能知,即汝等亦未必知,達人見解所不必再計者也。」顯然袁枚是知道世間沒有永遠的,所以才立下三十年之期,而這個隨園日後幾經戰火,在袁枚的孫子袁祖志(袁通之子)於光緒十八年追述《遺囑》之時,隨園已經「鞠為茂草」了!再依據中央大學教授朱偰先生《金陵古蹟圖考》一書,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隨園,幾乎「掃地盡矣」,只剩下「墓碑」一塊,「破椽」一楹。黃強先生對隨園所經歷的滄桑變化感嘆不已,於是唏噓的寫下:「物是人非,隨意而成的隨園,歷經滄桑,隨園還是隨緣吧!」的確,仕宦之途是緣,園林之設也是緣,唐朝杜牧寫《阿房宮賦》時是如此,北宋的蘇軾寫《凌虛台記》時是如此,清代的袁祖志寫隨園的結局亦是如此!而身後的封樹難保亦復如此!斗轉星移,洪川東逝,其中有紅塵奢戀,有人間恩怨,世世代代無處不是緣。

隨園之破敗與太平天國亦相關,清末陳作霖的《秉燭里談》,即提及太平天國在南京時對園林景觀的破壞:「自經粵亂,復尋舊跡。」太平天國失利後,遵王賴文光率東捻繼續抗擊清軍,並於同治四年高樓寨一戰,斬殺僧格林沁親王,但同治六年勢衰之後,於揚州瓦窯鋪為清軍吳毓蘭所俘殺。而因緣際會擒獲捻酋的吳毓蘭,依據《清史稿》列傳所載,同治五年時吳係以正四品之道員選用,吳雖歷有戰功而從知縣、知州、知府一路擢昇,但卻並未經歷重大陣仗,如今叨天之幸,遇到勢蹙已極自撞而來的賴文光,此一送上門的戰功,使吳毓蘭以「擒獲巨憝」顯名天下,遂立即簡放道員,並於同治六年升至從三品之布政使!《清史稿列傳二百二十》於評論金國琛、黃淳熙、吳坤修、康國器、李鶴章、弟昭慶、吳毓蘭等人之仕宦起落時,感慨際遇之不同,有心的寫下難言的無奈:「功名之際,遭際固難測哉!」

一場無由之火,程景伊獲得聖眷官至一品尚書;一時不悅之氣,袁簡齋乞養歸山止於七品知縣;一卷因江浙籍貫之故,趙雪崧痛失狀元名銜;一篇酬祚的立傳之文,沈德潛為之奪官仆墓;一頭撞進來的軍功,使吳毓蘭擒獲巨憝而名顯天下;一齣無厘頭的影劇,讓莊有功之絕對婦孺皆朗朗上口!緣,可以化、可以修、可以求,但若化不來、修不得、求不至,便一定要懂得隨緣,那是絕對強不得的!仕宦之途與功名富貴率皆如此、率皆如此。

「仕宦進退,莫不有命」、「功名之際,遭際固難測哉!」緣,若無那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線絲,便無可因,也無可夤矣!



Sunday, September 12, 2021

物中有理,物外有趣


沈復《閒情記趣》有云:「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此間所謂「物外之趣」,當在觀察藐小微物紋理之後的心得,所以是為物外,也是「趣」之所在。

工作所在之頂樓有雜土數方,不月餘即莠草盈庭。清理而後,屢見「苦蕒菜」散佈其中,細觀此草之生長,但見芽發之、葉抽之、莖長之、花展之,瓣落之,而後成為帶著白色羽翅種子的球狀之物,再之後羽翅迎風飄散,隨遇尋找下一個落土的生機!一株小草,就這樣不斷的進行著生命的循環,沒有任何聲音,也未受任何關注,但卻堅毅而強韌的,走著自己生命的道路!物中有理,物外有趣,這或許就是沈復的細察所得。

《小窗幽記》中說:「得趣不在多,盆池泉石間,煙霞具足;會景不在遠,篷窗竹屋下,風月自賒。」顯然陸紹珩已深得怡然自得之樂趣,回想蘇軾所言:「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看來一個人怎麼看所見的景物,又看的有多深,怎麼解讀所看之物,解讀的方式又如何,便決定了趣味之多寡,無所感之人,自然無趣,而有感之人,自然得其旨趣,甚至興趣盎然。

行過龍門國小,見路旁有紫花兩莖,黃花多朵,花色隨陽光之有無兀自不同,為之駐足而觀並攝影留念,想起「花自飄零水自流」的詞句,那可以是李清照的閒愁,也可以是沈復的閒情,是情、是愁,一切都在那一時間趣之所在。余當日甫從手術室中而出,幸而未有大礙,落花時節未到,故而見花依然是花,或黃或紫雖處於雜草之間,但生機依舊盎然,行人有多少駐足如我者?又有心境多少如當時之我者?無所謂矣,蓋趣有不同,急趣而過者,不得此無盡藏耳!

少時,洪小喬有《愛之旅》一曲:「風吹著我像流雲一般,孤單的我也只好去流浪,帶著我心愛的吉他,和一朵黃色的野菊花。」那一朵野菊花是為何花?是蒲公英?是苦蕒菜?是角茴香?還是牛膝菊?不知也!周杰倫亦有《晴天》一曲:「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花,尤其是黃花,似乎為人寄託著無盡的情感,沈三白之對芸娘,李清照之對趙明誠,洪小喬之對「往日的夢」,乃至周杰倫之對「從前從前有個人」!以物寄興,以物託趣,花或許不會知道人所賦予的使命,但花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必然隨風飄蕩,且必須隨遇而安,而人又何嘗不如是?

想起李宗盛在《油麻菜籽》中的那一句:「經過了那些無奈和期待,我好高興有了自己的將來。」黃色的野花、黃色的油麻菜,配上色彩繽紛的大千世界,還有那些睹物生情、生愁的人們,不管如何飄,無論怎麼盪,最後,相信都會有自己的將來!



Thursday, August 26, 2021

戲劇不是歷史,歷史卻是戲劇


在《雍正王朝》一劇中,「八王議政」逼宮一幕堪稱經典!在雍正被逼到角落之際,張廷玉憑藉軍機大臣的角色,以老成持重之音,引經據典之禮,侃侃而談進而保全了雍正的體面,在其替雍正辯護「新政」時,說:「攤丁入畝,使國庫的收入增加一半;火耗歸公,因此國庫又多收入了兩成!」這幾句劇中的話,值得探討一番。

攤丁入畝,就是將人頭稅計入地畝之內,有土地的(富人)多繳,沒土地(窮人)的不用繳,類似今日的土地稅。至於火耗歸公,則是鎔鑄打造金銀器具時,將殘留在模具中的那些極小量的貴重金屬,通通歸屬於國家!有如企業生產的下腳料都必須上繳國庫一般。依據張廷玉所稱,國家的財政較原本的收入,據此兩項政策從而多增加了七成!而張所稱的「國庫」,即是清代戶部之內的「庫銀」。

清代各省的財政收入,除少部分「存留」各省以為必須支應外,其餘都需「起運」至京師,地方若有所需,則必須上摺子向中央請求撥款!財政收支權基本上是由中央掌控,而戶部的庫銀多寡,即代表著清朝中央政府的國庫充盈程度。在當時,用戶部存銀多寡來判斷清廷的財政健全程度,確實是一個良好的指標。戶部是天下第一大部,相當於今日之內政部與財政部的合體,實際掌握著財政的「度」與「支」,也就是國家財政預算的計收與實際支出的重要部門,若有開銷之需求,就必須從戶部存銀支取。

針對戶部庫銀的研究似乎為數有限,其中史志宏先生寫之《清代戶部存銀收支和庫存研究》一書,由於係依據存放於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之「戶部銀庫黃冊抄檔」,故而可信度極高,但因檔案館內康熙朝之資料留存不全,因此書內對於康熙朝戶部存銀之著墨甚為鮮少,雍正朝的資料亦屬有限,而乾隆朝的資料則相對齊備!基此,劇中張廷玉所稱之國庫存銀變動增長情形,實無法依據史先生之研究予以核實。又,在日人佐伯富所著之《清雍正朝的養廉銀研究》一書內,則有雍正朝地丁銀(攤丁入畝)及各省羨耗數(火耗歸公)的整理資料,可惜也不包含康熙朝的相關資訊,想要判定劇中張廷玉所言是否確鑿,還需要找尋其他的資訊才行。

所幸,在清人法式善所著《陶廬雜錄》卷一第四十四條中,記載有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之戶部存銀數字,雖說康熙年間之完整度依舊不足,但較之先前之研究,顯然有更直接且更精確之數值可供參考。該條所載戶部存銀之資訊,起自康熙六年,終於乾隆三十九年,惟以下康熙年間之資訊因「檔冊霉爛不全」故而缺考:7~10, 13~15, 18~24, 27~29, 38~41, 44~46, 50~51, 54~56。

吾人將上述資訊略做整理後,可以得出如下之時間序列圖:

很顯然的,康熙將天下交給雍正,雍正將天下交給乾隆之時,戶部存銀的數字都是從高點「遽降」至最低點之時!其中原因也很值得進一步討論,但至少我們可以說,如劇中張廷玉所說之時點是在雍正朝之前期(也應如是),若以三年為期(有如雍正五年比雍正二年),當時之國庫收入確實是一步步上升的,而且上升幅度還真的與張廷玉所言相距不遠!如此,二月河的小說,雍正王朝的編劇,至少在戶部存銀一事上,與「史實」偏離的差距顯然有限,足見小說之所以精彩,劇情之所以吸睛,定然有一部份之劇情必須紮根於真實的歷史之上。 雖說「八王議政」是虛構的情節,張廷玉當時也不是軍機大臣,但戶部庫銀多寡一節,倒是約莫可信!走筆至此,忽然想起顧詰剛的「疑古」與「辨偽」,一連串的層累之下,探析真相確實是一種快樂,但探析之後的所得成果,也未必即是真相。

近來,政府推出「斯卡羅」一劇,並透過文化部大力推廣,賴清德先生給予推介背書!殊不知,該劇內容背離史實甚遠,若將之視為依據小說所編寫之「戲劇」,幾層轉寫演繹下,就成了口吐鵝毛,倒也看看、笑笑無妨!但如若透過政府傾力推銷,將刻意編寫演繹之「劇情」當成「史實」,並對同胞進行認知注射,則真不值一看!畢竟該劇真的經不起史實的檢驗,大家若稍稍翻翻連橫的《台灣通史》「美船之役」一文,整個斯卡羅事件的歷史梗概也就輪廓清楚了。政治人物有無尊重歷史的「良心」,三言兩語便可快速為之透視!而研究歷史者若不能挖掘真相,反而逢迎附和當朝之人,失去的就是自己的學術良知與學術道德,自然有愧歷史、有愧所學!

戲劇不是歷史,歷史卻是戲劇,試問:如今可還有「趙盾弒其君」、「崔柱弒其君」的良知與史筆?


Friday, August 13, 2021

莊蝸


前些日子寫了「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一文,裡面那隻蝸牛,近日隨午後的陰雨又現身了。對我而言,竟然有點「老朋友」見面的感覺,細看它進食的過程,正是「細嚼慢嚥」的充分寫照。

就那麼一隻,突然替它伶仃的身影感到有些難過,畢竟獨自「蝸居」在六樓樓頂幾坪雜土之間,「它」應該是找不到配偶了!

承愚同學要我「收養」它,並告知那是「非洲大蝸牛」,是日本人八十年前引進台灣當成食材的。但我說它是「公共財」無法收養,僅希望這踽踽獨行的蝸牛身影,能夠繼續享有它自己的快樂。

於是,這一隻寂寞的蝸牛,給它取個走過必留下痕跡的名字:「莊蝸」!

前文網址:http://d9116903.blogspot.com/2021/07/blog-post_30.html

Saturday, July 31, 2021

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午後雨作停歇,於樓頂見大蝸牛一隻,緩緩挪移,觸角高舉,想係覓食而動,只不知此物從何處來,侷促於樓頂幾坪雜土之間,又能往何處去?

忽然想起白居易的《對酒》詩:「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於是細觀其角,忽高忽低,或短或長,綿綿細細,兀自探索,而兩角未見交集,角端無有多少「空間」,實不知又如何而爭?莊子當年以蝸牛左角之「觸氏」與右角之「蠻氏」爭地而戰,做為無謂之爭之寓意,應該也是一時興起之比喻。

蝸牛種類甚多,莊子於戰國時所見之蝸牛,與白居易於唐時所見之蝸牛,或也不同,體積越小者,觸角越小,角端之空間就更為微小矣!以角端之空間做地域爭奪之比喻,則莊子彼時所見之蝸牛,一定較今日所見之蝸牛為小。

民歌《蝸牛與黃鸝鳥》如是寫道:「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詞中之蝸牛品種為何?不知也!但爬上葡萄樹應該是受葡萄香氣所指引的吧!至於「重重的殼」,那顯然是體積上的比喻了。蝸牛需食,人亦需食,蝸牛需有一方之土,人也需有一方之地,一方需有多大?又需要爭些什麼?人生在世,萬盅粟,食不過一張嘴,千重屋,睡不過一張床,懂得知足而不爭,僅取生養之所需,這需要時間的焠練方能有所體悟。

白居易寫《對酒五首》,寫作時不知有無酒意,還是單單借酒抒發?那年的白居易,不當是「君子無所爭」,而是晚年之際已然無需爭矣。同學寄來盛傳一時的大陸高考作文《酒》,不同情境不同解讀,但到人生暮年,還是需接受「隨富隨貧且歡樂」的人生,以及「不開口笑是癡人」的豁達。

忘了告訴大家,不論是莊子的蝸牛角或是白居易的蝸牛角,也無論蝸牛之品種為何,那個「角上」,其實是蝸牛的「眼睛」,可不是什麼能爭之地啦。

Sunday, July 25, 2021

一朝一姓的歷史興衰,諸人諸事的歷史定位


歷史的記述角度不同,說法難免不同,但時日不當有誤,畢竟是哪一天就是哪一天,記述錯誤,也只能說先時資訊不對稱的情形相對嚴重,因誤聽而有所誤記,或因消息來源不同,是以差異在所難免。

康熙先滅了南明政權,而後平了三籓之亂,再之後便是收台灣,從此天下一統全部歸於清之版圖。可是,收台灣之前是先攻取澎湖,鄭軍澎湖海戰失利,台灣便隨之請降了。電視劇《康熙王朝》裡的情節,有相當部分背離史實很遠,原本無需多說,但收台灣究竟是哪月哪日,因記載詳略有差,值得提提。

《清史稿˙鄭克塽列傳》中,大要記述澎湖之戰如下:「(康熙二十二年)六月,琅師乘南風發銅山,入八罩嶼,攻澎湖,擊沈錦師船二百,斬將吏三百七十有奇、兵萬餘。」所以我們知道清軍海師是從福建「銅山」(今東山縣)出發,而後進入「八罩嶼」(今澎湖縣望安島),然後向北攻打「澎湖」(今馬公島),寥寥數語間,關係收台灣的重大戰役便結束了!然後便是「七月吳啟爵持榜入臺灣諭軍民薙發,克塽使請降」,再之後便是「八月,琅督兵至鹿耳門,水淺不得入,泊十有二日,…克塽及國軒、錫範率諸將吏出降。」簡單說,澎湖大敗之後,鄭氏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而鄭克爽及掌政的馮錫範,也沒有試圖於台灣再做其他抵抗,而是於安平鹿耳門「迎於水次」,很平順的請降於施琅。

當時鄭將劉國軒將精兵約兩萬囤於澎湖,「蜂擁於風櫃尾、牛心灣等處」(此據《台灣通史˙施琅列傳》),事實上,除了上述兩處,據《劉國軒列傳》所載,鄭軍在澎湖之「雞籠嶼」、「中灣」、「四角山」(四角嶼)、「內塹」(龜山)、「外塹」(西台古堡)、「東峙」(案山)等處皆有駐軍且建有礟台,「沿海巨舟,星羅棋布,環設礟城,凌師以守」。風櫃尾與牛心灣的名字迄今都未曾改動,風櫃尾在今馬公市馬公灣的對面,牛心灣則在西嶼鄉東側,而「風櫃尾」其實才是施琅當時所稱的澎湖,透過掌握「風櫃尾」、「牛心灣」兩處,便可箝制整個澎湖灣,至於劉國軒何以不駐軍於八罩嶼(望安島),那是因為:「國軒知八罩嶼惡,望間當有颶至。」(據《台灣通史˙劉國軒列傳》)可見劉國軒對於澎湖的地形、氣候狀況是有深刻瞭解的。《孫子兵法˙地形篇》云:「料敵制勝,計險阨遠近,上將之道也」,劉氏為將多年,知天曉地,海上有兩大主力艦隊遏抑澎湖灣口,陸地則有戎旗一鎮吳潛鎮守於風櫃尾,劉國軒雖然於海戰戰敗時逃遁回台,並於日後向清降清,但戰力有限,真的也只能徒呼負負!雖如此,連橫對他卻有很高的評價,將之比為秦將白起、王翦:「以國軒之武略,使乘風雲而建旗鼓,豈不足烜赫一世?而終為敗軍之將者,何哉?語謂:『大廈將傾,非一木之所能支』…時之不得假也,悲夫!」有如此體諒之言,真的也不枉了,但劉最終以降清做結苟全一命,成為清朝之天津總兵,那又何必一定要在戰場中犧牲這麼多的將士性命?

《康熙王朝》中不斷提到「風信」(風向)一事,這在史書上有明確記載。依據雍正年間陳倫炯所著之《海國聞見錄˙自序》,其內有這麼幾句話:「聖祖仁皇帝命征澎、臺,遣靖海侯施公琅提督諸軍;旁求習於海道者。先公進見,聚米為山,指畫形勢,定計候南風以入澎湖。」可見「等待南風」一事確實是當時的共識,至於陳倫炯的父親「陳昴」有沒有那麼厲害,有否「候南風」之建言就無須考究真偽了,畢竟雍正時台灣早已納入清之版圖,就算是掠人之美,也無從確悉矣。《清史稿˙施琅傳》中,針對征討台澎,康熙二十年施琅即有疏:「俟風便,可獲全勝」,於二十一年又提及:「但遇風利,即可進行」,至於「風利」與「風便」是什麼並中沒有多說,但隨後於「二十二年六月,瑯自桐山攻克花嶼、貓嶼、草嶼,乘南風進泊八罩」幾句,則明確點出是「南風」,而且進兵的順序也非常清楚,這與《海國聞見錄》內容相符。考之《台灣通史˙施琅列傳》,裡面提到施琅與李光地的對話,李光地提出大家的疑問:「南風不利行軍」是何道理?施琅完整的說出了他對海象的掌握,簡言之就是:「北風猛烈,入夜更甚」,船隊很難展開,只能魚貫而行,而且還很可能會因之吹散,加之所有島嶼為鄭軍所據,到達澎湖會沒地方可以停泊。但是「夏至前後二十日,風微夜靜,海水如練,可以碇泊,聚而觀釁,舉之必矣」,所以施琅的結論是:「用北風者邀倖於萬一,而南風則十全之算也。」如此,施琅確實在等南風之便,而且是「夏至前後二十日」,這比劉國軒:「知八罩嶼惡,望間當有颶至」知道的還更清楚!《諸葛亮集˙將苑》「腹心」中說:「故善將者,必有博聞多智者為腹心,沈審謹密者為耳目,勇悍善敵者為爪牙。」陳昴或許就是施琅的腹心,是以有「候南風」之謀,而劉國軒可能沒有腹心可資參詢,或是已知清軍有南風之便,卻硬是忽略了這一風險!所以方能讓施琅一路先攻佔花嶼、貓嶼、八罩嶼,而後乘南風北向順風而戰!

兩軍於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黎明接戰,施琅身中三矢又受礟傷,不利而退至八罩嶼!二十二日再戰,「有風從西北來,渰浥蓬勃,逢迎清軍,士皆股栗」,當時因風向大不利於清軍,戰士信心遂幾近崩盤!施琅此時「大驚禱天」,結果竟然風雷大發「立轉南飇」,決戰之下,據《台灣通史˙劉國軒列傳》,鄭軍「損兵一萬兩千有奇,沈失大小師船一百九十四艘」,內容較《清史稿》更為精確,而死難的鄭軍諸多將領姓名、職銜,也都明確予以記載,包括此時守在西嶼頭的陸軍將領吳潛,望見海軍戰敗卻無舟可往救援,有所自慚乃拔劍自刎殉國!連橫如此明確的記載鄭軍英勇陣亡將士,其用意是很明顯的。至於施琅禱天的內容,《施琅列傳》中記述如下:「唯天唯皇上之靈,尚克相余」,也就是老天啊,皇上啊,請你們都要幫我啊!「唯天之靈」可以理解,但說「皇上之靈」,怪怪的,有意收台的康熙可還沒死啊!

澎湖海戰於康熙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結束,鄭軍敗績,鄭克爽聽從劉國軒之建議遂向清廷請降。康熙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琅至,克爽迎之」(據《台灣通史˙施琅列傳》!至此,鄭成功的「東寧王國」正式結束,而明朝的正朔,也從此劃下終點!清代江日昇的《臺灣外記》,說施琅是在八月十三日,進入台灣受降,《清史稿˙施琅列傳》日期未詳細記載,但提及因水淺,故而在外海多停留了十二天,是以至少也該是八月十二日以後的事了!清初劉繼莊的《廣陽雜記》卷一記載:「施琅於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九日破澎湖,七月十三日自澎湖進兵,十九日至鹿耳門,入台灣。二十二日,延平王鄭克爽…奉表歸降。」所載則與《台灣通史》相異。劉繼莊(獻廷)於康熙二十六年入北京,與萬斯同等曾同修《明史》,是與施琅同時代的人物,且學術地位為同時代領袖人物所景仰,或許劉繼莊記之載較為切實,而連橫之《台灣通史》寫於清末,蒐羅諸書而集大成,又專論台灣之史,也或許所言更為可信!至於屬於正史的《清史稿˙聖祖本紀》載:「閏六月戊午,施琅克澎湖」、「八月…戊辰,施琅疏報師入臺灣,鄭克塽率其屬劉國軒等迎降,臺灣平」,《清史稿˙施琅傳》提及:「八月,琅統兵入鹿耳門…。台灣平,以海道捷報。疏至,正中秋,上賦詩旌琅功」,如此,推算施琅是應是在八月十五日前至少五、六日,就寫了疏報!《聖祖本紀》的八月「戊辰」實為八月二十九日,平台日期各家所記略有差異,孰是,孰非?因個人所見文獻甚為鮮少,阮旻錫《海上見聞錄》、施琅《靖海紀事》、夏琳《海紀輯要》等諸書亦尚未得見,不可盡知也屬正常。

施琅於八月十八日後「越數日」(日期不詳),「刑牲奉幣」,前往祭拜鄭成功之廟,並朗讀了一篇自己所寫的祝禱文,此文完整收錄於《台灣通史˙施琅列傳》之內,裡面提及與「賜姓」(鄭成功)有君臣知遇之恩,也有弒父殺兄之仇,而如今站在清廷的立場收服台灣,是「公義私恩」的無奈,言畢也為之淚下。事實上施琅對於收取台灣一事,只要一有機會,便上書說明攻台之策,他整整花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一直到鄭經死後,鄭克爽年幼而台灣內部又彼此不合,才給了施琅報仇血恨的機會!澎湖海戰,於接戰之前,劉國軒不能聽從所屬建議,擊敵於立足未穩之時,而首戰之時,清軍失利,施琅本身面目受創幾不可免,而劉國軒又不敢乘勝追擊,二度錯失良機,方會在決戰之時,因風向突然轉變,給了清師轉圜的勝利之機,但清軍實乃慘勝,並非如施琅原本所預估的可一戰而下!如果我們處在同樣的時代,遇著與鄭、施一樣的情況,待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塵埃落定之後,於告廟之時,往事總總席捲而來,恐怕也會感慨不已!

清朝康熙二十二年的那一月、那一天,明朝永曆三十七年的那一月、那一天,成就了清朝的天下統一,也成就了明朝的歷史終章,而我們於幾百年後的今天,已然無所在意於究竟是哪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之後,看我們這段歷史的人想必也如是,這使我突然想起杜牧的《阿房宮賦》:「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重複的是一朝一姓的歷史興衰,而展現的卻是諸人諸事的歷史定位。

「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

以下為明鄭澎湖砲臺位置圖,可參見:http://thcts.sinica.edu.tw/themes/rb06.php


Friday, July 16, 2021

訴不完人間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緣


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八十五歲的乾隆皇決定傳位十五子顒琰(嘉慶帝),但歸政後卻持續以太上皇之位主導政局,直至嘉慶四年正月初三日駕崩為止,也就是說,嘉慶君作了整整三年半的「象徵性」皇帝。

這三年半的時間,透過閱覽各地大小官吏的奏摺,以及觀察父皇乾隆的人事用退決斷,嘉慶應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去瞭解各省封疆大吏的個性以及各地的民情狀況,進而發展出自己對國家治理的決斷能力。但太上皇還在,嘉慶無用人之實權,一切都要等到乾隆過世之後,才能一展身手!有機會等待其實並不是件壞事,也可以讓自己準備的更好,但時間與機會,往往都稍縱即逝,一旦錯失便不再來。

嘉慶實際掌權的第一個正式政治動作,便是處置和珅,而且是在乾隆駕崩後五日便成功發動,最後以二十條大罪加於和珅並賜自盡!但和珅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兩可使「和珅跌倒,嘉慶吃飽」,此一公案爭論多年,2009 年江蘇如皋戴時祥先生出示祖傳之《嘉慶四年正月丁卯抄檢和珅相府物品清單》後,或可獲得一致的答案。和珅任官後所積累的財富,最終都入了嘉慶的口袋,或許這真是乾隆有意留給嘉慶的一大聚寶盆,也或許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的真實寫照,只可惜大清朝於嘉慶後國事日非,這些由戶部掌管的國家財富,很快的便因四地而起的變亂,在龐大的軍費開支下耗用而盡。

和珅之所以是第一個倒台的大臣,絕對是嘉慶隱忍三年半間,看盡和珅貪贓不法的事實後所做出的決定,也應是嘉慶殺雞儆猴用以立威的最佳範本,所羅列的二十條大罪,梁章鉅的《歸田瑣紀》「和珅」一文中有翔實之記載,其中第十六條到二十條,都跟和珅貪墨金銀財寶有關。梁章鉅的資料是於嘉慶年間入值軍機處後查檢檔案所得,因此當無作假或不實之虞。但去除一個和珅,無法立即刷新積弊已久的官場陋習,清代官員俸祿有限,《欽定戶部則例》中明載各級官員的年俸多寡,倘能出現「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現象,那絕非正俸可以獲致。在前述二十條大罪中,「川楚教匪滋事,各路軍營文報,任意延擱不遞」是第五大罪,也就是這一條,讓另一個與和珅有所干係的大臣畢沅,於死後為之籍沒家產。

和珅能深受乾隆器重並任事多年,必有其因。依照陳康祺所著《郎潛紀聞》「和珅蒙恩眷之緣」一文,和珅開始受到重視,是於扈從乾隆出宮時,乾隆於乘輿中獲知「有要犯逃脫」之邊報,於是發話問:「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眾人無語下,和珅接話:「爺(乾隆)謂典守者不得辭其責爾」,加上對乾隆之詢問對答如流,是以從此恩禮日隆,破格拔擢!依據和珅的履歷,這該是乾隆三十七年 (1772) 和珅擔任三等侍衛時的事,而那年和珅才二十二歲。《紀聞》中又說和珅「才敏給,遇事機牙肆應,尤善揣人主喜怒」,也就是懂得吹噓溜馬、逢迎巴結,這種能力確實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畢竟對於重視氣節的讀書人,若是「棄禮義,捐廉恥」便能「自致卿相」,那是顧及廉恥之家所絕不願為的。嘉慶四年 (1799) 乾隆駕崩,和珅隨即失勢伏法,那年的和珅也才四十九歲!風雨人生之路,此時可呼風喚雨,彼時則落拓潦倒,起落難測間,對於和珅的最終下場,陳康祺於結尾時說:「鑒之哉!鑒之哉!」這當是對所有在公門中人說的。

和珅位高權重樹大根深,內外交絡綿密,嘉慶想要立威,若單以一個和珅做為儆猴之用恐怕有所不足,加之乾隆五十九年白蓮教起事於陝西安康及四川大寧後,民變迭發不止,嘉慶雖尚無實權,但心裡想必也是七上八下!而此時受乾隆重用擔任湖廣總督的畢沅,也正奔波於各地鎮撫亂事,以文人掌軍事,難免紙上談兵,加之和珅將「各路軍營文報,任意延擱不遞」,就算貴為總督的畢沅,於處理教匪之亂事上,其實定然也有其難處。畢沅於軍務倥傯中,依《清史稿》本傳所載,先後駐於荊州、常德、辰州、枝江、荊州、湖南、辰州等地,後於嘉慶二年六月中風手足麻木,七月便病逝湖南辰州(今湖南省洪江市)當陽旅館,享年六十有七。這位身兼兵部尚書銜的畢沅,與和珅有多深的交往未見多少具體事實,然而其所奏報的教匪細節,確實有可能過於疏略,甚或受和珅之指使而有意忽略某些狀況,再加上和珅的遷延耽擱,清政府確實有可能因而錯失了迅速平亂的時機。

《清史稿》中說:「川、楚教匪,沅當其始,久而後定」,又言:「(嘉慶)四年,追論沅教匪初起失察貽誤,濫用軍需帑項,奪世職,籍其家。」可見教匪初起之時,正好在畢沅的治轄區域,至於是哪些人失察因而貽誤軍機,嘉慶皇帝自有判斷。在王鍾翰先生所校之《清史列傳》中,記載了嘉慶四年九月的上諭如下:「迄今匪徒蔓延,皆由畢沅於教匪起事之初,辦理不善,其罪甚重。…沅既經貽誤地方,復將軍需帑項任意濫支,結交饋送,執法營私,莫此為甚。倘畢沅尚在,必當重治其罪。今雖已身故,豈可復令其子孫仍在官職?」,而在《嘉慶朝實錄》中,亦記載:「自剿辦教匪以來,迄今四載,所費帑項多至七千餘萬。賊匪滋擾,始自湖北,而軍營饋送之風,亦始自湖北。畢沅身為總督,公然提用軍需正項,信任胡齊侖一人經理,恣意侵扣,實為首先作俑,如畢沅尚在。朕必立寘重典也。」說穿了,教匪之亂,嘉慶將檢討的對象放到了於嘉慶二年已然身故的湖廣總督畢沅身上,理由大約就是:「貽誤軍機」、「苛扣軍餉」這兩大條。當然,這兩大條如果影響嚴重軍務,吏部於裁量之時,就都不會是微罪。

民變四起,必如「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一般,何況乾隆晚期,天下已然隱患遍伏,即或某些是癬疥之疾不久即平,但也顯示出整個國家的動亂徵兆。很不幸的,白蓮教起事於川楚,正為畢沅署理之區,是以理當有責,但要說苛扣軍餉一事,即或法有明文嚴予禁止,但那也是從上到下行之有年的陋習了。嘉慶要立威,當然也要有個合理的理由,以白蓮教起事處理不當做為懲戒一位已然故去之總督大員,其理不能說不夠充足,而且影響層面也在控制之中,但那終究只是對系統性貪墨不法的敲山一擊而已,畢沅於法不冤,但就官場而言,他應該只是拿來懲貪戒墨的另一個範例而已。

就貽誤軍機而言,《大清律例》《兵律》中的「軍政」門內,有「飛報軍情」一例,其內明言:「凡飛報軍情,…若互相知會,隱匿不速奏聞者,杖一百,罷職不敘。因而失誤軍機者,斬。」畢沅當時就白蓮教民變一案,若真的「失察貽誤」而有貽誤軍機之事實,則確實可以論死。至於「苛扣軍餉」,在《欽定兵部處分則例》中,無論八旗或是綠營都有明確的條例規範。在《八旗處分則例》中有「苛扣錢糧」一條:「若放餉時佐領、驍騎校不驗看,散給託付領催以致侵漁缺少者,佐領、驍騎校降一級調用(私罪),明知領催剋扣不即申報者,降三級調用(私罪),通同剋扣者,革職(私罪),交刑部治罪。」而在《綠營處分則例》中,亦有「剋扣虛冒」一條:「營員剋扣兵餉或虛冒兵丁者,革職提問(私罪)。…若總督、巡撫、提督、總兵提叅疏內,不將未經揭報之該管各官職名指叅,或並不將知情失察分晰聲明者,提督、總兵罰奉一年(公罪),總督、巡撫交吏部議處。」畢沅就「剋扣軍餉」一事,罪責如何最後當由「吏部議處」,透過行政處分而決定畢沅的去處,可惜他已作古,是以只能以他法做為懲處。

嘉慶對畢沅「死後追罪」,說是人若還在,必「重治其罪」、「立寘重典」,然人已死,又不能鞭屍或挫骨揚灰,最後也只能以奪世職(削奪世襲之二等輕車都尉)、籍其家(籍沒所有家產)之方式處理。畢沅到底與和珅有多少交往?依據錢泳《履園叢話》耆舊門「秋帆尚書」一文,畢沅「為人仁而厚,博而雅,見人有一善,必咨嗟稱道之不置。好施與,重然諾,篤於朋友」,可見在他幕下之人如錢泳,如果沒有溢美,對畢沅是極為稱道的。畢沅寫詩祝賀和珅不惑之壽,錢泳規勸畢沅少與和珅往來,畢沅也遵聽其言,之後遂「終其身不交和相」。看來和珅與畢沅間的關係,應該也止於公務上基本聯繫而已,這也是公事上不得不有的關係,而沒有「特別」的往來。另就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內「畢秋帆賀和珅詩」一文,對於錢泳「邀功」不結交和相的說法,做了些許不以為然評論,但也肯定畢沅「愛古憐才,人所共仰,其交和珅,懾於權勢,未能泥而不滓,亦人所共知。」可見陳康祺對於畢沅的為人,也持肯定之態度,且對和畢之交乃屬公事上必有的無奈。

不同人,月旦臧否之間看法不同皆屬正常,愛新覺羅昭槤所寫的《嘯亭雜錄》卷十內「畢制府」一文則說:「(畢沅)性畏懦無遠略,教匪之始,畢受相國和珅指,不以實入告,致使蔓延日久,九載始靖,人爭究之。」從這一段屬於滿人的敘述,應該可以反映出當時滿族的上層階級,對於畢沅於白蓮教叛亂初始之無為而致孳蔓的憎恨,畢竟天下洶洶,總有其因,而這個因,不能歸給十全武功的乾隆,更不能歸給今上的嘉慶,自然就歸給了下世的畢制府以及賜死的相國和珅!昭槤在《湖北謠》一文內,藉由湖北的鄉言俚語,對畢沅又增加了一些指控:「畢性迂緩,不以公事為務。…畢如蝙蝠,身不動搖,惟吸所過蟲蟻。…故激成教匪之變,良有以也。今畢公死後,籍沒其產,…人皆恨之。」昭槤對畢沅的個性多有責難,但歷來牆倒眾人推,對於昭槤的指控,定然有所誇大,否則乾隆識人之不明也難辭其咎矣。《論語》上說:「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畢尚書乃狀元出身,獎掖文士且編書有成,當不在下流之列,而昭槤卻歸惡如此,其然乎,其不然乎?

嘉慶帝對畢沅的譖恨,很難說清,但下手做的很絕:「今雖已身故,豈可復令其子孫仍在官職?」畢沅抄家時,畢氏家族皆受波及,其兄畢瀧所藏書畫同時遭到收繳,而依據錢大昕《潛研堂集》中的《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湖廣總督世襲二等輕車都尉畢公墓誌銘》所載,畢沅共有三子五女,三個兒子(畢念曾、畢嵩珠、畢鄂珠)在畢沅下世時都只是「候補員外郎」,另外還有兩個孫子(畢蘭慶、畢芝祥),一位承襲二等輕車都尉,另一則為候選員外郎。可惜畢沅身後還沒兩年,這些孩子的仕進之途就都被徹底截斷了,而畢氏家族曾有的風光,以及乾隆賜給畢沅母親張藻的褒揚「經訓克家」,也隨風揚去,畢竟:「萬里江山萬里塵,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果然,訴不完人間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緣。

和珅賜死,畢沅籍家,兩把火燒下來,嘉慶君其實並沒有將已然敗壞貪墨成風的吏治有所澄清,而清代的「嘉道中衰」,與和畢的「家道中落」,從此便永遠的綁在一起了。



Wednesday, June 30, 2021

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


一個人的生命有限,有些人停在知命之年,有些人行在花甲之年,有些人上至古稀之年,還有些人可以一路走到朝枚之年,甚至期頤高夀!但不論如何自我珍攝,天命有終,在行將離開之時,捫心自問的,每個人可能都不一樣,但孔子提醒我們是「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想要留名,要怎麼留呢?又要留什麼呢?

一篇《先母鄒孺人靈表》,使我認識了汪中,而在深夜燈前,翻閱《容甫先生年譜》以及《汪荀叔自撰年譜》,這兩人一生的大要,也就寫在裡面了。汪中的《年譜》是他的兒子汪喜孫寫的,而喜孫生時也替自己寫了年譜,看著汪家兩代人經歷,一個七歲喪父,一個九歲失怙,都是在孤兒寡母的狀態下長大,兩人也都備嘗艱辛,但也非常慶幸的,兩人都替自己留下了歷史的名聲。

汪中是個大孝子,他是在母親鄒維貞含辛茹苦之下帶大的,因此於母親走後,待辦完七七,汪中卻依然在鄉裡間穿著孝服行走!在其《年譜》中,於乾隆四十一年時寫道,母親因足疾不愈,他於夜間一個人跑到城隍廟去祈求,當時廟門已閉,在求得廟祝幫忙進入後,唸完祈禱文便將之化給城隍,因汪已幾夜未寐,回家後遂忽忽睡倒。夢中,神明擲下簿記一本要他檢閱,當汪中翻完第十二頁後,神明突然用手按住簿記不准再翻下一頁,汪中也於此時醒來。十二年後待鄒孺人下世,汪中才知道夢中所翻的十二頁,即是母親的十二年陽壽,之後汪中「每痛哭言之,悲不自已」,恨不得當時能強求神明多番幾頁。

母親於乾隆五十二年走後,汪中竟然沒有餘貲可以操辦葬事(貧無以治殮),乃不得不將「所藏書畫,歸之畢侍郎始克成禮」。如此,汪中是用自己的書畫去跟畢侍郎換取葬資安葬母親的,這可是汪喜孫寫的原文,喜孫也沒有必要去傷害畢侍郎的名聲!文中所說的畢侍郎,就是時任河南巡撫的畢沅,因巡撫兼兵部侍郎銜,是以習慣上以中央的職銜稱之為畢侍郎,後來畢沅升至總督,兼兵部尚書銜,以後就稱做畢尚書了。但當我們檢閱晚清方濬師所寫的《蕉軒隨錄》,裡面《容甫書函》一篇,卻有兩處記載與《年譜》相當不同。因此一記載與汪中葬母有相當關聯,我們先予迻錄如下:
畢秋帆宮保撫陝西時,知先生名而未之見也。一日,先生忽以尺書報之。宮保拆視,乃箋紙一幅,上僅書四句云:「天下有中,公無不知之理;天下有公,中無窮乏之理。」畢公閱竟大笑,即以五百金持送其家。
文末還說,汪中之子喜孫與他的大伯父(方蓮舫)是同榜進士,這段歷史是他隨伺大伯父時告訴他的。

回到容甫先生的《年譜》,在乾隆五十四年中,提到畢沅推薦汪中,而汪中致書回謝的內容。其中提到:「嘉善謝侍郎為某舉主,某受恩最厚,今在江南,某義不可他往,來歲將事公於梁。有士如某,公無遐棄之道;天下有公,某無餓死之法。」細看這一段,哪裡有畢侍郎送五百金給汪中的內容?方濬師《蕉軒隨錄》裡面提到的四句「天下有中,公無不知之理。天下有公,中無窮乏之理」與汪中自己寫的「有士如某,公無遐棄之道;天下有公,某無餓死之法」,這兩者的含意其實是有一定差距的!畢沅沒有方濬師說的大器,汪中也沒有方濬師說的投書求金!汪中有他的堅持,而他人生最後的階段,還是靠校書及鑒別書畫獲取生活所資的,書生意氣如此,是不太會低聲下氣求人的,尤其像汪中這樣矜名負氣之人,在窮途潦倒之際更不會如此,他定是執意將書畫貸予畢沅換取葬資的!也因個性如此,汪中一生窮困!至於畢、汪兩人見面,那是在乾隆五十四年之際,《年譜》中稱:「是年遊武昌時,尚書開府湖北,禮延先君」,所提及的「尚書」就是乾隆五十三年五月以後擔任湖廣總督的畢沅。《年譜》稱畢沅為侍郎或尚書的時序寫的很清楚,《蕉軒隨錄》將畢沅的致金與汪中的致書內容混在一起,時間先後也有落差,汪冠而畢帶,應當是聽聞之間與想當然爾的落差吧!

上文中的謝侍郎,即是謝墉,浙江嘉善人(今上海金山區),謝墉在江蘇學政任上,錄取汪中為「拔貢生」,也是從這時開始,汪中才有了清政府給予的廩米,也才會有《先母鄒孺人靈表》中所提的:「迨中入學宮,遊藝四方,稍致甘旨之養」,沒有這些收入,汪中很難奉養母親,那句「稍致甘旨之養」對照《靈表》中所言:「每冬夜號寒,母子相擁,不自意全濟,比見晨光, 則欣然有生望焉」,令人有恍如隔世不勝唏噓之感!謝墉對於汪中而言,確實有知遇之恩,甚至可以說因為謝墉之故,汪中整個家庭才有了稍稍脫貧的轉機,因此汪中才會說:「嘉善謝侍郎為某舉主,某受恩最厚,今在江南,某義不可他往」,汪中是惜情重義之人,這在他後來拜訪故友,並大力幫忙故友的身後之事可以得見,這也跟他自己幼年喪父窮苦無依,以及當時葬母無資以書畫換抵的經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汪中之子汪喜孫,顧名思義,這個名字是因奶奶鄒維貞「望孫甚切」而取的,汪中初娶孫氏,因婚姻不偕,岀妻後繼取朱氏,朱氏即是汪喜孫的母親。乾隆五十二年,汪喜孫兩歲時祖母棄世,《汪荀叔自撰年譜》中提到鄒太宜人「比卒而目不暝」,是到「喜孫侍床前乃暝」,鄒老夫人確實是非常疼愛這個孫子的。《自撰年譜》中另外有兩件事值得一提。汪中病於鼻衂(流鼻血)已有相當時日,在喜孫八歲時,因自知來日無多,遂將喜孫託孤給了鮑志道(字封翁),鮑是歙縣棠樾人,因少時家道不濟,因而棄學從商,而後擔任兩淮鹽務總商達二十年,也就是擔任兩淮鹽商工會理事長長達二十年之久!汪中將兒子託給商界中人,其目的應當也很明顯,身後必須無材米之憂!汪氏後來也確實受到鮑志道的協助,喜孫長大後也曾到鮑家當過教師,但喪父時孤兒寡母受旁人欺侮,終究是難免的事,汪喜孫在《自撰年譜》中,明確點出某些與父親生前交好,但故後卻毫無聞問的友人之名,他的心裡,真的如人飲水啊!人因無親友之義而留名,於此可見。

汪中因患哮喘之疾,在《年譜》最後《附馬秀才書事》的文末,提及汪中「痰喘不止…。舉手作勢云:『海蒲頭三錢』,語不分明,哮喘愈劇,頃刻而逝」。馬秀才不知道這個「海蒲頭」是什麼,詢問醫家也沒聽過這付藥名,因此特別遺憾。汪喜孫對於父親往生時的言語,一定會想弄個清楚明白,因此特別在《年譜》中提到那是:「石菖蒲」。這一段記述,載在《年譜》乾隆五十九年內,文中提到汪中替江御史德量撰寫墓誌時:「未終篇,掩卷而臥,病作強起,呼僕買石菖蒲。自述痰溢氣逆,上不可治」。由此可知,汪中臨終時索要的藥名並非是「海蒲頭」,而是「「石菖蒲」。此外,汪喜孫還提到父親下世那一年,有「受業儀徵諸生魏先生彝群同學表兄某」,用鎖將他打的頭破血流一事,魏先生可憐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遂請他回家塾去讀書,不要繼續在這受欺侮了。汪喜孫特別記載了自己這一段失去父親受人欺負的歷史,想來下筆時必然記憶深刻,但汪喜孫也很善意的,將施暴的人名給抹去了,反而是將照顧他的魏先生,留名於此!人因慈善之念而留名,於此可見。

對於汪容甫、汪喜孫,史有其名、其事,我相信天下沒有幾個人會如明代的高拱,於死前將所有的譖恨,寫成《病榻遺言》一書用以傷害政治對手張居正,而在清代的年譜學下,我們確實可以看到許多人一生的大小之事,以及當事人自己的說法,或是如同紀傳與編年總匯的個人交遊網絡概要!我們大都不會在未來的《漢學師承記》留下片言支語,也難以在什麼《學案》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但誰都可以留下印記,只要我們用心良善,便會活在一定的記憶之中,等待有緣的攫取。

忽然想起于右任寫給經國先生的那幅名聯:「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 人生可以或計或求,也可以不伎不求,但一切都當準用「天理良心」四字,為圭臬、為繩墨,以求得良心應有的平安。

Friday, May 21, 2021

大孝終身慕父母


「每冬夜號寒,母子相擁,不自意全濟,比見晨光,則欣然有生望焉」,這是汪中在《先母鄒孺人靈表》中說明其父離世之後的貧苦狀況!該文提到汪母「乾隆五十二年(西元1787)七月辛丑朔卒,明年三月戊寅,合葬於先君子之墓」,而於合葬之時,汪中同時另有《江都縣學增廣生員先考靈表》一文,以追述其對父親的有限記憶,汪父乾隆十四年(西元1749)四月下世時,汪中那時才七歲,所存之記憶自然無多,這兩篇《靈表》的全文,可在汪中的《述學補遺》中得見。

《先考靈表》中,汪提到父親對他的特別寵愛,甚至連「鄉黨僚友莫不異之」!汪中回顧其因,猜想是「君於中,父子之恩至深,而為日至淺,故汲汲用之,唯恐其不盡,即君亦莫能解於心也。」也就是汪父自己都感覺會與孩子相處的時日很有限,因此才特別的予以呵護。汪中在合葬父母時,以兩份《靈表》寫下自己感恩與懷念,也用以彰顯父母的養育之恩,而《孺人靈表》中「先君子羸病,不治生」一句,更說明了汪中的父親身體始終不好,顯見汪中之母自始即承擔了鞠育之責。這位「九死流離,撫其遺孤」不凡的汪母,名喚鄒維貞,而「矜名負氣、淵靜好書」沒有廩米的汪父,是為汪一元。

無獨有偶,歐陽修《瀧崗阡表》內記載他「四歲而孤」,也是靠母親「居窮自力」撫養而成。歐陽修後有重名,而《阡表》內說他的父親於真宗「咸平三年(西元1000)進士及第」、「享年五十有九」,但他父親的名諱歐陽修始終沒有明說,只是用「皇考崇公」、「先公」予以替代,至於畫荻教子的母親「鄭氏」,史未載其名,《阡表》內也只說其母太夫人「享年七十有二」。歐陽修父母的實際卒年,宋人王明清在其《揮麈録》揮麈後録卷六中,因試圖替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進行辯護,以有別於龍袞《江南野錄》中的「不當」記述,乃將歐陽修之父歐陽觀,以及其母鄭氏的卒年、地點予以記錄了下來,分別是:歐陽觀,真宗「大中祥符三年三月二十四日終於官」;鄭氏,仁宗「皇祐四年三月十七日卒於南京留守廨舍」。語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歐陽修四歲而孤,靠母親「守節自誓,居窮自立於衣食」方能有立,其記憶深刻如此,是以為《表》記述之時,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歐陽修另於皇祐五年(西元1053年)寫有《先君墓表》,那時歐陽修四十七歲,其內容與六十四歲合葬父母時所寫的《瀧崗阡表》,在文字上多有刪潤。對於歐陽觀,歷史記載很有限,茲將保留在《揮麈録》中歐陽修「自識其父墓」的文字先迻錄如下:「文忠自識其父墓云:『太僕府君長子諱觀,字仲賓。咸平三年進士及第,以文行稱於鄉里。少孤,事母至孝。丁潘原太君憂時,尚貧,其後終身非賓客食不重肉,歲時祭祀,涕泗嗚咽,至老猶如平生。喜待士,戒家人俸勿留餘,而居官以廉恕為本。官至泰州軍州判官,卒年五十九。(大中祥符三年三月二十四日終於官),葬吉水縣沙溪保之瀧崗,累贈兵部郎中。夫人彭城郡太君鄭氏,年二十九而公卒,居貧子幼,守節自誓,家無紙筆,以荻畫地,教其子修學書,卒年七十二(皇祐四年三月十七日卒於南京留守廨舍),祔葬瀧崗。(墓志起居舍人知制誥呂臻撰,二部郎中知制誥王洙篆蓋,大理平事陸經書石)。有子曰□,早卒;曰修。』」明顯的,歐陽修的父母年紀相差了三十歲,這與正常的婚嫁年齡,兩人相差顯然大了許多。

關於歐陽修父親歐陽觀是否有前妻一事,龍袞的《江南野錄》言之鑿鑿:「歐陽觀,本廬陵人。家世冠冕,一祖兄弟,自江南至今,凡擢進士第者六七人。觀少有辭學,應數舉,屢階魁薦。咸平三年登第,授道州軍州推官。考滿,以前官遷於泗州,當淮、汴之口,天下舟航漕運鱗萃之所。因運使至,觀傲睨不即見;郡守設食,召之不赴,因為所彈奏殆於職務,遂移西渠州,迨成資而卒於任所。觀有目疾,不能遠視,苟矚讀行句,去牘不遠寸。其為人義行頗腆。先出其婦,有子隨母所育。及登科,其子詣之,待以庶人,常致之於外。寒燠之眼,每苦於單弊。而親信仆隸。至死曾不得侍宴語。然其骨殖,卒賴其子而收葬焉。」(見《揮麈後録》「歐陽觀行狀異同」條)龍袞直言歐陽觀曾經休過妻,連同自己的孩子也同時一併踢出,等到歐陽觀得中進士後,孩子來看望他,他卻待之如外人,也不甚搭理!此一記述與歐陽修所描述的父親形象有相當之落差,也難怪王明清在《揮麈録》中,特別要予以辯護一番,但歐陽修四歲而孤,是不可能去拜見考上進士時的父親的,更無能力去收喪往生的父親的,故其中定有不為外人所知之事。

在《宋人軼事彙編匯編》卷八「歐陽修」條下,明確記載著:「龍袞著《江南野錄》,云歐陽觀義行頗腆,先出其婦,有子隨母所育。及登科,其子詣之,待以庶人,然卒賴其收葬焉。觀乃文忠父。文忠自識其父墓,初無出母之玷。袞與文忠為鄉曲,豈非平昔有宿憾,與夫祈望不至云爾,不可不為之辯。以上王明清《揮麈後錄》語。按歐公《瀧岡阡表》,以熙寧二年立,而云既葬之六十年,逆數之葬時,公才四歲耳。表內雖不見出婦事,然以志考之,按此所謂志,即歐公識父墓之文,《揮麈錄》已載之。觀年五十九卒官,而鄭夫人年二十九,必非元配。蓋觀已出婦,其子固難言之。歐公撰族譜云觀二子,此下似脫去修、昺二字。昺當是前婦之子,所謂卒賴以葬者也。文忠後任昺之子嗣立為廬陵尉,見焚黃祭文。又文忠貶滁州,謝上表云:『同母之親惟有一妹。』足見昺為前母之子無疑。仲言欲為歐公諱之其意甚美,然非事實。舊聞証誤。」經過一番邏輯推理,證實了歐陽修的父親應有一個前妻,他也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歐陽昺。前妻是誰我們已難考證,歐陽觀又何以休妻、踢出自己的子嗣也難尋其因由,至於後妻,當即是歐陽修的母親鄭氏,從歐陽觀死時年已五十九而妻子鄭氏才二十九歲觀之,歐陽觀有一位前妻,而鄭氏乃為續絃,這該是非常合理的推斷,否則也不需要用「同母之親」四字了。

依據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仕宦歸故鄉」中的記載,《瀧崗阡表》是用「青州石」鐫刻的,「石綠色,高丈餘,光可鑑」,青州遠在山東,而葬地是在江西之「吉州吉水」,當時歐陽修為了這一塊阡表,運途遙遠,確實是煞費苦心的。《宋人軼事彙編匯編》中說:「《瀧岡阡表》成,勒諸石,遣吏齎之歸」等句,同時還記述了龍神借觀並「朱圈祭而豐不如養之薄八字」的故事!哪些真、哪些偽,其實一看便知,但也可見《瀧崗阡表》當時在士林中的份量。羅大經說歐陽修「自葬鄭夫人後,不復歸故鄉」,當時大家對歐陽致仕後還頗有微詞,但大家可能不知道,那時的歐陽修,身體狀況其實已經很不好了。歐陽修葬母時,替石槨另寫了《母鄭夫人石槨銘》(見《歐陽修集》外集卷十二),其辭曰:「惟皇祐五年癸巳六月庚午,匠作石槨。粵七月己亥,既成,銘曰:『於乎!有宋歐陽修母鄭夫人槨,既密既堅,惟億萬年,其固其安。』」歐陽文忠的母親有棺有槨、有表有銘,其本人於母親下葬後即不再「回首敝盧、息間喬木」,必然有其不願言明的理由。

南宋的孫奕,在其《履齊示兒篇》「祭文簡古」中說:「歐陽文忠公奉母夫人喪歸盧陵,道過臨江,李觀以著作郎知清江縣,太守命作祭文,應聲而成曰:『孟軻亞聖,母教之也。夫人有子如軻,雖死何憾?尚享。』公聽之甚悲感,且擊節稱賞。」祭文中對歐陽修、其母鄭氏都推崇備至,比之孟母、孟軻,看來這些早年喪父而後大有所成之人,母教之功且大且深,范仲淹如此,歐陽修如此,汪中亦如此。而孫奕寫的《履齊示兒篇》,裡面的序言提到:「…姑以示子孫耳,故名《示兒篇》,使後世賢,廣吾意;不賢,毋謂不汝誨也。吾子其懋戒哉。」可是孫奕的兒子是誰?後世子孫又有哪些?如今已完全無有訊息矣!語謂「大孝終身慕父母」,而教誨下一代,最好的示範無非以德、以功、以言,而使之能受良好之教育,自然也是必經之途,范仲淹如是,歐陽修如是,汪中亦如是。

想起自己的母親,耳邊生起母親呼喚的餘音,如今天人相隔已忽忽十七年矣,歸有光《先妣事略》謂:「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這最後幾句,讀之怎不令人泫然!

Friday, May 7, 2021

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歷史是為明鏡,在時間縱軸下,將人與事串接而起,及或時有隱諱,偶有曲筆,仍能將許多的牽連糾葛,躍然呈現。唐太宗以銅為鏡、以史為鏡、以人為鏡,其實就是將自己放到歷史長河之中,試著平心靜氣的審視自己的得與失,並在雷同的史實裡,尋找可能的解答。

《史記》載孟嘗君名高震主為齊王所憎,因而失去相位,而後賴馮驩之力而復得,孟嘗對於被廢其間離他而去的賓客頗為不滿,意欲於再見之時「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很經典的說明了那皆是人性的必然:「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並希望孟嘗君大肚能容待賓客如故。孟嘗君對人性現實的體會,是極為現實的寫照,而且在歷史中將一次次又一次次的不斷呈現,理解事之固然後當如何自處,考量的不止是一個人的氣度,更可能是一個人對價值觀的拿捏。

《史記˙汲鄭列傳》中,司馬遷以武帝時任廷尉的翟公個人經歷,說明人情之冷暖:「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翟公在大門上所寫的文字,頗似孟嘗君心裡的不平,所不同的,翟公寫的是自己的體會,也是在問那些去而復來的賓客,你們良心平安嗎?而後司馬遷說出自己的感嘆:「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權勢有高低,人情有冷暖,而有勢與無勢,卻成了彼此交往的重要指標,如若知道權力是兩者交往的前提,那就必需預知失卻權力後,溝水東西乃「事有固然」!誠然,富貴多士時,可以有攀附的雞鳴狗盜之徒,貧賤寡友後,則不知有沒有不離不棄的馮驩。

趙之廉頗於長平之戰時遭陣前免職,賓客盡去,再度為將後賓客為之復來,廉頗是個武將,很直接且不修飾的說:「客退矣(你走吧)!」結果竟換來一陣搶白:「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這位賓客說出「市道交」這三個字,一切以有權、無權為交往之基準,還要廉頗不當有所怨恨。什麼是「市道交」?亦即兩者交往係以買賣關係視之,你有買的能力,所以我接近你,你缺乏買的能力,因而我離開你!好比今天的業務從業人員,是要去找有購買能力的客戶是一樣的!總不能貼附在沒有市場潛力的人的身上,於是「炎而附,寒而棄」的外顯行為,便成就了趨炎附勢的深沉人性。

東漢的王符,在其《潛夫論》《交際篇》中,總結了他的觀察:「昔魏其之客,流於武安;長平之吏,移於冠軍;廉頗、翟公,載盈載虛。夫以四君之賢,藉舊貴之夙恩,客猶若此,則又況乎生貧賤者哉?」後世講交際應酬的「交際」二字便當出自於此。有錢有權的上位者,與無錢無權的低賤者,受到的世間對待是很不一樣的,是以「莫忘世上苦人多」一句,可以如此的觸動心弦。王符繼續他的觀察:「唯有古烈之風,志義之士,為不然爾。恩有所結,終身無解;心有所矜,賤而益篤。《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隘然後知其人之篤固也。」對於有恩於己之人,以一生回報,對於繫心於己之人,則不離不棄!馮驩之於孟嘗君,或許即是此類寫照之一,但世間能有多少這樣的人?

王符是東漢安定臨涇人,在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歸家時前往拜見。那時,皇甫規才剛剛謝絕了前雁門太守的造訪,對於王符的到訪,卻「驚遽而起,衣不及帶,屣履出迎,援符手而還,與同坐,極歡。」於是時下人說:「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將書生道義看的的遠比官場上送往迎來更為貴重。王符得知之後,相信其心中的冷暖,自知矣,自知矣!王符將自己的書名取做《潛夫論》,而不欲彰顯自身之名,是當知一切之富與貴,終如浮雲也,浮雲也!

當然,有難堪現實的「市道之交」,也有情義相挺的「八拜之交」,諸如伯牙子期的「知音之交」、廉頗相如的「刎頸之交」、陳重雷義的「膠膝之交」、元伯巨卿的「雞黍之交」、角哀伯桃的「捨命之交」、劉關張的「生死之交」、管仲鮑叔牙的「管鮑之交」、孔融禰衡的「忘年之交」!確實是不同時代不同人,不同性格不同命。市道交之外,還有完全相反不計較貧賤、身份的「杵臼之交」。《後漢書˙吳祐傳》記載東漢的公沙穆東遊太學,因缺資乏糧,便至吳祐家中幫傭舂米以換取微薄資糧,吳祐後與公沙穆閒聊,「大驚,遂共定交於杵臼之閒」,於是,貧賤與富貴此時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對「士志於道」的看法一同。回頭看看王符在《交際篇》中說的竇嬰(魏其侯)、田蚡(武安侯)、衛青(長平侯)、霍去病(冠軍侯)、廉頗、翟公等人的際遇,與他自己在同篇中說的「夫與富貴交者,上有稱舉之用,下有貨財之益;與貧賤交者,大有賑貸之費,小有假借之損」,人與人交往,如何持平的去看待每一個個體,而非以現實的權勢做為依據,那是做人的一種考驗,也是價值觀的顯現。

已經過往的人,理當沒有持續依附的價值!但清人趙翼《檐曝雜記》《京官趨勢弔喪》一文中,記錄了傅恆隨同乾隆前往熱河時,他的哥哥「廣成」(擔任左都御史)在京往生了,廣成家中訂出受弔之期為某三天,但第一天、第二天都無人前去弔唁,直到第三天傅恆歸來之時「各部院大小百官無不畢至,雖與廣公絕不相識者,亦以文忠故致賻而泥首焉。輿馬溢門巷,數里不得驅而進,皆步行入。」那是什麼樣的場面?是生榮死哀?還是人世裡趨炎附勢的另一現實表徵?大家心裡應該都有答案,那面子終究是做給活人的。

一早,朋友傳來《別人為什麼願意跟你相處》一文,裡面提到朋友相處的六個理由「你有用」、「你有料」、「你有量」、「你有容」、「你有趣」、「你有心」。不一會,同學又傳來《圈子不同,不必強融》小文一篇,裡面提到朋友能否相處就看是否:「久談不厭」、「相處不累」、「互相讓步」,細看兩文數度,心有所感,遂下筆寫成此文。


Tuesday, April 6, 2021

處世樹為模,本固任從枝葉動;立身錢作樣,內方還要外邊圓


職位是一時的,眷戀也不可能保有,生命也是一時的,終究塵歸塵,土歸土,在擁有與失去之間,盡其在我,努力以赴,盡可能做到良心平安,並成就自己想成就的,以便回頭審視之時,得以心安,可以微笑。

明朝的嚴嵩以寫「青詞」起家,最終當上嘉靖皇帝的宰相,掌權近二十年,但在《大明王朝》一劇中,於嚴嵩行將落職之際,想起該替賣醬菜的「六心居」題個匾,卻為商家趙老闆所拒絕,試想嚴嵩一旦去職,難免積累的仇家會來尋釁,他的字就不再具有攬客的價值了!劇中,嘉靖問了嚴嵩是否商家真的「死活不肯要」!嚴嵩回答說那是「人之常情」,而嘉靖「不喜歡這樣的人之常情」,於是要嚴嵩現場做書,並將「六心居」,的心字加上一撇,改成「六必居」,而後鈐上皇帝的「忠孝帝君」之印,連夜刻好,要商家明天就掛起來。

嘉靖不喜歡喜新厭舊的「人之常情」,也不喜歡「人心各異」,所以硬是要嚴嵩寫了字,還鈐上了皇帝的寶印,以替嚴嵩的人與字同時背書!六心居先前附庸風雅的求字,之後又死活不要的棄字,仔細想想,也不過就是「此一時、彼一時」之故!人在其位有權,不在其位無權,水就下而人性從權,權衡自己的利弊得失做出選擇,雖無所謂對錯,但令人感傷則又確實無比!

有些字則不用求,順勢寫下便成後世的圭臬,「忠孝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平生不作皺眉事,天下應無切齒人」、「知成之必敗,則求成之心不必太堅;知生之必死,則保生之道不必過勞」。再怎麼樣,凡事都可依《圍爐夜話》所言「求個良心管我,留些餘地處人」向前行去,許多事需順勢而為,許多人也只能從眾而發,終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求得飛黃騰達,也不是每件事都可以一帆風順,正是在起起落落間,跌跌撞撞裡,試煉一個人的心與志,磨難一個人的堅與毅,終而成就一個人的功與業。

詠春大師葉問,在真實世界裡,寫的一筆好字,也留下不同於拳腳功夫的做人道理。在《葉問:終極一戰》劇中,黃秋生飾演的葉問,在劇尾道出其立身處世的道理:「處世樹為模,本固任從枝葉動;立身錢作樣,內方還要外邊圓」,並且用特殊的筆法,將前聯寫了下來,或許那真的就是黃秋生自己的字。然而葉問的毛筆字,在還需入塾啟蒙的年代,跟他的武術一般,是練過且有根底的。除上聯之外,葉問尚有另一聯如下:「盡孝莫辞勞,轉眼便為人父母;施恩休望報,回頭但看爾兒孫」!詠春的功夫,在電視的渲染效果下,似乎已然天下無敵,但真正沁入人心,值得不斷思考咀嚼的,卻是他寫的那兩幅對聯,還有那字中所包涵的意義。孝親、助人、處世、立身,這些都不是拳腳,但卻比拳腳有更大的力量,來自人心裡的力量,難以衡量。

有意義的歷史,成為典故,而典故中,多有為人處世的道理。六必居的「必」字,意謂著為臣必需忠,為子必需孝,而「外圓內方」的立身原則,則標榜著凡事需有原則,但又需懂得權變的邏輯。二十年的權相,在幾百年的歷史中,化成一個故事,哪些可以與哪些不可以的故事!而二十年的葉問影視劇,則將中國人幾千年的立身處世道理,以葉問其人,如畫龍若點睛般的呈現於大家的眼前。

人孰是?人孰非?捫心自問可也,一切安則為之,不安則不為。

Thursday, March 25, 2021

試清夜自思,在國在家曾行幾事?但設身處地,於今於古像個甚人?


年前,在市場邊見賣字者以金漆書聯,某遂刻意駐足而觀,但見其揮毫點橫豎鉤,運筆挑彎撇捺,慢條斯理的寫成王安石的名聯:「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那一刻,我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總是在除夕當日,自己割好新買的紅紙,而後在聯上以己意寫出對來年的想望,想起父親年節總要穿起藍袍馬掛的過往,想起父親拱手賀年時的恭喜二字,想起年夜飯前的講話…。父親的字,總有著獨特的氣息,也似乎永遠帶著老家祠堂猶龍懿訓,旋馬高風的味道,有剛勁,有雅致,更有自賞的得意。家父早先懸筆為書,而後因年紀乃定肘而寫,父親下筆時的神情,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如今,父親蒼勁透背的書法已然無可再得,但我識得父親的筆跡,記得他提筆時的那種專注,還有提字予人時,落款所用的那幾枚特別章印,其中「晉宰仲舒」尤為深刻,而父親下筆時的心境與感觸,也踏踏實實的留在給予後輩的筆冊文字之內。父親去後,家中對聯由我書寫,然過往十七年來,每年僅草草一回,是以已遠無當年學書時或顏或柳的能耐,貽笑大方間,也僅能以對聯文字自嘲一二而已。

每個人的字,都是自己個性的展現,也是學習過程努力的結果!先賢讀書以求仕進,哪一個不需提筆為文以達己意?經童試、鄉試、會試、殿試乃有進士之名,就算是武科進士,也仍然需要最基本的提筆默書《武經七書》之能力!而父親能書能畫,知棋知音,當與祖母丁氏延攬清末大儒之啟迪教化有關。在傳統中國的體制下,拜師而後執弟子禮,是很嚴肅、慎重的一件事,因為「好老師」能夠說穿精髓,懂得運用,對學子的成長與日後自我的學習是有重大影響的,是以東翁聘請西席,西席執教使弟子成材以回敬東翁之禮敬,是相得益彰進行知識傳承的大美事。

在《雍正王朝》一劇中,四皇子胤禛請來烏思道當世子的西席大人,除親自率全家人鞠躬拜請外,另依儒家傳統堂屋坐拜,方正式成為世子之師傅。據父親所述,祖母當年禮敬西席甚為不斐,又何嘗不是為了孩子打下做人處事的基礎而有所不吝?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我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們,不能不對歷來的老師有所感恩。回想余於博班畢業撥穗之時,除對指導教授惠馨老師行禮感恩而外,亦對左右在座之師長分別行禮,蓋不論是否親受其教,在各自的專業上,無不對我有所啟發,而今校多子少,師道艱難之下,對於做為「老師」的教者,相信更有特別之感慨。

父親何時對我手把手的教導我寫字,我已不復記憶,而我是在父親走後,才發現自己受到他有多大的影響!那是一種忽然的驚覺!驚覺自己從父親身上得到了無盡的寶藏,我很難說清楚那到底是什麼,但我不會忘記父親說的:「字如其人」,也不會忘記他送我的第一本書,那本封面黃白相間的:《曾文正公家書》,也不會忘記爾福伯送我印章時說的「楷字不遮羞」!一個在意一筆一畫的孩子,以後的苦自然需自己承受,而我的個性,當然也應該在字中可知,但現如今只見「打字」而非「寫字」,那一種字如其人的邏輯,也只能透過字裡行間所傳達的訊息去體會了。

明末的郭都賢,曾經提攜過抗清身殉的史可法,也曾經營救過變節降敵的洪承疇,在明帝國大廈將傾之際,郭都賢棄官而去削髮為僧,但依舊無所逃於清人文字之獄,最後終老於江寧承天寺,他曾經寫過一幅對聯,細審其意,也可用「良心平安」四字代表:
何以副生平,試清夜自思,在國在家曾行幾事?
不須談特起,但設身處地,於今於古像個甚人?
人的一生,午夜夢回之際,慎獨自省之時,能求得良心之所安,若能心定而不疑,也就不至於寢食難安、畏首畏尾,明代的郭都賢如此,而清代廉吏的代表于成龍,則是以「不以溫飽為志,勿昧天理良心」做為一切的準繩,于成龍所寫的「良心」二字,真的是行走天下的基石,求心之所安,是件容易的事,也是件極不容易的事。

「人生識字憂患始」,可是不識字,也無以表達思想情感,家裡掛著父親送我的對聯:「盡其心之所當為,盡其力之所能為」、「崩沙新改路,橫石自成橋」,但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第一聯是閻錫山的名句,第二聯則是脫自南宋楊萬里的詩句:「危岸崩沙新改路,斷渠橫石自成橋」!父親在我搬離北投老家時,送給我這兩幅對聯,應當是對我的期許,也是對我離家後需自主自知的教誨。父親軍旅半生,休致後以讀寫為樂,但總有其志不遂的遺憾,是以有「棟樑之材棄之野,暮年徒負父母恩」的感慨,但父親對祖母的叮嚀「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也自豪的寫下:「吾守母教,自問無愧」,我相信「良心平安」四字,是最後必須守住的界線,也是做人處事最基本的道理。對於父親,我有無限的懷念與感思,更隨年紀之增長,也漸能體會他在暮年時的心境,於是在今年,我以下語做為今年的春聯:
春色絲絲入戶,數奇期遇有李廣
瑞氣條條映簾,白首待遣看馮唐
父親啊,兒想念您。

歲在辛丑,人已花甲,於人於事,誰毀誰譽皆已無妨,但求良心之所安而已。

Friday, February 19, 2021

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 - 重讀《封燕然山銘》


讀書是自己的事,識字也是自己的事,但如果書裡所載的字義,經過歷史長河所造成的訛變而讀錯了,那原屬於自己的事,可能就變成眾人之事了。

前數日,因及時訊息傳遞之便,同學傳來《論語․泰伯》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幾句話的「標點」爭議,而事實上,這一句話的解讀爭議由來已久,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讀讀清華大學丁四新教授在《東岳論叢》所發表的論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問題檢討與新解》就知道可能的答案了。但,不止句讀可以造成誤解,文字傳抄錯誤,或是因為避諱所用的「別字」也會產生不少歧異,而刻石碑文因年久漶滅,再透過拓本傳抄,可能造成錯誤的機會更是不小。

高中時讀王安石的《褒禪山遊記》,中有記述如下:「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王介甫見古碑上有「花山」二字,便將「華山」的「華」字,認為應將之讀為「花」音,實在也有些武斷。但,出土文物可以驗證歷史文獻,文獻也可以佐證文物,這確實是相得益彰的好事,只要不是兩腳書櫥,自然可以判定魯魚亥豕,烏焉成馬之誤,也必能分辨郭公夏五、郢書燕說之失。雖如此,即或金石可鏤,但馬援銅柱已無處可循,熹平石經也只剩殘石可藏,管它金匱石室重緘保慎,終究也敵不過歲月消磨與戰火無情!後人,只能在遺留的斷簡殘篇、破瓦碎石的刻痕中,試圖回復最原始的樣態而已!

四十餘年前,讀成惕軒教授選輯之《駢文選注》,首篇即為班固於東漢永平元年(西元八十九年)寫的《封燕然山銘》,通讀全書及註釋後,對駢文有了粗淺的認識,之後讀張仁青教授之《中國駢文發展史》,更對駢文之流變有了較多的理解,而那篇《封燕然山銘》,因可通篇背讀,自然也記憶尤深!2017 年八月,內蒙古杭愛山發現《後漢書》所記載的《封燕然山銘》,當時即汲汲想知道其中細節,然因工作轉換之間,未再切切追尋後續發展。牛年之前,偶過書肆,得見北京大學教授辛德勇先生所著之《發現燕然山銘》一書,索閱後對辛教授考證之功,確實倍感佩服!真不料當初所強記之銘,經過山石拓本考證之後,竟有不少差異,但成惕軒教授當年對此銘的註釋,才是我重新認識銘文的基礎,忽忽間四十三年過去了,如今重讀此銘,想起成惕軒、張仁青兩位教授,也想起當初編輯《詞林韻藻》,《曲海韻珠》的王熙元教授,而今三位前賢皆已作古,衷有起伏,對書而歎,不禁悵然若有所失。

班固當年隨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寫下了成就此「燕然勒石」的千古文章,但大勝後之三年(永平四年),竇憲以謀逆之罪迫令自殺,班固受竇憲之牽連,為洛陽令種競所收補,受笞辱而死於獄中。今所見之《漢書》,其內之《八表》及《天文志》,其實是由其妹班昭及同郡人馬續所續成的。對於竇憲的一生,范曄在《後漢書》中,引用了東方朔《答客難》中「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的名句!事實上,范曄似乎更有意的忽略了《答客難》的前幾句:「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顯然范曄對竇憲獲罪,最終為和帝迫令而死的人生結局,是有相當多的感慨的。至於班固,則是因為自己的駕車奴僕,在得勢時醉罵過洛陽令種競,便在竇氏失勢之後,也落得搜捕入獄而死的下場。班固死後,《後漢書》本傳中僅記載:「詔以譴責兢,抵主者吏罪」幾句,顯然種競只是受到了幾句口頭譴責,而最終抵罪的卻是「主其事」的不知名小吏,班固真的死的冤枉啊!

文字流傳的,未必為真,而文字不能傳的,大家就用笑去體會吧。有感於此,謹將初讀《封燕然山銘》時的註記筆跡,以及辛教授考證後之銘文文字一併附於此,以為自己四十三年前的點滴留下些許紀念。如欲閱讀辛教授的考證,請參閱「辛德勇:《燕然山銘》文本新訂定」一文。
以下是辛教授釋讀勒石銘文後,加上標點的《封燕然山銘》: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
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
聖皇,翼王室,納大麓。維清,乃與執金吾
耿秉,述職巡圉,治兵于朔方。鷹揚之校,
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暨南單于,東胡烏
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羣,驍騎三萬。
元戎輕武,長轂四分,雷輜蔽路,萬有三
千餘乘。勒以八陣,位以威神,玄甲耀日,
朱旗絳天。遂淩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
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屍逐以染   鍔。
然後四校橫徂,星流彗埽,滌平萬里,野
無遺寇。於是域滅區落,反旆而還。考傳
驗圖,窮覽其山川:隃涿邪,進安侯,乘燕
然。汙冒頓之逗略,焚老上之龍庭。將上
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
安固後嗣,恢拓畺㝢,震大漢之天聲。茲
所謂壹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乃
遂封山刊石,昭銘上德。其辭曰:
鑠王師,征荒裔。癹匈虐,釓海外。夐其邈,
亙地界。封神丘,建陸碣。熙帝載,振萬世。


Wednesday, January 27, 2021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們好不好?


同學之前傳來孔廟的照片,也附帶上七十二弟子牌位的照片,當年孔子周遊列國到處找工作而不遂其志,那些跟隨他的弟子一路吃苦受罪,實在也非常辛苦,然如今又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的名字?

清代的李清,寫過一本《歷代不知姓名錄》,書中所載之人並非無名無姓,但歷史卻遺憾的沒有留下具體的姓名!《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記載韓信窮困時曾寄食於南昌亭長家中,「亭長妻」不喜歡韓信吃白飯,遂刻意不給飯的屈辱了他,之後韓信垂釣城下,於饑腸轆轆之時,有位「漂母」不計較回報的資助了韓信的飯食!再之後,又出現一位「屠中少年」,在大庭廣眾之下,激怒韓信不成而使韓信承受了跨下之辱!「亭長妻」、「漂母」、「屠中少年」這三位留下了歷史的具體記錄,但卻沒有姓名寄存!

同樣的,《孟嘗君列傳》中,記載孟嘗君與賓客談話時,屏風後常有一位記載談話的「侍史」以便處理未盡事宜,而某日孟嘗君在吃晚飯時,因為燭火遮蔽之故,有「一客」以為飯菜有差,一怒之下遂輟食求去,而後孟嘗君出示自己的飯菜,主客菜色其實相等,該客遂羞赧自殺了!再之後,有狗盜者為之盜白狐裘,有雞鳴者為之引雞鳴,但「侍史」、「一客」、「狗盜者」、「雞鳴者」這四個人,也都史無其名!歷史的紀錄很有限,誰能留名,誰不能留名,端在史家下筆之時的一念之間爾。

梁啟超寫《王安石傳》,大量取材了蔡元鳳所寫的《王荊公年譜考略》,並且在該傳之「例言」中,刻意註記如下:「屬稿時所資之參考書不下百種,其取材最富者為金溪蔡元鳳先生之《王荊公年譜》。先生名上翔,乾嘉間人,學問之博贍,文章之淵懿,皆為近世所罕見,所著《年譜》凡二十五卷,《雜錄》二卷,成書時年已八十有八,蓋畢生精力瘁於是矣。其書流傳極少,而其人亦不見稱於並世士大夫,殆不求聞達之君子邪?爰志數語,以諗史官。」蔡元鳳乃乾隆二十六年辛巳恩科第三甲第二十名進士,同科的狀元為陝西韓城的王杰,探花則為江蘇陽湖的趙翼!蔡元鳳一生事蹟雖著錄無多,但靠梁啟超《王安石傳》例言之助,以及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所述之簡略數語,或可有幸留名於青史之中。

項羽垓下戰敗,脫逃至陰陵(今安徽定遠縣西北)時迷了路,乃向一位「田父」問路,田父不知出於何因,竟騙項羽向左,結果項羽的殘餘部隊遂陷入大澤之中而為漢兵所追及,項羽自知難再走脫,遂於回馬一戰時,先後又斬殺了「一將」、「一督尉」!而後一路南向戰至烏江之邊,「烏江亭長」請項羽上船東渡,以圖再起,但項羽以「天亡我」,且無顏見江東父老為由,最終自刎而亡!「田父」、「一將」、「一督尉」、「烏江亭長」,他們都是誰?歷史無可回復,這些代名詞遂成了他們永恆的姓與名。

立德、立功、立言,語稱三不朽,但歷史內的記述如此之多,人事時地物,又有多少人會清晰的記得那些與自己無關的過往?難怪唐朝李漢的《蒙求》,會在結尾時說:「浩浩萬古,不可備甄,芟繁摭華,爾曹勉旃!」我們確實讀不了那麼多,也記不得那麼多,但幸運的是,不論我們是否有緣讀了、記了,那些留下來的歷史,只要記述留存於世,即或不清晰真切,又或許缺了姓與名,都永遠在那,默默的等待大家的發掘與理解。凡走進歷史的,都只能由後人各自分說,已經閉上眼的,永遠不會再爭論了!王安石在《答韶州張殿丞書》中自言:「近世非尊爵盛位,雖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為朝廷所稱,輒不得見於史。…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實足以信後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載之,則遂以不朽於無窮耳!」顯然,任何想將所言留存於世者,若無大公至正之心,不論方法為何,終究都會湮滅消逝而無人聞問!何況跟本進不了史冊之內?而事實上,不論自己生前多有心,留下多少豐功偉業,產出多少經國大業,白雲蒼狗五十年之後,還能記得你的,已然少之又少,至於那留下來與你有關的文字記載,歷史長河中也要有人願意讀,而且讀的進去啊!

絕大多數的我們,不會歷史留名,但不妨礙我們努力活的精彩,活時留下什麼,應該比死後留下什麼來的更好!《末代武士》一劇裡,針對勝元的死,明治天皇向歐格仁提問:「Tell me how he died.」而歐格仁的回答卻是:「I will tell you how he lived.」當然,我們不該是為死後所留下的歷史而活,而是為生時所創造歷史而過!看看南懷瑾先生面對生活所說智慧之語:「你的心大了,大事也變成小事;當你的心很小時,小事也變成大事;當你的心扭曲了,好事也會變成壞事;當你的心健康了,壞事也會變成好事。」有一顆活著且能感受的善良之心,去帶動生時的一切,遠比歷史能否留名,顯然來的更為重要!

此時,我只想問:「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