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8, 2021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問我身繫何處,許州常州汝州
朋友之交,於患難之中更見真情,是以翟公有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通透之言,令人感嘆不同的冷暖。試想,人生原不必有八拜之交,但仍可以於點頭之交的緣分下助人一臂,而這一臂,往往令人終生難忘!
陳鵠於《西塘集耆舊續聞》內,簡短的記載了蘇東坡由黃州移至汝州時的制詞:「蘇某謫居之久,念咎已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這簡單的幾句話,替當初下達貶謫決策的皇家保留了顏面,也給了皇家寬宥東坡的合理理由,更給了蘇軾復起用事的無限生機!當然,越是精簡越不容易措辭,何況還要兼顧多方需求,有隱有揚恰到好處,也難怪蘇軾接到詔書後也為之歎服不已,而替皇帝擬定這詔書文字(制詞)的,正是與東坡頗有淵源的三槐家族成員之一:王子發。
《古文觀止》中,收有《三槐堂銘》一文,這是蘇軾在王鞏之期許下,為彰顯王氏先祖德行所寫的酬祚之文,但也就是這篇酬祚之文,卻成了「修德於身,責報於天」的最好寫照,種因得果福報不爽,確實是王家數代的真實寫照,而三槐堂也成了顯赫的王氏堂姓之一。當年王祐在庭中種下槐樹三棵,以做為後世子孫必為三公的預先見證,王祐祈願如此之重,而後也果然如願以償,日後,他的兒子王旦大為真宗所器重並成了當朝宰相。元豐二年,王鞏因蘇軾烏台詩案之累,貶於賓州(廣西賓陽)擔任鹽酒稅務監理之責,雖說地處偏遠,但還算是個相對穩定的官缺,而蘇軾則貶至黃州當團練副使的閒職,因此蘇軾在寫給王鞏的詩中,曾半嘲笑的說:「茲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確實頗有嘲弄王鞏因禍得福的味道。王鞏乃王素之子,王素為王旦之子,而王旦為王祐之子,而王震(王子發)則是王素之從孫,亦即是王素親兄弟的孫子。王旦有子三人,依序為王雍、王沖、王素,王震是哪一支王家之後,尚須再確認一下。但,蘇軾與王家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確實是有相當交往的,至少他景仰王素,並與王鞏一同受累至貶黃州,而王家人丁興旺,出類拔萃者真正不少,正如《三槐堂銘》中所記:「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
《宋史˙王震傳》中說:「元豐官制行,震與吳雍從輔臣執筆入記上語,面授尚書右司員外郎,使自書除目,舉朝榮之。」其中「自書除目」四字,是指王震可以直接替代皇帝下達除授官吏的文書,這種如同可以專斷官吏任免的權力實在非同小可,難怪舉朝都替他感到榮幸。我們不知道王震寫蘇東坡移至汝州制詞時的感受,但制詞中替蘇軾開罪說「謫居之久,念咎已深」,也就這一句話,結束了東坡在黃州的苦難,可是王子發不知道,日後的東坡,會一直走在「念咎」被貶的過程之中,直至人生盡頭。東坡於元豐四年到達黃州,三年後,於元豐七年受命移汝州任團練副使,但前往汝州之路途中,因阮囊羞澀而無法到達,因而上書懇求帝家允許他能留住於常州,宋皇勉予同意後卻又隨即命蘇軾知登州,再之後又召回朝廷任職禮部,「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到此時終於得到驗證。
蘇東坡在移往汝州過程所乞求留住的常州,在其人生後期歷經一連串的謫貶,並於儋州(海南島)北返之時,最終成了東坡命盡之地!而那沒去成的汝州,則成了他的埋骨之所!一切中的一切皆似乎早已命定,他的命,如願的留在了常州,而他的身,則永遠的瘞旅在了汝州。東坡《自題金山畫像》中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那是東坡回顧自己一生時的感嘆,更像是替自己的起伏經歷作一總結,但若以身後為念,或可說:「問我身繫何處,許州常州汝州」,許州(河南穎川)是蘇軾北返後,想與弟弟蘇轍一起居住的地方,可惜永遠也無法如願了!蘇轍當年在《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中提及東坡「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的要求,以及寫下「將居許,病暑暴下,中止於常」這幾句時,相許終老於許州的願望落空了,與大哥相見的機會也從此不再,那種心境有多難過多複雜,眼淚又有多重多婆娑,恐怕難為外人所道。
蘇東坡在黃州寫《前赤壁賦》,文末之後存有「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這幾句刻意叮囑的話,「欽之」即是傅堯俞,是蘇軾在黃州時仍膽敢與之往來的朋友之一,以後的元祐黨人碑上,也有他的名字!「欽之愛我」四字,其實何嘗說的不是「欽之不要害我」?「多難畏事」之時,誰不需要心靈上可以依託,感情上可以真正相信的朋友?好在孤寂之時,還有同在黃州可以一同夜遊承天寺的張懷民,透過看月觀影,總能將孤獨與無奈,化做難及的清醒與超脫,還有那前後一同遊覽赤壁,在山高月小之間狼籍暢飲作樂的「二客」為伴,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孤單寂寞不僅僅是蘇軾的身影,心靈上仍有著需要外在肯定方能填補的空白。
王子發的制詞使蘇軾離開了黃州,而後元祐初年蘇軾重回京師,並與王子發共事過一段期間。那時,三槐堂的銘文還在,但雪堂主人的眉頭與鬢上,已然經霜歷雪,不再是以前那個以為「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少年矣!而王子發自己,據《宋史˙王震傳》所載,王震與章惇雖皆是由呂惠卿所薦任,但卻常時與章惇理念不合,是以在日後的政治漩渦中遭到章惇的算計,因而導致「折獄滋蔓,傾搖大臣」的指謫而出治岳州,一位出色有能力的大臣,就這樣的無奈、無聲、無息的流進歷史的長河,史書僅以一個字「卒」,做為王震出治岳州後的尾聲。王家子孫多賢,而王震更有治理刑獄的專才,神宗並曾給予「自書除目」的高度信任,無奈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惜十九歲理政後的哲宗,即或自我惕勵,以新法治國,但以章惇為相,黨爭進一步加劇,再加上繼位「妄耗百出,不可勝數」的宋徽宗,北宋最終亡於自腐及金人的鐵蹄之下。
就輩份而言,蘇軾是王素的同輩、王鞏的長輩,而王震是王素的從孫,那蘇軾自然也會是王震的長輩,蘇軾與王震之交往起自何時?據蘇軾《次韻王震》一詩首兩句:「攜文過我治平間,霧豹當時始一斑」,「治平」是宋英宗的年號,可見兩人在英宗時就開始交往了,而且是王震請求蘇軾予以文學上的指正,而那時的蘇軾,已然名動公卿,霧豹一斑對蘇軾自己是客氣之語,如對王震則是褒獎之辭。若以年紀推測,王震很可能是王旦長子王雍的後嗣。兩人之交往始於文字,而感激之情亦寄託於文字,是以同詩中有「清篇帶月來霜夜,妙語先春發病顏」,也算是蘇軾對王震離黃移汝所擬制詞的感謝,試想君子之交不在財貨之上,而在道義之間,實不得不為東坡、王震二人的文字交,道義交,以及人生道路中起起伏伏的際遇,掩卷深思!
世間之苦,誰都有自己的黃州惠州儋州,而未來之想,誰又無必有的許州常州汝州?兩者之間,八拜之交難求,但成為助人一臂的點頭之交,誰都可以誠心的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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