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7, 2021

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歷史是為明鏡,在時間縱軸下,將人與事串接而起,及或時有隱諱,偶有曲筆,仍能將許多的牽連糾葛,躍然呈現。唐太宗以銅為鏡、以史為鏡、以人為鏡,其實就是將自己放到歷史長河之中,試著平心靜氣的審視自己的得與失,並在雷同的史實裡,尋找可能的解答。

《史記》載孟嘗君名高震主為齊王所憎,因而失去相位,而後賴馮驩之力而復得,孟嘗對於被廢其間離他而去的賓客頗為不滿,意欲於再見之時「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很經典的說明了那皆是人性的必然:「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並希望孟嘗君大肚能容待賓客如故。孟嘗君對人性現實的體會,是極為現實的寫照,而且在歷史中將一次次又一次次的不斷呈現,理解事之固然後當如何自處,考量的不止是一個人的氣度,更可能是一個人對價值觀的拿捏。

《史記˙汲鄭列傳》中,司馬遷以武帝時任廷尉的翟公個人經歷,說明人情之冷暖:「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翟公在大門上所寫的文字,頗似孟嘗君心裡的不平,所不同的,翟公寫的是自己的體會,也是在問那些去而復來的賓客,你們良心平安嗎?而後司馬遷說出自己的感嘆:「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權勢有高低,人情有冷暖,而有勢與無勢,卻成了彼此交往的重要指標,如若知道權力是兩者交往的前提,那就必需預知失卻權力後,溝水東西乃「事有固然」!誠然,富貴多士時,可以有攀附的雞鳴狗盜之徒,貧賤寡友後,則不知有沒有不離不棄的馮驩。

趙之廉頗於長平之戰時遭陣前免職,賓客盡去,再度為將後賓客為之復來,廉頗是個武將,很直接且不修飾的說:「客退矣(你走吧)!」結果竟換來一陣搶白:「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這位賓客說出「市道交」這三個字,一切以有權、無權為交往之基準,還要廉頗不當有所怨恨。什麼是「市道交」?亦即兩者交往係以買賣關係視之,你有買的能力,所以我接近你,你缺乏買的能力,因而我離開你!好比今天的業務從業人員,是要去找有購買能力的客戶是一樣的!總不能貼附在沒有市場潛力的人的身上,於是「炎而附,寒而棄」的外顯行為,便成就了趨炎附勢的深沉人性。

東漢的王符,在其《潛夫論》《交際篇》中,總結了他的觀察:「昔魏其之客,流於武安;長平之吏,移於冠軍;廉頗、翟公,載盈載虛。夫以四君之賢,藉舊貴之夙恩,客猶若此,則又況乎生貧賤者哉?」後世講交際應酬的「交際」二字便當出自於此。有錢有權的上位者,與無錢無權的低賤者,受到的世間對待是很不一樣的,是以「莫忘世上苦人多」一句,可以如此的觸動心弦。王符繼續他的觀察:「唯有古烈之風,志義之士,為不然爾。恩有所結,終身無解;心有所矜,賤而益篤。《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隘然後知其人之篤固也。」對於有恩於己之人,以一生回報,對於繫心於己之人,則不離不棄!馮驩之於孟嘗君,或許即是此類寫照之一,但世間能有多少這樣的人?

王符是東漢安定臨涇人,在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歸家時前往拜見。那時,皇甫規才剛剛謝絕了前雁門太守的造訪,對於王符的到訪,卻「驚遽而起,衣不及帶,屣履出迎,援符手而還,與同坐,極歡。」於是時下人說:「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將書生道義看的的遠比官場上送往迎來更為貴重。王符得知之後,相信其心中的冷暖,自知矣,自知矣!王符將自己的書名取做《潛夫論》,而不欲彰顯自身之名,是當知一切之富與貴,終如浮雲也,浮雲也!

當然,有難堪現實的「市道之交」,也有情義相挺的「八拜之交」,諸如伯牙子期的「知音之交」、廉頗相如的「刎頸之交」、陳重雷義的「膠膝之交」、元伯巨卿的「雞黍之交」、角哀伯桃的「捨命之交」、劉關張的「生死之交」、管仲鮑叔牙的「管鮑之交」、孔融禰衡的「忘年之交」!確實是不同時代不同人,不同性格不同命。市道交之外,還有完全相反不計較貧賤、身份的「杵臼之交」。《後漢書˙吳祐傳》記載東漢的公沙穆東遊太學,因缺資乏糧,便至吳祐家中幫傭舂米以換取微薄資糧,吳祐後與公沙穆閒聊,「大驚,遂共定交於杵臼之閒」,於是,貧賤與富貴此時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對「士志於道」的看法一同。回頭看看王符在《交際篇》中說的竇嬰(魏其侯)、田蚡(武安侯)、衛青(長平侯)、霍去病(冠軍侯)、廉頗、翟公等人的際遇,與他自己在同篇中說的「夫與富貴交者,上有稱舉之用,下有貨財之益;與貧賤交者,大有賑貸之費,小有假借之損」,人與人交往,如何持平的去看待每一個個體,而非以現實的權勢做為依據,那是做人的一種考驗,也是價值觀的顯現。

已經過往的人,理當沒有持續依附的價值!但清人趙翼《檐曝雜記》《京官趨勢弔喪》一文中,記錄了傅恆隨同乾隆前往熱河時,他的哥哥「廣成」(擔任左都御史)在京往生了,廣成家中訂出受弔之期為某三天,但第一天、第二天都無人前去弔唁,直到第三天傅恆歸來之時「各部院大小百官無不畢至,雖與廣公絕不相識者,亦以文忠故致賻而泥首焉。輿馬溢門巷,數里不得驅而進,皆步行入。」那是什麼樣的場面?是生榮死哀?還是人世裡趨炎附勢的另一現實表徵?大家心裡應該都有答案,那面子終究是做給活人的。

一早,朋友傳來《別人為什麼願意跟你相處》一文,裡面提到朋友相處的六個理由「你有用」、「你有料」、「你有量」、「你有容」、「你有趣」、「你有心」。不一會,同學又傳來《圈子不同,不必強融》小文一篇,裡面提到朋友能否相處就看是否:「久談不厭」、「相處不累」、「互相讓步」,細看兩文數度,心有所感,遂下筆寫成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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