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7, 2012

識冠人彝,才高王佐,行行鄙夫,沈溺尤至


偶讀潘汝士丁晉公談錄》一書,於趙普氣度一條下,有記載宋初宰相趙普進言之實錄如下:「(普)因奏事忤旨,上怒,就趙手掣奏劄子,挼而擲之。趙徐徐拾之起,以手展開,近前復奏,上愈怒,拂袖起。趙猶奏曰:『此事合如此,容臣進入取旨。』其膽量也如此。」據此,趙普雖然有陳橋兵變謀策之功,但宋太祖也未必事事言聽計從,其中挼而擲之與徐徐拾之八字,道盡主從關係,也說明屬下進言獲納之不易,但究竟是因為那件事引發挼而擲之則無確切說明。無獨有偶,王琪之國老談苑一書,在趙普奏事一條,也有類似之記載:「趙普在中書,每奏牘,事有違戾太祖意者,因請之於上。或拂之於地,普緩拾之,振塵以獻,有及再三者,理遂而已。」但王琪所載有「每奏牘」三字,足見宋太祖生氣而摔趙普的劄子,顯然不止一次,而「事有違戾太祖意」究指何事何因,依然未予以明確說明!

翻閱宋史趙普傳,裏面也有類似的記載:「普剛毅果斷,未有其比。嘗奏薦某人為某官,及祖不用。普明日複奏其人,亦不用。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怒,碎裂奏牘擲地,普顏色不變,跪而拾之以歸。他日補綴舊紙,複奏如初。太祖乃悟,卒用其人。」同樣的一件事,元朝脫脫的宋史,則明確記載宋太祖擲摔趙普奏牘的原因,其實是為了趙普奏薦某人但卻不獲趙匡胤首肯之故!而劇情則從揉成一團的「挼」字,變成「碎裂」二字,所以趙普也就必須從「徐徐拾之」、「振塵以獻」改成「補綴舊紙,複奏如初」,宋史的記述生動了許多,但當事人是誰,何以值得趙普一奏、再奏乃至三奏,則依舊未予明說!趙普願為此人賭上自己的前途為諫,箇中緣由,也只有趙普心裏明白!

宋史》本傳上說趙普「普性深沈有岸穀,雖多忌克,而能以天下事為己任」、「普剛毅果斷」、「普為政頗專,廷臣多忌之」、「普沈厚寡言」,而在宋真宗的追封詔上,對趙普更是讚譽有加:「識冠人彝,才高王佐,翊戴興運,光啟鴻圖」、「正直不回,始終無玷,謀猷可複,風烈如生」!我們體會這些詞句的背後含意,大致上可以拼湊出趙普一生的形式風格,應該是令人景仰的!但時移世變,朱元璋對趙普便不甚欣賞,《明史》記載洪武二十一年,明太祖下詔欲以歷代名臣從祀歷代帝王,於是當時的禮官李原名便奏擬了三十六人上呈,但朱元璋卻以「趙普負太祖不忠,不可從祀」為由而予以拒絕!這裡的不忠,當然是指宋太祖趙匡胤殯天候,趙普沒有擁立太祖的子孫,卻擁立趙匡義即位的故事!但回頭看看將元順帝北逐的常遇春於四十歲暴卒時,朱元璋卻又同意用「宋太宗喪韓王趙普故事」為常遇春發哀禮!其中轉圜,不是趙普的身份或作為有所變更,而是朱元璋在認知趙普上的邏輯有了改變,畢竟繼位可是皇家大事,而臣子的尊榮喪禮則已與未來的權力無關。《清史稿》中針對趙普沒有多餘記載,只有針對清穆宗(同治)立嗣的議題上,於吳可讀傳中有記載如下:「宋初宰相趙普之賢,而猶首背杜太后;以明大學士王直之為舊臣,而猶以黃請立景帝太子。」如此,趙普當年是否真有虛構「金匱之盟」以助宋太宗得位的斧聲燭影,將會成為趙普歷史定位的永恆爭點,真真假假如何,我們無欲同鄧廣銘教授般進行考證,但趙普具有接受杜太后遺詔的顧命大臣身份,則似乎無需懷疑,權力確實都是一時的!

王夫之在宋論中曾大罵趙普為「鄙夫」,並說:「唐亡以後,鄙夫以成姦之習氣,薰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沈溺尤至,而機械愈深,雖見疑於英察之主,而終受王封,與馮道等。」我想王夫之顯然是用崔瑗「行行鄙夫志」的座右,明示趙普德行淺薄,而有成姦之習氣,並說趙普因「患失而無不可為者」。但,膽敢於屢次違戾宋太祖的主觀意願,又敢為宋太宗擬作金匱之盟而穩定政局,趙普還是不是要擔上「負太祖不忠」、「成姦習氣」這些負面論斷,甚至將之比為無恥之馮道?還是,這些都是趙普患失而無不可為者的表現?看來我們也只能讓歷史替自己說話,至於價值判斷,隨環境變遷及認知之不同,就各言爾志吧。

但,我們不能不佩服趙普將挼揉成團的奏牘「以手展開,近前復奏」的勇氣,也不得不敬佩他晚年手不釋卷熟讀論語的功力,是以方能「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平!」我輩讀書恐多不及半部論語,是以定當難有趙普的氣度與能力,遑論定天下、致太平的格局!李敖曾嘲笑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說:「不知道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然而平心而論,能夠如唾面自乾的韓信,或能如補綴舊紙,複奏如初的趙普,我們應該在乎的,其實不是彼等讀書的多寡,或是學書學劍的結果,而應是那難以企及的心胸與氣度!

是非對錯,問心才最重要!

Wednesday, November 28, 2012

白手奮起,漸有事功,貨殖南北,利從義湧


十年前,家母離世,我以自己沈重的感受,寫成「先妣陳孺人事略」一文。公祭當日,並由司儀代為宣讀,替我母親辛苦卻又沈默付出的一生,做出安慰的結尾。

家姊於閱讀草稿後,要求我捨棄其中父親「事業遇挫」後的一段,幾經思考,決定依照家姊之意,在對外宣讀時將彼段移除,以免到場之人或有尷尬。但,那段艱辛的記憶卻始終銘記我心,為忠實呈現父親事業顛躓時所遭遇的點滴,以及母親辛苦持家的作為,因此我保留了最原始的版本,也希望我的孩子,日後能知道我的母親,是如何承受並辛苦的度過那段皮撮手顫的日子。因為,往往於午夜難寐之際,我會想起母親一針一剪的專注,以及右手上因長期使力所留下的傷痕!母親晚年,右手虎口處每每疼痛不已,如果外顯的疼痛已然如此,那心裡的傷痕又有多深?往事歷歷如在目前,那的確是難以撫平的畫面與記憶!也許,為了他人的顏面或可做罷不提,但如果身為人子卻忘了母親撫育的艱辛,那將是最大的不敬!那些曾經幫助過父親的長輩,以及催逼至門的另一些長輩,我都記得。

當初所割捨那一段的原文如下:
「先父退出軍旅進入商界服務,家母教養子女,隨先父事業之起伏而多有波瀾,先父事業遇挫,友朋鮮至,書空咄咄徒嗟奈何之際,母親不辭勞劬,以女紅協助生活所資,皮撮手顫而未嘗歇止,然臨門催逼者未曾少有,此其間勞苦所加,心境所累者,湮鬱之情實非子女所得形容。」

告別式後,家兄告知,其友朋以為司儀所宣讀之事略,係我等出資倩人所代寫者,聽後只能微笑搖頭!當年,清朝大儒李黻替人代寫祭文,要的不是酬金,而是一方雞血而已,而唐朝韓愈,其文集內竟有幾近兩整卷的祭文,其中託倩代筆而收有酬金者有多少,恐怕也只有韓愈自己知道。為文,如若是為了酬金,情何以真?辭豈能切?

近日,公司前董事長駕鶴而去,在訊息有限之下,授命為之寫成「郭發金先生事略」及「董事長致詞」兩版祭文。所惜,余非李黻,難效韓愈,雌黃所至,但求守矩,一切只能聊表心意而已。茲將所寫錄於下,以表哀衿之意:

郭發金先生事略

郭府君發金,福建省惠安縣人士,父豆盛公,母陳氏,生於民國二十二年七月十一日,有兄、姊各二,並育有子女八人,享壽八十有二。

郭氏先祖世代務農,至豆盛公而家境益難,發金兄生三歲而孤,賴母陳氏茹苦以成。稍長,因體會生活多艱乃自知有所進取,於縣內沿街販賣織屨散貨以助家用。十六歲,因國共內戰漸次延及福建,為避兵燹,遂隨次兄渡海來台,稍有安頓,即接母至台奉養。

來台之初,先定居於台北迪化街,隨鄉先輩學習食貨之法以通南北,歷時約十二年。隨後貲財漸聚,於拜謝鄉先輩後自行創業振翼而翔,悠游於自行車、貨運及建築等產業,因戮力不懈念茲在茲,是以所事者無不有成,此期間跌宕起伏,前後亦近三十年。

民國七十二年,與林進寶、許德潤、林萬興、郭修勳、余標憲等人共同創設台灣晶技股份有限公司,跨足於資訊產業,並於七十六年至八十四年間擔任董事長乙職,卸任後仍擔任董事直至九十九年退休卸任,以後含飴弄孫怡然自得。

郭府君沖齡喪父,少困貧乏,是以成熟為早,來台後駢手胝足而起,於持家及企業經營自多有體會。其一生謹慎少言,待人本於熱誠,接物基於義理,是以素為相接之人所稱道。本年中,以身體忽患不適,延醫診治無效,於十月二十八日子時,以胰臟癌慟於台北新光醫院。

斯人去矣,然以隻身而有今日成就,誠足尚已,後又何憾?是以銘之曰:
惠安靈鍾,篤生我公,慈父見背,母命惟從
總角沿街,織屨里弄,烽火炯炯,離鄉渡東
迎母自閩,菽水謹奉,習藝鄉賢,道通穎聰
白手奮起,漸有事功,貨殖南北,利從義湧
天不克從,遽爾告終,凡我友朋,罔不哀痛
公之誠孝,奕葉宜隆,銘鏤金石,千古是崇

董事長致詞

發金先生的家屬以及在座的親朋戚友大家早,

人生,有迎接新生命開始的歡樂,便難免有面臨終點結束時的難過。雖說人生如夢,但只要無忝所生,俯仰無愧,一生便應該已經值得。

我是發金先生治喪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林進寶,作為曾經與發金先生,在事業上一起打拼的伙伴,我很願意,跟大家報告一下我所認識的郭發金先生。

稍稍回想一下,我與發金先生係結識於三十年前,也就是在1983年,台灣晶技公司剛剛成立的時候。由於發金先生長我約末二十歲,因此也一直是我師法、學習的對象,我們曾經一起走過那段駢手胝足、創業維艱的歲月,也曾經在公司風雨飄搖、顛躓難行的日子裡,咬著牙,苦撐過景氣的寒冬,對於郭先生,我有著無比的感激,而今天,出席他在人生旅途中最後的告別儀式,也有著無盡的懷念與感觸,不意之間,三十年過去了,人生裡真沒有幾個三十年,我感謝他曾經引領過我們的日子,也感念他對我們這群晚輩的提攜與照顧。

郭先生曾經跟我提及,因為家境艱難,他很小的時候,便懂得必需扛起責任,對自己及家人有所負責。因此,他曾經在老家福建省惠安縣,沿街販售雜貨,以資助艱困的家計,我相信也正是因為環境的艱辛,才會培養出發金先生,待人以禮,接物以誠的人格特質。他也跟我提過,他是在國共內戰,戰火熾烈的狀況下,隨著他的二哥發生先生來到台灣,而且在生活稍稍穩定之後,便將仍在福建的母親,接來台灣以盡孝心。對於我們這些年過六十的人而言,都曾經歷過物質缺乏的歲月,因此,也更能體會發金先生對母親的那份孝心,確實難能可貴。

由於發金先生來台之後,是在公司另一位董事,郭修勳先生老大人家裡任職,因此在鄉先輩的指點之下,發金先生很快的便學會了經商之道,他也常常跟我提起他對郭修勳先生老大人的感激孺慕之情。隨後,他以堅忍的毅力,在國內的運輸業及建築業都有一定的長才發揮,也奠定了他殷實的經商基礎。之後,又與我本人,及許德潤、林萬興、郭修勳、余標憲等其他董事,一起創設了台灣晶技,並且擔任董事長之職。如今,台灣晶技已是一個三十年的企業,是全球第四大石英晶體的製造商,而我們共同的記憶與回憶,也有了三十年之久。

謝謝他對台灣晶技公司所做的努力及貢獻,也謝謝他願意將他最鍾愛的兩個兒子:郭健行、郭建中一起投注心力於台灣晶技之內。在這裡,我想對發金先生說,你的兩個兒子,在工作上都很爭氣,也都有你努力工作的身影,在態度上,則都沿襲了你的誠懇,自然,台灣晶技也絕對會盡能力予以提攜照顧。

人生起落無非命定,如今發金先生終老而去,我們懷念他在工作上的執著與努力,也悼念他曾經對台灣晶技所做出的卓著貢獻,歲月落盡之後,我相信發金先生的每一個後代子孫,都會懂得您的父親、岳父、祖父、外祖父所盡的孝道,都會記得他在世時,對於待人接物的誠懇,如此,發金先生一生便自然活的精彩,走的安慰。

於此,謹代表發金先生治喪委員會向大家報告說明如上,也請家屬節哀順變,同時也祝福在座的所有人,並珍惜生命的每一天。


Thursday, October 11, 2012

昨夜星辰昨夜風,心有靈犀一點通


前數日,名嘴於節目上大談「如何消除妊娠紋」,在天花亂墜之餘,小兒忽問:「妊娠紋是什麼?」於是,這使我想起早些時候,自己在探詢天干地支之「本義」時,思索造字者當初造字依據之所以然的過程!妊娠,即是懷孕,但能不能直接跟懷孕生子扯上關係,一切就必須回歸到沒有加上女字旁的「壬辰」二字象形之上。

中國用干支記年不能確知起源何時,但從出土的甲骨上即刻有完整六十甲子判斷,應可證明在殷商時,中國便已經使用干支記年了。「壬」是天干的第五位,「辰」則是地支的第三位,將天干地支合併排列,壬辰排在第二十九位,因此如果將三五相乘,或是逕用排列的第二十九位解釋「壬辰」與懷孕相關,顯然都不合道理,因為女子懷孕而至生產,需時約四十週,絕非十五、三十之數所能概括。加上女字旁後的「妊娠」,何以跟女性懷孕相關,確實值得約略探討,以明二字之本源。

壬到底是什麼?我們先回到該字的演化過程仔細看看:



許慎《說文》說:「象人懷妊之形」,段玉裁注說;「巫象人兩袖舞。壬象人腹大也」,看來兩位文字大家,都是從「妊」字回推「壬」字做出解釋,所以兩人推知壬中的那一橫(或說那一點),應即是腹部突出,所以將之解成「懷孕」的意思。對於此說,很早就有不同意的聲音,朱光圃先生認為:「工、壬古當為一字,…壬乃工作之器,工乃工作之事」,便是將壬解成「工具」,而且還說:「上下之一象物,中之一象人,中之︱指居間以荷,其本義做擔、荷也。」 如此,朱氏是將壬解釋成「扁擔」之類的工具,並且有「擔任」的意思。除了朱氏的說法,唐漢先生在其《漢字密碼》一書中有不同意見,唐先生說:「壬的物象取源於針,乃是上古時代骨針的象形描寫」,「因而,有貫穿通過及縫織工作之意」,基此,壬成了「骨針」的象形白描。此外,唐先生還認為「天干中的甲、乙、丙、丁…,恰是十個部族的名稱,每一個部族都有其擅長的技藝,或最為得意的工具,來命名自己得部族」,從而壬還可當成熟悉使用骨針的「部族」而言,至於何以排在天干的第九位,唐先生認為是「商部族聯盟的輪番祭祀」順序之故。而左安民先生在《細說漢字》書中,則謂:「壬字就是『紝』字的初文,本是繞線的工具,繞線則線團不斷增大,所以就引申為『大』義」。據此,壬字在左氏眼中成了「纏線的工具」,中間那一點則是線團越繞越大的表示。壬字之可能解釋如此眾說紛紜,到底孰對孰錯?

不單如此,古代類百科全書《爾雅.釋天.歲陽》上說:「太歲…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朝陽」,《月陽》上說:「月…在壬曰終,在癸曰極」,如此,壬與「天文曆法」必然相關,只是我等去古已遠,很難直接判斷爾雅所云究竟為何!於是,近代學者陸星源先生,在其大著《漢字的天文學起源與廣義先商文明:殷墟卜辭所見干支二十二字考》一書中,透過商人對「帝」(楴)字的解釋,發展出其所謂「通天樹」模型,並依據《爾雅.釋天》及《史記.曆書》,校勘復原「天干、月陽、歲陽對照表」,認定壬等同月陽之「終」及歲陽之「孫艾」,並進一步解釋「既然孫艾、終的意思都是『終老收結』,那壬字的本義也應與『終老收結』有關」!最後,陸氏推說:「『壬』字其實應是『稔』與『飪』的本字,本義是線性尺度即一維時間的終點盡頭,即以『通天樹』的稔熟收割、老朽終結之階段代指十干支記日次序之第九位。」如果說簡單點,陸氏認為「壬」字就是十干支行將算到底時終老收結之意,因此擺在癸(極)的前面一位。

再來看看「辰」字,各家解說更顯分歧!《說文解字》云:「震也。三月,陽氣動,靁電振,民農時也。…辰,房星,天時也」,依東漢許慎的說法,辰是「震動」的意思,也代表中國東方蒼龍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個星宿中的「房宿」四星。但高樹藩教授等編者在《形音義大辭典》中認為許說「支離破碎,後世曲為解說」,而以吳紹瑄引顧鐵僧教授的說法,認為「辰即『蜃』本字」(蜃音ㄕㄣˋ),並以「辰、甲兩合,人口似之,故脣、㰮(音ㄕㄣˋ)、唇從辰得聲義,…蜃能運動,則䟴(音ㄓㄣˋ)、振、震從之,又能伏而不動,則屒(音ㄓㄣˇ)、辱字從之,辰肉藏甲中,如人之有孕則故娠孕字從之,辰為貝類,故賑富字從之…。辰即蜃之古文也。」以吳、顧兩家之說法,辰就是蜃,也就是大貝殼的意思。左安民先生的說法如同吳、顧兩氏,並且認為「上古以大蚌殼為農具,所以『農』的繁體字以及『耨』(音ㄋㄡˋ)等字都從辰。…辰又可當『星』講,如《荀子.禮論》:『星辰以行,江河以流』。」如此,辰是大蚌殼的說法,獲得不少文字學家的同意。但,唐漢先生獨樹一格,他認為地支其實是「女子產育過程」、「辰的本義是割斷臍帶,…因而假借表示『地支』的第五位」,故其在《唐漢解字:漢字與兩性文化》一書中寫到:「辰字也有兩款,均源於上古先民『用刀割斷臍帶』這一生活圖景。」又,唐氏與許慎「解辰為震」的說法也有部分相同,他說:「嬰兒的臍帶長約三十至七十厘米,胎盤產出後,臍帶仍有脈搏跳動,需等跳動消失,方能結紮後再割斷臍帶,…所以『辰』又有週期跳動義」,唐漢對辰字的看法確實相當獨特,不過他認為漢字本是上古先民的共同生活經驗,而「連屁股都不願提及的士大夫,對於『性』更是羞於啟齒」,所以曲解頗多。據此,唐先生對學院派的解字方法顯然甚有疑慮,至於上古的世俗文化是否真是如此,還是唐先生的想像力特別豐富,諸君可以自行參酌唐漢之書後尋求自己解答,以下是唐先生在其書中所展視之娠字字形演變:


認為天干地支起源古代天文學的陸星原先生,在其「地支、歲名、星次、月名、歲陰綜合對照」表中,依據《史記.天官書》、《漢書.律曆志》、《爾雅.釋天》、《楚帛書》等現有文獻,推算西元前兩千年的地支、歲名、星次應如下:「辰=天宗=大火(氐、房、心)=皋=執徐」,同時對於等同辰字之各字原始意義在一一註釋之後,進而認定辰字的本義正等同於「天宗」、「大火」、「房」、「皋」、「執徐」等字原始意義,也就是「被雷電震搖的斜房子」,所以他認為甲骨文「辰」字的白描,實為一向右傾斜的房子!陸氏最後的結論是:「做為古文字學的研究對象,辰應是『宸』和『震』的本字,本義是震搖傾危的高堂宸宇。而做為天文學術語,『辰』則專指中國上古星座『房』七星或『大火』三星,以及4000年前最初位於『房』星座內的東偏南30度方向(赤經12h)天球子午線,即周天十二地支方位的第五位」。陸氏將十二地支認定為古代天體星座的連線白描,與許慎將辰字解為「震」的說法也有些許雷同,但與唐氏所說女子產育過程,以及、吳、顧兩氏將之視為大蚌殼的認知則南轅北轍完全異趣矣!陸說雖自成其理,但如果沒有足夠的天文學及古文字學知識,勢將難以閱讀並理解其所述之本義,至於諸說孰是孰非,智者自判,以下即是陸氏「先商古星座『房』與古子午線『辰』的天象復原圖」。


我們將壬字將字加上女旁,便是「妊」字,考諸上述壬字的各種說法,哪一種解釋會使「女、壬」合體後之意義相對更為通順?細思之下,似乎是以左安民先生的「繞線工具」略勝一籌,蓋女子與織屨之關係自古是分不開的,而唐漢先生的骨針說,也有一定之道理,畢竟織作是不可能少掉骨針的。但唐漢先生另有發想,認為壬字既然有「貫穿通過」之意,那妊字便是女子「有了初次的性經驗,已從處女走向少婦」,其說令人莞爾,但似亦言之成理。至於陸先生以天文曆算考證出的「終老收結」說,則確實需要相當程度天文學與文字學的基礎,以及一定程度的想像力方可有所理解。陸說將辰字配上女字旁,似乎可以解釋為女子荳蔻年華將盡,合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之禮,因此宜即早擇夫婿進行婚配吧。可惜左安民先生沒有對妊字單獨提出說明,以女子配上線團解釋妊字為女子織屨之意當然可通,但直接將之視為懷孕之意顯然還需要更強的想像能力才行,左先生如果不同意現今文字對妊字的解釋,那他勢必需要回去修正對妊字的原始解釋,或是認定妊字有今日懷孕之義,也是因為文字孳乳後假借用語了。至於哪家說法最具信服力,還是需要智者自行判斷。以下是妊字的字形流變:


說完妊,我們再看看「女、辰」合體之「娠」字。明顯的,此字與辰之關係無法分離,唐漢以割斷臍帶解辰,因此娠加上女旁,合理推知,也就是將女子與產育的關係說的更明白而已。左安民先生未單獨論娠,但辰字對他而言既然是大蚌殼,那女性配上大蚌殼,似乎也只能推論解釋成「女子懷孕,腹中有喜」了。陸星原先生也不解娠,如果辰字對他是向右傾斜「震搖傾危的高堂宸宇」,加上女旁,似乎是說明女子與這震搖傾危的房子有密切的關係,至於怎麼個密切法,大家需要發揮一點想像的圖解力才行!想想女子於此三星在天良辰美景之時,不與夫婿恩愛歡愉震搖一番,可還能作更好的推想?似乎,用陸先生天文學與文字學的邏輯順理推測,娠字便或許有夫妻敦倫的意思在內。以下是娠字的字形流變:


我不是倉頡,造不了字,也不是許慎,說不了文,只好東施效顰取巧一下,東拉一點,西湊一些,將妊娠與壬辰的關係稍稍扯在一起胡亂解釋罷了。不過,對我而言,妊字與繞線團的關係似乎密些,而娠字與大蚌殼的連結則似乎更為合理,至於唐氏臍帶割斷說,陸氏高屋傾斜說,就都參考一下吧。雖如此,壬、辰二字畢竟都在古書《爾雅.釋天》中出現過,那古人造此二字,與夜晚蒼穹中的星辰應該是有一定的關係,想蚌殼一張一合,慢慢移動的型態,不正如同在天的星辰,會明暗閃爍並且慢慢自天際流動,直至消失在地平線上?如果說女子懷孕謂之妊娠,那浪漫的說,星星一亮一暗的閃爍,忽大忽小的變換,藍白紅橙的誘人色彩,以及慢慢的腳步變換移動,或許也可以勉強當作是壬辰的本義吧!其然乎?其不然乎?


Sunday, September 16, 2012

前朝的飄逸,為遇見妳伏筆


《三國志.諸葛亮傳》中有這麼幾句耐人尋味的話:「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自比于管仲、樂毅。」由於陳壽於志中並未載明梁父吟之實際內容,於是千百年來,讀史者對於梁父吟之究竟,都有著各自的抒發與解釋。近人陳文德在其《諸葛亮大傳》中,對於諸葛何以好為梁父吟一事,除了說明齊國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外,最後並做出如下結論:「諸葛亮好為〈梁父吟〉,表示他對這件事的深刻感受,三勇士為國家安定不得不被悲慘地犧牲,名宰相晏子幾近殘忍的智慧,突顯出政治在崇高美麗口號下的殘酷面,對這種身為政治人物,不得不然的宿命論,年輕又有意投入政壇的諸葛亮,相信早有徹底的領會和覺悟。」陳氏說的法自成一家,但梁父吟之內容到底如何?諸葛又是否真從其中有所領悟與覺悟?參酌古今各家說法,爭議多有,依然莫衷一是!

所謂「梁父吟」,目前各家均僅能根據宋朝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所載內容為準,因此對於諸葛「好為梁父吟」的解釋,也多半從此出發,其辭如下: 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里 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 所謂「吟」,其實也就是詩歌名稱的一種,而梁父吟應該只是齊地的「曲調」而已,同一曲調,自然可以譜寫不同的內容,正如同宋詞之「詞牌名」般,誰都可以譜寫《水調歌頭》、《江城子》、《浣溪沙》,說說自己得心事。因此,實在沒有理由認定諸葛當時所為之「梁父吟」,必然便是郭氏在《樂府詩集》裏所載的內容。據此,也就更無須將「二桃殺三士」的歷史,與諸葛嘯歌自娛的吟唱,兩者強行連結硬做解釋!

朱秬堂《樂府正義》(引自黃節《漢魏樂府風箋》)亦說:「梁甫吟之調當不只一詩,孔明好為此吟,亦未必獨歌此篇也。」朱氏所持看法正亦如此。又《漢書.張良傳》載:「戚夫人泣涕。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顏師古注曰:「楚歌, 楚人歌也,猶如吳謳、越吟。」吳宓《雨僧日記》1919年9月8日記:「陳君寅恪嘗謂: 『昔賢如諸葛武侯,負經濟匡世之才,而其初隱居隆中,嘯歌自適,決無用世之志。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所謂「嘯歌自適」,不過就是自娛的哼哼唱唱而已,哪裏有那麼多經國大業的暗示?如此,「梁甫吟」應該即是齊地(梁甫)的曲調,至於諸葛所吟內容,雖已不能細考,但應該就是自娛的唱唱齊地的曲調而已,何必一定要跟晏嬰殺士的齊國典故有所關聯?

但,回想諸葛出山前的自得與出山後的自苦,有時仍不得不令人難過!電視劇《三國演義》裏,當諸葛離家隨劉備共赴征塵時,感性的以《臥龍吟》的箏聲,譜寫出諸葛往後的一生,我將之分享於此。當年那位好為梁甫吟的青年,爾後為了興復漢室,在年紀漸長之後,應該會更好彈唱《臥龍吟》吧!

臥龍吟
束髮讀詩書,修德兼修身
仰觀與俯察,韜略胸中存
躬耕從未忘憂國,誰知熱血在山林
鳳兮鳳兮思高舉,世亂時危久沉吟
鳳兮鳳兮思高舉,世亂時危久沉吟
茅盧承三顧,促膝縱橫論
半生遇知己,蟄人感興深
明朝攜劍隨君去,羽扇綸巾赴征塵
龍兮龍兮風雲會,長嘯一聲舒懷襟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愿
餘年還做隴畝民
清風明月入懷抱
猿鶴聽我再撫琴
天道常變易,運數杳難尋
成敗在人謀,一諾竭忠悃
丈夫在世當有為,為民播下太平春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愿
餘年還做隴畝民
歸去歸去來兮,我夙愿
餘年還做隴畝民

曹植有《泰山梁甫行》,李白亦有《梁甫吟》,「行」、「吟」二者本無區別,梁父吟既是曲調名,那誰人都可快意填詞,「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遺憾的,我們當然已聽不見少年諸葛的吟唱,但可喜的,我們可以細細品味方文山的填詞:「前朝的飄逸,…為遇見妳伏筆。」有時,隨口哼哼,大家又何必想太多呢?


Friday, August 24, 2012

忠厚留有餘地步、和平養無限天機


《宋史.蔡確傳》記載,哲宗初立高太后掌朝,蔡確因屬新黨,遂先後出知陳州(今河南淮陽)、亳州(安徽亳州)。元祐二年,確因其弟收贓納賄之牽連而貶官安州(今湖北安陸)。確於安州,依據楊仲良《續通鑑長編記事本末》所記:「其所居西北隅有一舊亭,名為車蓋,下瞰涢溪,對白兆山,公事罷後,休息其上,耳目所接,偶有小詩數首」,此即「安陸十詩」,也就是致使蔡確竄貶新州的「夏日登車蓋亭」詩。想披山攬勝吟風誦月之句,本來即是騷人墨客的特質之一,何況身居相位益遭貶謫之後?安陸十詩現存於清人厲鶚輯撰之《宋詩記事》之中,我們細看蔡確詩中所述,實在不知有何譏諷之處,但此十詩卻為其少年學賦恩師陳處厚刻意「箋釋」後,以「內五編皆涉譏訕,而外編譏訕尤甚,上及君親,非所宜言,實大不恭」為由而上奏朝廷,蔡確幾經分晰而終不自白,最後惹來竄逐新州(今廣東新興縣)的命運,確至新州未久,隨即嗚呼而去!

蔡確祖籍泉州,生於仁宗景祐四年 (1037),其父蔡黃裳則為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之進士。因家道中落,確早年遂寄讀於陳州泗縣寺中,然以貧寒而為寺僧所厭,感慨之下,確乃題壁詩一首以明志:「窗前翠竹兩三竿,瀟灑風吹滿院寒。常在眼前君莫厭,化成龍去見應難」,此詩與呂蒙正未顯達前受寺僧所欺而所書之「上堂禪位各西東,慚愧只聞飯後鐘」頗見雷同,但在氣度上則大有差異,若以陳勝「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相較,則蔡確沖天之志更為顯而易見!後蔡確果於仁宗嘉祐四年(1059)登第,並在新法推動時,完成「常平」(有如今日平抑物價之規定)與「免役」(即以繳交賦稅代替服徭役之規定)兩法,王安石去相後,蔡確賡續新法的推動,直至元豐八年神宗去世為止。《宋史》上說蔡確:「確自知制誥為禦史中丞、參知政事,皆以起獄奪人位而居之,士大夫交口咄罵,而確自以為得計也!」因此將之列入《奸臣傳》,但卻沒有提及蔡確在經濟上的長才,很遺憾的,以蔡確之政黨屬性或是其個人之人格特質而將之列入《奸臣傳》,實在有失厚道,如能將之寫入與國際民生相關的《貨殖傳》或《食貨傳》,或許更能彰顯其人在經濟上的實質貢獻。

以常理衡之,懂得平抑物價以及用稅賦替代勞役的蔡確,是不可能不知道經濟學上的「供需理論」的!如果西方的供需理論確實於西元十四世紀方漸次為學者所通曉,那宋神宗在西元一〇六七年開始的熙寧變法,無疑領先了西方約有四百年的時間!宋神宗時代,即或黨爭不斷,但對於那些堅持變法的人,以及透由新法所成就的經濟效益,我們不得不由衷佩服!「堅持」二字寫來容易,但當事涉身家性命,還能把持不變之人,幾希矣!林語堂曾說:「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都還沒有弄個清楚。」但在所謂的「當時」,中國的經濟入不敷出,兼併日烈,北遼夏西壓力奇大,又有多少「文人」能體會神宗必須變法的經濟與軍事原因?聖人之道,有的是做人處事的哲學以及仁義道德的規範,但卻沒有太多「言利」的經世致用經濟概念啊!對於蔡確,我們可以因「起獄奪人位而居之」而不齒他做人的方式,但對於他在新法上的付出與成果,實在不能隨手抹煞,更「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過,誅竄大臣」(語見《宋史.范純仁傳》),對於蔡確,是應該給予他更多正面的歷史評價。

在《宋史.蔡確傳》正後,一併附載了吳處厚的生平事蹟,兩人同列於《奸臣傳》之內,確實也令人欷噓,畢竟,吳處厚還曾經教過蔡確如何寫賦!最後師徒成仇,而且是「二十年深仇」(語見南宋王明清所著之《揮麈錄》),一個懷恨在心的人,處心積慮的想要報復,那確實是件難過且可怕的事,何況積攢了竟然有二十年之久。《揮麈錄》又說:「世謂處厚首興告訐之風,為搢紳復讎禍首,幾數十年」,吳處厚所累積的怨恨,不但太深、太難解,竟然還成為其他人士仿效的範本,此又何其不幸!其子吳柔嘉對於其父箋注蔡確安州十詩深深以為不妥,哭著對父親說:「此非人所為…,將何以立於世?」,果然,蔡、吳兩人在歷史上誰也不得著令名美譽,是以南宋楊仲良《續通鑑長編記事本末》上說:「士大夫固多疾確,然亦不直處厚云。」

蔡確掌權時,曾主導「陳世儒案」及「烏台詩案」兩大政治案件。陳世儒一案,蘇頌、呂公著、司馬康等舊黨大臣一併為之入獄,而烏台詩案則幾乎使蘇軾無端冤死於牢獄之中!風水輪轉,夏日登車蓋亭十詩,在陳處厚無中生有下,最後也成為舊黨借以反擊新黨的依據,冤冤相報,莫此為甚。語云:「忠厚留有餘地步、和平養無限天機」,做人忠厚,餘地自留,處事平和,天機無限,這或許也就是經濟學上「利人利己」的另一種寫照吧。

以下係清代山西祁寯藻所寫的對聯:

Thursday, August 2, 2012

神宗闕皇嗣,處厚諫廟食


偶讀宋人陳處厚《青箱雜記》,卷九內有謂:「神宗朝,皇嗣屢闕,余嘗亦詣閣門上書,乞立程嬰、公孫杵臼廟,優加封爵,以旌忠義,庶幾鬼不為厲,使國統有繼」云云。而在所提及之「上書」內文,亦有「太祖啟運,太宗承祧,真宗紹休,仁宗守成,英宗繼統,陛下纘業…」等字。如此,兩處提及神宗,則處厚上書之對象顯為英宗之子宋神宗。

考之《宋史》,神宗有子十四人,所生之前十子中,成年者僅有二人,其後由第六子趙煦繼位(即哲宗),故而處厚所謂「神宗朝,皇嗣屢闕」確實無誤。因此我們可以確知,處厚上書當是在神宗早年屢喪皇嗣之時。他藉著程嬰、公孫杵臼二人保全趙氏孤兒卻「未見褒表,廟食弗顯」的理由,以及「故仁宗在位,歷年至多,而前星不耀,儲嗣屢闕,雖天命將啟先帝以授陛下,然或慮二人精魄,久無所歸,而亦因是為厲也」的歷史事實,提醒神宗之所以無子,可能是鬼神詛咒之故。由此觀之,處厚雖提及仁宗無嗣,但其上書之對象必為神宗無誤!

然依《宋史.吳處厚傳》,其中卻言:「仁宗屢喪皇嗣,處厚上言:『當屠岸賈之難,程嬰、公孫杵臼盡死以全趙孤…』」,則明顯將上書對象之神宗誤成仁宗,足見史謂《宋史》成書倉促,脫誤不實之處所在多有確然不假,《四庫全書總目》也直言《宋史》「其大旨以表章道學為宗,餘事不甚措意,故舛謬不能殫數」,史家有意無意的錯誤,確實會使後世讀史之人,多了份辨析是非的責任。雖如此,仁宗在位計四十二年,其間亦曾育有楊、雍、荊三王,但皆不幸蚤夭,故拖拖有此魯魚亥豕之誤,恐怕也是疏於辨析考證的結果!想國學大師錢穆當年隨父兄讀書,講至湘軍平洪楊事時,其父謂:「讀書當知言外意,寫一字,或有三字未寫,寫一句,或有三句未寫,遇此等處,當運用自己聰明,始解讀書」,而後錢穆在國學領域卓然有成,對運用自身聰明以解語中隱晦處的能耐,自然已非常人可及。

當年仁宗無子,遂過繼從兄弟趙允讓第十四子趙曙為皇子,之後並繼位是為宋英宗。英宗既已過繼仁宗為後,以今日之法律視之,仁宗當即為英宗之養父,是以英宗自然繼承養父之權利義務並最終繼承九五大位。但,無論如何,就血緣關係而言,英宗生身之父究為濮安懿王趙允讓,是以英宗即位後,欲尊稱其生父趙允讓為「皇考」,並獲得韓琦、歐陽修等人之附和,然司馬光、范純仁、呂大防等人,則欲依據已然發生之出繼事實,認為應稱生父為「皇伯」,於是兩派互有攻訐,此一事件即史稱之「濮議」。然此種爭論,表面上看起來是與「禮節」相關的諡法問題,但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宗室權利的爭鬥?英宗於1063年即位,但直到1066年,他才終於在濮議爭議上做出最後結論。英宗決定將自己得生父趙允讓禮稱之為「親」,而非兩派爭議的皇考與皇伯,尷尬是消除了,但士大夫間的爭議,卻埋下了日後黨爭的導火線,然而英宗隨即在1067年正月下世,替自己不過五年的皇帝生涯劃上句點,至於所有的爭論,也在神宗即位後自然的不了了之,因為神宗帶來了更多、更大、更值得爭論的「變法」問題!神宗繼統後,國家財政困難,王安石因而得勢,在「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大纛下,大舉改弦更張,於是新舊黨爭漸次開始,宋朝的混亂也由此肇基。王夫之在《宋論》中說:「宋之亂,自神宗始」,此話說的貼切確實,如果神宗與王安石等用人得宜,又懂得調和鼎鼐適度妥協,趙宋河山又何至於淪落於金人鐵蹄之下,甚且皇族為虜?

林語堂先生在其《蘇東坡傳》中曾這麼說:「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都還沒有弄個清楚。」誠然,如果仁宗有子,如果不是英宗繼紹大統,又如果英宗不將皇位傳給神宗,如果神宗早年生的皇嗣能夠存活而非由哲宗嗣統,如果十八歲親政的哲宗能夠聰明的記取宣仁皇太后的老成,又如果哲宗不將天下傳給「輕佻」的端王(以後的徽宗),那宋室的天下將何其不同,中國又何需付出靖康國恥的代價!我們實在弄不清楚這一連串的錯誤,到底該由誰擔負起責任,但總不可能是化為厲鬼的程嬰與公孫杵臼兩人吧!

吳處厚以程嬰、公孫杵臼搶救趙氏孤兒而未受敬拜因而鬼魂為厲的理由,讓神宗信以為真,遂於求訪後,下令於絳州太平縣為二人立廟旌表。廟立之後,神宗的六子趙煦也真的存活下來(以後的哲宗,他的五個哥哥率皆早折),可惜的是,有子無子以及子孫之賢或不肖,又豈真是鬼魂為厲所能左右?吳處厚的上書,為的該不是神宗的子嗣,而是自己的出路吧!


Monday, July 23, 2012

歡笑與送別


跟我一起工作十餘年的同事出閣了,高興中有一種失落,她從一個約末二十歲的小姑娘開始與我共事,晃眼竟已十餘年。因此,我像是在嫁女兒一般,不捨中卻又替她感到高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其實一切都再自然不過。婚禮上,我受邀為其證婚,但卻我始終不知該說什麼,臨出門前兩分鐘,我終於能在賀禮上寫下兩句祝福的話:
雲想衣,花想容,瑤台月下與君逢
露凝香,膚凝脂,巫山雲裡和卿濃

她在自己的淚水中拜別了父母,也在眾人的祝福中迎向自己的人生。爾後的人生路上,自當與夫婿風雨偕行以迄白首。

隔兩日,在白淨素雅的禮堂中,我送別了與父母前後來台的長輩。張伯與父親曾在山西一同為抗戰付出心力,然膝下始終無子,是以在父母見證下,以家兄為螟蛉義子。而今家兄持照一路護別長輩至終,灰飛煙滅中,卻不由得燒起少時一連串殘存的回憶

張伯病篤之前,我曾數度探視,然老人家口中,總是數說著當年他與家父如何結識於晉南,如何於陽城擔任三民主義青年團的幹部,又如何於太行、中條山中艱苦抗戰,以及三十八年撤退前,步出山西後,如何先入武漢,後順水下南京,而後退守廣州,再渡海來台的點滴。最後也總是不忘的帶到,他是如何在台到處搜尋在舟山一戰成名的「三角部隊」(家父當年的軍麾),而終能於桃園鶯歌與家父相會的往事!如此異地相逢,能不恍如隔世?家父往生,張伯因病無法到來,我等前往探視,在搖晃行進的步履中,感嘆知交零落,老人的淚水再也止遏不住

家父的筆記中,貼有影印的字句,是家父贈予張伯松竹畫作的題詞,後畫作因故受損,張伯遂將父親題詞影印剪下並「分贈親友」。我不知張伯是在什麼特別的心境下,保留了父親的題詞,但從張伯所寫的字句裡,當可以看出兩位老友所珍惜的緣分。父親的題詞當為:「年逾知命,方知官不足耀,財不足恃,祇老友壹可慰衷心,時值五八春節,順寄松梅壹株,以見志節。  爾福○○   兄仲舒。」而今,張媽亦歸往道山矣!少時前往丹鳳山的日子雖已遠去,但所有的曾經與記憶,卻在最後的白幡中飄飄盪盪,縷縷入心,有小時於山中遊玩的身影,有收集松果及樹種的午後要約,有家兄家嫂磕頭的情境,有母親在我臨出國時的特別叮嚀,有張伯訴說三角部隊的激動,有桃園相會的隔世感慨,也有家父事業遇挫後,許多臨門催逼不堪回首的難言畫面,人生能不如夢?昔日的老友,是論生死之交的老友,是不以財官相交的老友,是以志節相慰的老友,而今,俱往矣,還有何處可尋?張伯影印父親的題詞分贈親友,或許,在他的經驗中,又何嘗不有著知交難尋的感慨!

在歡笑中,從眾人裡迎來新人,當有白頭偕老的誓言,而在淚水中,於人群中送走故人,已無來生再見的期許!一場大夢,渾渾噩噩、汲汲營營、歡歡喜喜、是是非非,誰人真可以論斷自己的人生?

Friday, June 15, 2012

回天之賜,端有賴于杜父;拯溺之恩,不無延頸于公


古代中國,男女婚事大體上都是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加上婚姻屬於兩家子事,與今日「小兩口子」的邏輯有所不同,因而父母是如何「命」之,媒妁之言又是如何「合」之,有著一定的程序與作法。

前些日,寫畢「婚書未立,徒引以為辭,聘財已交,亦悔而無及」談悔婚後,數日前復偶見明朝竹林浪叟所著之《新鍥蕭曹遺筆》電子檔(由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其中卷三有《辨婚帖》一文,細讀所以,該文雖未盡述前因後果,然可以得知當係有土豪劣紳,意欲假借父親所遺之命(許婚)強取某女,女方母親不許,故而纏訟三年,並期新任之青天大老爺能主持公道,俾使母女得以相偎相依。其文申辯來由,既有邏輯亦具感情,確實頗見功力,與今日之訴狀似有雷同處,現將全文句讀後照錄於後,以供大家研讀明朝婚姻制度時之參考。

辨婚帖  明 竹林浪叟
乞察奸豪,以杜奪婚事。阿慨中失所天,偷生殘喘,詎意禍起蕭墻,遭豪○捏謀奪婚,纏告三載,切齒無何!禍發之初,爺未下車,及德星照臨,事歸司府。徒仰仁風,幸天開眼,旋送仁臺。回天之賜,端有賴于杜父;拯溺之恩,不無延頸于公。然豪搆奪婚顛末,幸府主○爺,剖柝虛妄,供卷可查,但○縣申由,實為禍階,其間牽合附會之辭,彌縫齟齬之語,不得不條柝具備。固知以下犯上,罪弗可逭,但事係綱常,不容無喙,冒死具帖,伏乞電察。

婚姻為人道之首,風化所關,故媒妁通好,六禮具陳者,重厥事也!世有割襟,律條有禁,蓋惡其不由媒妁之言耳。據貪伯○,指夫親許,尚未過聘,未云親許過聘,可岐而為二乎?既有親許,則有過聘,何其自相背馳?縱使親許為真,不猶例于割襟指腹之紀律耶?尚未過聘,不猶背于六禮之不具耶?執此疑似之詞,屈斷已定之婚,質諸法律,法律何在?揆諸人心,人心豈安?

愛女莫過父母,至親無若同胞,今○執伯兄之言為可據,又從而文其辭曰:「○乃親伯,必不肯陷姪女于非配之求,○乃長兄,亦不肯將妹為可居之貨。」獨不念阿為女生母,阿男與女同胞,其視伯兄異弟異母之親,不無一日之疏者,而奇貨可居之心,殆難必其或無也!在豪,子故非公冶之賢,在伯,兄亦非孔子之聖,遽可違親而遵疏哉?親疏倒置,詞理舛謬,洞察之下,了然胸中。

婚姻以禮聘為主,故豪告原詞,捏出拜銀若干作為財禮,婢女可證。噫!將欲欺人,適以自欺,殊不思六禮之中,納采納徵,果有財禮,不施于婚配之初,而褻于拜見之後耶?豈無媒妁可通,而以婢女作證耶?前后二供,俱無財禮釵聘等語,近告上司,飄空插入,是在前者,既指鹿為馬,在後者,又畫蛇添足也。乞參照府縣供由,一有釵聘事情,願甘執抗之罪。

坐阿不從夫言,悔親死後之罪,藉令有寸絲財禮,隻字婚盟,是阿之悔親也,若徒執伯等之偏言,遽坐阿罪,是無贓而坐盜者,其誰服之?與古之莫須有三字獄無異矣?況○縣○爺,隔以牧養之疏,蕪以財情之大,其不誤也幾希?夫以府主之尊之供,母兄之親之言,具不足信。以隔縣之官之偏,以旁族之疏之證,附會斷親,秉至公于法衡者,不如是之比況也。以上條陳,事關倫理,伏乞詳察斧斷,誠生死而骨肉矣,冒死以聞。













又,清朝于成龍四十五歲赴羅城擔任縣令,當時之羅城「遍地榛莽,縣中居民僅六家」!在一系列緝捕盜賊保境安民的措施後,七年有成,羅城大治。于成龍對於當地百姓所作的許多努力,也得到了上級長官的肯定與回報,並此後一路青雲,官至總督、巡撫。就在其擔任羅城縣令時,也曾對縣民之婚姻問題當過一回「清官」,並做成《婚姻不遂判》一文。該文之寫作交代來龍去脈甚詳,用辭對仗工整並有道德判斷用語,值得參考,判詞交代女子馮婉姑與西席教師錢萬青相愛將婚,然婉姑之父馮汝棠收受紈絝子弟呂豹變之錢財遂而悔婚,而婉姑於呂豹變婚娶之日,自刺其頸幾死,隨後婉姑及錢萬青雙雙告官由于成龍接案,於是有此《婚姻不遂判》一文,現將于氏判詞一併錄下,有同好者可以細閱。

婚姻不遂判   清 于成龍
羅城西門外有馮汝棠者,有女曰婉姑,姿容美麗,尤善吟咏。愛西席錢萬青才,遂私之。即央媒執柯,訂婚嫁也。有呂豹變者,本紈絝子,目不識一丁,涎女色,以多金賂婉姑之婢,使進讒離間。又托媒向女父多方遊說。女父汝棠本一市儈,惑其富,竟悔前約,而以女許之。親迎之日,強置輿中而去。待紅毡毹上雙雙交拜之際,女突從袖中出利翦刺其喉,血花四射。經多人救護,得不死。女復排眾奔逸,至縣訴告,而錢萬青亦以悔婚再嫁,控馮汝棠到縣。于成龍時宰羅城,廉得其情,即飛簽拘馮汝棠及呂豹變到堂,一鞫之下,立下判書曰:

關雎咏好逑之什,周禮重嫁娶之儀,男歡女悅,原屬恒情,夫唱婦隨,斯稱良偶。錢萬青譽擅雕龍,才雄倚馬,馮婉姑吟工柳絮,夙號針神。初則情傳素簡,頻來問字之書,既則夢穩巫山,竟作偷香之客,以西席之嘉賓,作東床之快婿。方謂青天不老,琴瑟歡諧,誰知孽海無邊,風波忽起!彼呂豹變者,本刁頑無恥,好色登徒,恃財勢之通神,乃因緣而作合。婢女無知,中其狡計,馮父昏聵,竟聽纏言。遂以彩鳳而隨雞,乃使張冠而李戴。

婉姑守貞不二,至死靡他,揮頸血以濺凶徒,志豈可奪?排眾難而訴令長,智有難能。仍宜復爾前盟,償爾素願。明月三五,堪諧夙世之歡,花燭一對,永締百年之好。

馮汝棠者,貪富嫌貧,棄良即丑,利欲熏其良知,女兒竟為奇貨。須知令甲無私,本宜懲究,姑念緹縈泣請,暫免仗笞。

呂豹變刁滑紈絝,市井淫徒,破人骨肉,敗人伉儷,其情可誅,其罪難赦,應予仗責,儆彼冥頑。

Tuesday, June 12, 2012

崇禎五十相,天下見興亡


清王世禎《池北偶談》一書,於卷十《談憲》裡,有《崇禎五十相》一條,將崇禎在位十七年間的五十位內閣大學士及首輔之名一一臚列其內,這也就是「崇禎五十相」的說法來由。

令人好奇的是,王世禎《池北偶談》內,另有《五十相》、《崇禎三相》兩條,也都在談崇禎年間任用首輔的議題,足見王氏對崇禎一朝人事更替問題,有相當程度的關注與感觸!《五十相》一條說:「《石林燕語》云:『本朝宰相,自建隆元年至嘉祐四年,一百四十年,凡五十人』。明崇禎十七年間,命相亦五十人。可以觀治亂矣。」王世禎的觀察沒有錯,一個高階人事變動頻仍的政府,怎麼可能會有穩定的政策與成果?如果自宋太祖趙匡胤以至仁宗趙禎,四任皇帝百四十年間僅有五十位宰相,而明思宗短短十七年間,卻可以動動盪盪的左更右替五十位首輔大臣,那「可以觀治亂矣」六個字,相信連崇禎自己都是無法否認的,我甚至懷疑,崇禎還會記得那些自己所任命的首輔之名嗎?

崇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在同情悲憫其自縊煤山之餘,或許可以直接用《明史》的結論,歸納其行事風格如下:「性多疑而任察,好剛而尚氣。任察則苛刻寡恩,尚氣則急遽失措」,故而崇禎不只在首輔的任命上更迭頻繁,對於作戰將領的遴選,也是忽左忽右,光是在圍剿流寇上,崇禎便前前後後的用了楊鶴、洪承疇、曹文詔、陳奇瑜、盧象昇、楊嗣昌、熊文燦等人,以致功虧一簣!而在與後金作戰的薊遼總督相關職務上,也是一路由喻安性、劉策、梁廷棟、張鳳翼、曹文衡、傅宗龍、丁魁楚、張福臻、吳阿衡、洪承疇、楊繩武、范志完、張福臻、張鏡心、趙光抃而至王永吉,不斷的走馬換將,導致遼東全失!如果政治、軍事上的主事者尚且坐不暇暖,那政策又如何安定?績效又何由而生?治亂興亡,跟人事的穩定是很有關係的。

崇禎三相》一條則引夏瑗公的話說:「烈皇英明勤敏,自當中興,而卒致淪喪者,以輔佐非人也?」然而夏允彝(字瑗公)的說法,無非是為崇禎脫罪而已!試想當一個國家淪喪異族之手,不去怪罪掌握最高權利的皇帝,卻去責難左右輔佐之人,又怎能不失喪天下?以髮覆面無顏見列祖列宗的崇禎,在最後一刻,對自己的責任都還弄不清楚,明朝怎能不亡?夏氏之後抗清失利自戕以殉,但有這樣的臣子,大明王朝卻依舊覆滅,其病在首不在指當亦不辨自明。崇禎嘗自言:「吾非亡國之君,汝皆亡國之臣!」此言更不知所以,明朝的江山,正因為有崇禎這樣的亡國之君,有這樣錯誤的思維,才使得原本想要致君堯舜的大小臣子,最後都成了無奈的亡國之臣!倘連續的錯誤,皆犯在最高掌權者的手中,國家能不亡者亦幾希矣。

五十相的任命與撤換,總督的進用與卸職,都是崇禎的權責,談遷《國榷》這樣說:「聰於始,愎於終,視舉朝無一人足任者」,《明史》亦說:「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勸惕勵,殫心治理。臨朝浩歎,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僨事。乃復信任宦官,布列要地,舉措失當,制置乖方。」我們可以同情亡國的崇禎,但無法認同亡國之責因此便可豁免,害崇禎亡天下者,絕對是崇禎自己啊!


Monday, June 11, 2012

為政當知大體,小聰小察不足尚


同學寄來一信,裡面有李鴻章晚年所作的條幅,其文如下:
享清福不在為官,只要囊有錢,倉有米,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
祈壽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可為地上神仙
且有橫批四字:天天快樂!

想李鴻章於簽訂辛丑條約後不久即積勞辭世,而以上條幅卻有清閒之意,究於何時寫成,值得日後一究。不過,這位在丘逢甲口中「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的李鴻章,死前尚為俄國公使所強迫簽訂不利於清廷之條款,其人生終局竟至如此,也不得不令人同聲一嘆!畢竟,甲午戰敗,「李相國痛哭流涕,徹夜不寐」,八國聯軍攻入北京鑾駕西遷,李鴻章此時臨危授命「朝夕焦思,往往徹夜不眠」,確實很難可以有「天天快樂」的想望!

在上開條幅之後,同學另附有一聯如下:
說實話,辦實事,一身正氣
不貪污,不受賄,兩袖清風
橫批四字為:查無此人!

第二聯是否為李鴻章所書實不可知,但以之為李鴻章的自書之聯,似乎也不甚恰當,畢竟李鴻章一家,兄弟子孫受清廷多所優寵,而這位當初在《入都》詩中寫下「倘無駟馬高車日,誓不重回故里車」的李合肥,也確定絕不是兩袖清風之人。

不過,康熙年間的于成龍,倒是真擔的起「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說法。于成龍乃山西永寧人,於順治十八年於謁選後方授廣西羅城知縣,時年已然四十五矣,之後雖累官至江南江西總督、江蘇安徽巡撫,但死時在官舍竟然只有一席舊杉,鹽豉幾罐而已,而且于成龍一輩字「歷官未嘗攜家屬」均隻身赴任,難怪康熙會說:「朕博采輿評,咸稱于成龍實天下廉吏第一。」就于氏的行徑作為而言,只能說「說實話,辦實事,不貪污,不受賄」的人少,但卻真不能說「查無此人」了。

在《清史稿.于成龍》傳中,曾簡單記載于氏於康熙十九年因青縣知縣趙履謙「貪墨」不改而予彈劾,但次年親見康熙時,康熙卻對他說:「為政當知大體,小聰小察不足尚。人貴始終一節,爾其勉旃!」我們試算一下于成龍的年紀,康熙二十年時,他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了,而康熙七歲即位,十四歲親政,當時也不過才二十七歲而已。試想一個未至而立的君王,對一個已過耳順的長者說:「為政當知大體,小聰小察不足尚」,那會是什麼樣的場景?是什麼樣的對話方式?不過,我們對照一下清史,康熙二十年也正是此少年英主平定三藩之亂的同一年!康熙經歷八年的嚴峻考驗,方使清廷轉危為安,這其中所承受的壓力,以及所經歷的政治角力,恐怕卻不是年高如于成龍者所能領會的!如此,年紀本身不是問題,反而是歷練的多寡與其強度才是真正的議題所在,于成龍查貪墨而劾趙履謙,但康熙所在乎的,可能是趙履謙在是是非非的天平秤上,是否還有其他的奇才茂等可取之處,否則也不會將于成龍的彈劾案,當成「小聰小察」來面對了,康熙當時之思慮,必然有其不為人知之一面。

如論如何,康熙是一國之君,又剛剛完成平定三籓的不世之功,是以「必然」識得大體,反觀于氏,雖清高而自苦如此,也只能算是個不懂官場文化的老實人了!如果于成龍彈劾趙履謙貪墨不改,在康熙眼中也僅僅是小聰小察之事,那也足見康熙在用人上,對於或有一技之長者,很可能也是採取水至清則無魚的寬容態度吧!畢竟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大」、「小」二字的對照使用,在其中很有些細微之處值得玩味。至於「人貴始終一節,爾其勉旃」兩句,我們只能解釋康熙的意思是說:如果于成龍你一旦決定要清高自持自苦以往,那就要堅持到底,而不要再想著容華富貴了。

于成龍絕對當的起「說實話,辦實事,一身正氣;不貪污,不受賄,兩袖清風」的風評,但對於當時的政治環境,什麼是「為政之大體」?什麼又是不足尚的「小聰小察」,「自奉簡陋,日惟以粗糲蔬食自給」的一品大員于成龍回答不上來,那真正的答案,那恐怕得要康熙自己來回答了。

「查無此人」!我們到底要造就的,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懂得辨別「小聰小察」的地方清官,還是識大體,不拘小節卻能成就大格局的領導者?一個人的家世背景以及所屬的環境,對日後待人接物的邏輯上,無不有著深沈且久遠的影養,于氏是來自民間的人,經歷過明末天下大亂的窘迫,他當然不是明朝遺老,但絕對對自己難得的境遇與優榮拘謹小心!口說天天快樂的人未必快樂,立身清高而查無此人者,雖存在卻未必討喜,想走哪條路,能做哪種人,是命也是運,隨緣起伏,淈泥揚波,餔糟歠釃也未必是件不光彩的事!就讓滄浪之水,帶我們去該去的地方吧。

Wednesday, May 2, 2012

「婚書未立,徒引以為辭,聘財已交,亦悔而無及」談悔婚


偶讀白居易集,卷六十六中有悔婚判詞得乙女將嫁於丁,既納幣,而乙悔。丁訴之,乙云:未立婚書一篇,雖不能確知此文作於何年何月,但大抵應作於進士及第後代選之時。白氏以文學知名,文章婦孺能解,而其長恨歌琵琶行兩篇尤其膾炙人口,此篇判詞以四六文方式寫成,引經據典,寫的文無華贍頗值一讀,茲錄其文如下:
女也有行,義不可廢,父兮無信,訟由所生。雖必告而是遵,豈約言之可爽?乙將求佳偶,曾不良圖,入幣之儀,既從五兩,御輪之禮,未及三周,遂違在耳之言,欲阻齊眉之請。況卜鳳以求士,且靡咎言,何奠燕而從人,有乖素諾?婚書未立,徒引以為辭,聘財已交,亦悔而無及。請從玉潤之訴,無過桃夭之時。
簡言之,白居易判定婚約成立,丁男可依原訂婚期迎娶乙女,而不以雙方「未立婚書」為由予以否准。

雖如此,白氏所判,是否合於唐律?而唐律又是否訂有「未立婚書」即構成婚約不成立之要件?基此,雙方的爭點顯然即是婚姻是否需要有要式行為的婚書方為成立!

我們檢閱唐律疏議》,於第四篇《戶婚》中,有《許嫁女輒悔》一律,其內容為:「諸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仗六十。」顯然婚書之有無,確實是雙方婚約成立的形式要件之一,而且此條係針對女方而設,悔婚者要仗責六十下的,其受刑者應該也就是女方的父親!同條第二款又說:「雖無許婚之書,但受聘財亦是。」說白一點,只要是女方確實接受了男方的聘禮,即或雙方尚未互易婚書,婚姻之承諾還是必須履行的!因此,白居易以「婚書未立,徒引以為辭,聘財已交,亦悔而無及」作為婚姻成立之依據,確實是有其道理的,而他所據以判定的理由也很簡單,亦即「入幣之儀,既從五兩」、「奠燕而從人」、「聘財已交」等接受聘禮之事實,故而最後判定男方勝訴:「請從玉潤之訴,無過桃夭之時」,讓男方可依既定之嫁娶之期履行婚約。

白居易於貞元十六年進士及第,曾授盩庢縣(今陝西省周至縣)尉,也曾經擔任刑部侍郎,最後並以刑部尚書致仕,因此對於唐律絕對有相當深度的理解。此外,依據陳登武教授的考證,白氏於貞元十八年參加「書判拔萃科」考試亦於隔年登科,甚至在待選之前即創作《百道判》以為舉子臨摹之用(見陳登武《再論白居易「百道判」-以法律推理為中心》一文),故而白氏能輕鬆駕馭唐律,並以之判准此案中婚約之成立。

我們不知何以「乙悔」,是因為丁有「老、幼、疾、殘、養、庶」之故?還是另有其他原因?但推斷判詞中「女也有行,義不可廢」八字,顯然白氏是直接或間接的確定了乙女意欲嫁予丁的事實,才會用「有行」、「義不可廢」予以形容。當然,我們不知道乙女與丁男之婚後情形如何,也總希望家庭和樂美滿,而不至遭遇袁素文「一念之貞,遇人仳離」的無奈結果,要真不幸,白氏的判決,雖合於法理,卻平白造就了怨偶一對。

《許嫁女輒悔》第三款說:「或更許他人者,仗一百,已成者,徙一年半。後娶者知情,減一等。女追歸前夫,前夫不娶,還聘財,後夫婚如法。」依照條文所述,後娶者事前知或不知,也會對女方之罰責構成相當影響,善意第三人若「知」則罪減一等,「不知」則流放一年半!宋代因襲唐律,《宋刑統》卷十三有《婚嫁妄冒》一條,首款內容即照錄唐律《許嫁女輒悔》第一款,由此看來,悔婚罪之罪責,在唐宋兩代不能說不重了!

而今之婚約,需由男女雙方自行訂定,且不能由他人代理,同時在尊重雙方當事人之主觀意願及自由意思下,更不能強迫要求履行,僅能於當事人悔婚後,由無過失之另一方,向有過失之一方請求退還基於婚約所致贈之各項贈與物,並請求相當金額之賠償,因此也僅發生民事之賠償責任,卻絕不會擔負如「仗」、「徙」等刑事之責任,古今「悔婚」之差異,針對處罰的對象以及內容,已然天差地別矣!

婚姻之維繫當然需以感情為基礎,而婚約之履行,也應以感情之存在與否為基準,如果婚約訂定後感情因故生變,如因「義不可廢」而依唐律判定婚約持續成立的結果,恐怕反而會造成更不愉快的後果,至於「女也有行」,不管女方德行如何,這跟婚約應否繼續成立應該是沒有關係的吧,倘若一方有意而一方已無意,強為婚姻,那將來的婚姻怎能有效維持?清官難斷家務事,好在白居易斷的是婚姻關係發生前的問題,否則,「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者」,家裡的點點滴滴,吵吵鬧鬧,又該準據哪一條以為斷呢!


Thursday, April 19, 2012

臨財毋苟得,臨難無苟免


東漢末年桓、靈之際,接連發生兩次黨錮之禍,天下名士因而「死徙廢禁者六、七百人」,其中除了李膺、杜密之外,也包括影響蘇軾一生的范滂。在此之中,有自願連坐的將軍皇甫規,也有投官就案的議郎巴肅,而得罪宦官的張儉,則惜其殘命遁走天涯,於逃亡過程,張儉望門投止冀求收留,然因收容張儉之故,「伏重誅者以十數,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足見張儉的遁走,確實連累多人受害,這其中還包括孔融的大哥孔褒在內!從此「張儉」二字,成了後世等同逃亡的代名詞。

明朝末年,挺擊案、紅丸案、移宮案先後發生,東林黨人楊漣與左光斗,因與魏忠賢有所齟齬,遂誣坐收受熊廷弼賄賂一案而死於獄中。楊漣臨死前,有獄中絕命辭,其中「不為張儉逃亡,亦不為楊震仰藥,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泣耳」幾句,說明其不躲、不逃也不會自殺,心中只有朝廷而無家私!「大笑大笑還大笑,刀斫東風,於我何有哉」則表現出其視死如歸的強烈氣魄!至於絕命辭中所提到的的「張儉」,探其文意,則多少是帶有輕鄙之味的!

清朝末年,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因密謀政變為袁世凱所出賣,遂與楊銳、林旭、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同日問斬,譚死前亦有絕命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同樣的,張儉二字再度成為頓逃的代名詞,而譚嗣同則表現出寧可殺身成仁,也不願連累他人的氣魄,「橫刀向天笑」一句,則明顯帶有易水送別一去不歸的蒼涼。此處「望門投止」的張儉,雖然看似可憐,但他人的性命,則又有何辜?如果只想到自己的逃亡,而不顧慮他人的身家,那確實不符合「臨難勿苟免」的古訓。

宋朝末年,文天祥抗元兵敗被俘而不屈,傳車送窮北後在蒸漚歷瀾的土室中寫成正氣歌》,而其死前有《衣帶贊,其辭曰:「孔曰成仁, 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於是文天祥終於如願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而仁義二字在隱匿多年後,竟然會在「白銀帝國」一劇中,由地底深埋之處挖起,並成為康家不可違逆的相傳祖訓!以此對照亡命天涯連累眾人的張儉,如果僅僅懂得「見曹氏世德已萌,乃闔門懸車,不豫政事」的避禍做為,卻不知成仁取義的基本道理,那又哪裡值得當時人的破家相護,以及後人的尊敬?

「不學張儉逃亡」、「望門投止思張儉」,再對照一下史可法、楊漣、譚嗣同,乃至講究仁義以為經商之道的晉商,那張儉是真不可學,不可思的!



Monday, March 26, 2012

看人看到谷底,想事想到顛峰


近日,因工作之故,碰到一位以建置知識資料庫為業的顧問,經過商談,對方對於知識資料庫的建置方案,確實有其獨特的想法,而且懂得透過心理學的推崇方式,藉由表達對「檯面上企業家」的景仰之意,進而取得當事人的信任與好感,在取得企業主一定的信任之後,其所要索的價格,也就可以有所堅持!當然,對於自己有信心有把握的人,絕對是件令人欣賞的事,但如果過於自信,則難免有黯於自見的些許壓力。

當年,父親賦閒在家既久,靜極思動,透過友人主動之介紹,遂前往南陽街某知名留美補習班擔任總務主任一職。父親在該補習班服務方逾一載,或出於已意,或依公司之要求,隨即決定卸職返家。卸職之最後一日,父親其唯一之手下戴某,在南陽街小吃店的一隅與父親餞別,而當晚出席作陪者,除家兄與我而外,左右已無他人!我父子三人與戴先生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氣氛下共飲,心理著實難掩欷噓!父親興許多喝了點酒,醉意間,我將父親送回北投,只聽到父親老淚縱橫一直喃喃自語的說道:「我還能幹,還可以幹!」顯然,父親雖沒有多說,但應該是在極為落寞的狀態下,離開了他那在職的最後一夜。坦白說,我無法盡知父親當時在該補習班內的工作點滴,但我事後知道,父親留在筆記本上「看人看到谷底,想事想到顛峰」這麼一句話,正是該公司企業主的寫照。

每一個企業,當有一定的經營成績後,企業主似乎都會欣欣然自喜焉而不能自見,也恨不得將其人生經驗化成文字,寫成教訓,印成書簡,以期將其立德、立功之過程,以立言的方式予以展現!然而,德有多少?功有幾分?言又有幾許值得借鏡之處?在捨我其誰、自我感覺良好下,當事人多半是難以體會人生還有藏拙之需的!而當企業主開始「著書立說」自我吹噓之時,也正是唐納 .薩爾《成功不墜》一書所描述企業衰亡的開始!「看人看到谷底」,不就是自我感覺良好?自以為高人一等?而「想事想到顛峰」,不也就是自我膨脹,自以為是的明顯例證?父親寫道:「不學無術,只會罵人的老闆,不會有好的結果」,有時我真的懷疑,台灣的企業家,是不是都想學習以罰站兼罵人出名的郭先生,才會以為自己也是成功有為的企業家?還是,他們都只學到郭先生的外在皮相?卻學不會其人內在的思維與邏輯?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這種有如禪宗的思維模式,在管理與心理學的領域,是不是也該適當如此?

「阿諛人人喜,真言個個嫌」,如果企業主失去了聆聽真言的能力,那企業又哪裡還能可大可久,基業長青?父親自己解釋說:「自來世間多如此,何嫌今日人情薄?道義難見!」父親說的沒錯,自來世間本就喜歡聽好聽的話,尤其是居於上位之人似乎更是如此!選擇性的聽既然已是常態,那選擇性的說當然有就大行其道,而善於做表面功夫、講場面話的人,縱然未見功成,只要應對有方,也不必然會遭遇人生難堪之境。然而反過來看,講真話、說直言的人,則未必都能有魏徵生前的際遇了,以銅為鏡,不難,以古為鏡,已有難為之處,而真正懂得以人為鏡的人,鮮矣哉!貞觀十一年,為避免太宗忘卻創業艱難耽於逸樂,魏徵上呈《諫太宗十思疏》,其中「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一句,不正是諸葛亮《出師表》中:「陛下亦宜自課,以諮諏善道,察納雅言」的另一種說法?處高位而懂得自課,並能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進而察納雅言的人,方可避免因耳目壅蔽,終而致使企業遭遇危亡之境,然而「自課」二字,如何克服那個自己,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父親寫道:「受冤而不申,遭謗而不怨,是一大忍耐功夫。年青時學忍耐,年老後工作則能忍耐,世事本無常,何必爭短常,一笑置之可也。」那些父親走過的路,吃過的教訓,與寫下的話語,簡單平常裏,確有著處世為人顛撲不破的道理,而如今也都成為我咀嚼再三,進而習得忍耐與堅毅的針砭之言。我看著、看著父親的字句,不自禁為之淚流,因為那正是父親吃過的苦,與曾經經歷過的無奈,當一個人失去揮灑的舞台,而需落寞淡淡的離去,不論老驥伏櫪還有多大的雄心,那種無能為力的心境,又是多麼令人難以承受。



Saturday, March 17, 2012

仁義一生,死於詔獄,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前夜,小兒以國文課本中的《左忠毅公軼事》一文相問,這使我的思緒回到當初自己閱讀此文時的感受!遺憾的,老師當時並沒有交代左光斗為何會下「廠獄」,也沒有多提方苞寫此一軼事的動機與背景。經過多年,這些當初我沒問老師的問題,卻由小兒所提問,是巧合,還是課本無法交代的問題,應該要有一個解答?

後金興起,遼東戰場的勝敗直接觀乎著大明王朝的國運。神宗末年,薩爾滸一戰明軍大敗,於啟用熊廷弼宣撫遼東後方才轉危為安。熹宗即位,因聽信誣言而將廷弼革職,然接替之袁應泰於數月間連續丟失遼陽、瀋陽後畏罪自戕,熹宗遂起復廷弼,並任命其為遼東經略,同時以王化貞為巡撫!天啟二年,王化貞用兵貽誤致丟失廣寧,廷弼無心戀戰遂與王同時撤退進入山海關,自此遼東盡為後金所有,而戰敗之責自然由熊、王二人承擔,後經刑部及大理寺審訊,決議將兩人處死,而楊漣、左光斗則於此時上書相救。因楊曾彈劾魏忠賢大罪二十四條,左則曾上書魏有斬罪三十二項,魏遂藉此機會誣告楊、左收受廷弼疏通死罪之賄賂二萬金,因而與其它東林黨人同下廠獄審訊,為求不受大刑,楊、左失計,遂認罪收贓以期之後能於刑部辯明,然魏忠賢不予任何機會,於獄中用盡毒刑,未幾,楊、左及其他東林黨人即死於廠獄之內!

如此,左光斗之下獄,直接肇因於與魏忠賢之嚴重政治衝突,魏不殺楊、左,則勢必為楊、左所害,而殺楊、左之機會,則來自熊廷弼、王化貞丟失遼東,楊、左為之喊冤之際,於是魏誣告楊、左收贓,而楊、左為先求不死於廠獄,故承認收贓以求日後開脫,但終為閹黨所乘,直接將彼等拷死於獄中,再無申明機會。據《左忠毅公軼事》,史可法曾經以五十金賄賂獄卒而與左光斗會面,於是乃有左光斗所說:「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等句,而方苞為使所言之可信,於文末交代前述言語之來源:「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如此,方苞寫作軼事的資料,顯係來自傳聞證據,也就是當事人史可法告知方塗山、方塗山告知方苞之父方仲舒,方仲舒再告訴方苞,這其中語句真偽如何?有無添加之處?國學大師錢鍾書在其《談藝錄》中曾做過考證,錢氏依據史可法的《忠正集》、李雅、何永銀所輯的《龍眠古文》、以及戴名世的《戴南山全集》等書所載之獄中語,認為方苞應是以己意「揣想生象」、「添毫點睛」,因此認為左光斗在獄中所說的話,不應該如此之多!而今人姜夕吉甚至用「此地無銀」的說法,認為方苞所寫的獄中語,應該是方苞自己望文生義想當然爾的結果。左光斗於獄中到底說了什麼,我們已不可能全然瞭解,但他敢於替下死獄熊廷弼喊冤,勇於上書揭發魏氏奸黨,最後屈死於不具公平正義之廠獄之中則是不爭的事實,因此,獄中語是不是當時具結的言詞證據,是不是經過方苞的貼油加醋,顯然也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楊漣、左光斗二人於《明史》皆有傳,而明朝遺老陳鼎所著之《東林列傳》一書,刻印於康熙五十年並收入四庫之內,裡面也保存有楊、左二公的事蹟,然左光斗傳內,在其入獄時「子弟親識莫敢嚮」,並無史可法偽除不潔者以見左氏之記述,倒是另有「舉子孫奇逢者,獨走千里,詣獄視之」(《明史.左光斗》傳內亦有孫奇逢探獄之記載),孫奇逢後來成為知名理學家,也是全祖望筆下的清初三大家之一。依據史料,左光斗係於天啟五年(1626年)六月二十七日入獄,七月二十日於北鎮撫司內罹難。如此,史可法探視左氏時,應該也是到了最後的時刻。依據《東林列傳》所載:「光斗之下北司也, …,雖子弟親識莫敢向爾」,孫奇逢敢於公然探獄,而史可法在左師人生的最後階段喬裝進入,顯然都是冒著生命風險的做為,只不知在左光斗入獄近一個月的期間內,除孫、史之外,又有哪些不怕死的子弟親識,還曾探視過他。

由於《明史》經過順、康、雍、乾四朝四次之修纂,直至乾隆五十四年方才全書勘定,而方苞於康熙末年即入值南書房,很有可能在其伺讀期間,因職務之便,即曾讀過草擬中之《明史.左光斗傳》,如是方苞寫作《左忠毅公軼事》一文之動機,除了替左光斗、史可法增添忠義之氣之合理推想外,很有可能是方氏讀過《明史.左光斗傳》的稿本而有所遺憾,因而以宗老口述之傳聞證據,將之寫成《軼事》一文。據此,如能以野史視之,並將之視為正史受限篇幅,是以不載之鄉老傳言,也就不必純粹以考據的邏輯,過度苛責此文是否言必有據了。

與左光斗同死於廠獄的楊漣,死前留有遺書,中有「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數句,然人生至此,天道寧論?如此死法,又豈能真的無憾於天?無怨於人?噫!哲人其萎,雲海蒼茫。




Tuesday, February 28, 2012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就叫中國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不用說,大家都知道這是侯德建做詞,李建復所唱的「龍的傳人」。許多年過去了,歷史長河之中,那條龍,始終是中國的圖騰,而那群人,卻已漸漸忘卻龍的來歷。

《說文解字》龍字的解釋如下:「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我們在電視裡,也看過飛龍騰天,矯龍潛海的景象,看來這些景象,其來有自與《說文》是脫離不了關係的,但「龍」這個字是怎麼造出來的?與中國人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查查三國魏人張揖比照《爾雅》所著的《廣雅》一書,裡面這樣說龍:「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虯龍,無角曰螭龍,未升天曰蟠龍」,如此一來,龍還因屬性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分類學名!但是,哪一個才是代表中國人的「龍」?才能可愛如玉蛟龍,又才能顯現龍的精神?還是,所有的在中國出土的「恐龍」,都可以代表中國?龍,到底是什麼?

《左傳.僖公五年》有如下句子:「童謠云:『丙之晨,龍尾伏辰』」,在《疏》裡則解釋道:「角、亢、氐、房、心、尾、箕爲蒼龍之宿。」這裡的龍尾,就是尾、箕兩組星宿。其實,前述七組星宿,合起來就是中國人二十八星宿中的「東方蒼龍」。曾製造渾天儀的東漢天文物理學家張衡,在其天文學著作《靈憲》一文中,將二十八宿的位置點出如下:「蒼龍連蜷于左,白虎猛據於右,朱雀奮翼於前,靈龜圈首於後」,這顯然是張衡夜觀星象所做出的結論,也是「東宮青龍」、「西宮白虎」、「南宮朱雀」、「北宮玄武」的另一種表述。清代的顧炎武在其《日知錄.天文》一篇中,對文人不解天文星象曾嚴肅的說道:「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於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謠也。後世文人學士,有問之而茫然不知者矣。」今天的我們,或許還知道牛郎織女「七夕年年信不違,銀河清淺白雲微」鵲橋相會的故事,但知道龍字,其實時是來自天上星宿的恐怕也不多了!

我們仔細看看龍字的來歷,原來今天龍字的形狀,其實是甲、金原始字型「左右對剖」後的結果,而絕不是清朝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所說的「從肉」、「從飛」!龍有肉身並會飛天潛海,那是歷代中國人不斷演繹所賦予的額外想像。



但龍字的甲骨、金文字型,那些筆畫又是從何而來?要探究答案,我們就必須回到「東方蒼龍」的七個星座去尋找!為便於尋檢,我先將各星座的大要說明於此:
角宿:
角就是「龍角」,位於室女座 (Virgo)內角宿是由兩顆恒星組成,西方天文學中分別稱之為室女座 α 和室女座 ζ。
亢宿:
亢就是「咽喉」,也位於室女座內,計包含 κ、ι、φ、λ 等四星。
氐宿:
氐就是「龍首」,位於天秤座(Libra)中,計包含 α、ι、γ、β 四顆星,氐宿三為天秤座γ星,氐宿四為天秤座 β星,氐宿一為天秤座α星,三星連接則有如等腰三角形。
房宿:
房就是「龍腹」,房宿有四顆星,故而古人又稱「天駟」,房宿位於天蠍座(Scorpius),房宿就是蠍子的頭,計包含天蠍 beta、delta、pi、rho等四顆星。
心宿:
心就是「龍心」,位於天蠍座內,計包含 σ、α、τ 三星。心宿三星中央的心宿二即是天蠍座 α,也是全天最亮的一等星之一。
尾宿:
尾就是《左傳》中「龍尾伏辰」的「龍尾」,尾宿位於天蝎座尾端,計包含 λ、κ、ι1、θ、η、ζ2、μ1、ε、τ 等九顆星。
箕宿:
箕也是「龍尾」,位於人馬座(Sagittarius),計包含 gamma,delta,epsilon,eta 四顆星。


我試著將包含龍字的七組星座用天文軟體的圖像載下,由於此一星座軟體 (Stellarium) 係由國外設計,使用的當然是西洋星座,而非中國的星宿名稱,故而也只能請大家發揮創意,在滿天星斗中,自行找到那些相對應的星宿了。好在下勾的龍尾清楚明白,一等大火星,心星,又位於天蠍座的座頭,至於室女座 (Virgo) 的那兩顆恆星,就在此圖的正上方,大家應該是不難連接的。至於也稱為龍尾的箕宿,有人說那是龍尾擺動後所生的旋風,旋風能怎麼連?大家可以自己想想,不過,老祖宗創造龍字的時候,有將這股旋風帶進去的,也有不帶進去的,因此龍尾在左勾與右勾間,多少也有點差異。

馮時教授在其《中國天文考古學》大著中,第六章《星象考源》特別考證了甲骨文與金文的龍字,有時含有箕宿,有時卻又沒有。不過,由馮老師所勾勒出來的龍字,將蒼龍七宿清楚連結,到是可以省去大家想像與連連看考試的時間,確實,「『龍』字本身就是一幅星圖」。如此,我們重看《周易.乾卦》爻辭,所謂「潛龍勿用」當是龍星之首伏沒未出之意,「飛龍在天」當指蒼龍之星橫鎮於南中天的景象,「亢龍有悔」則是指龍星移過中天西流不再居於正中央,「群龍無首」應是指龍星的角、亢諸宿,行移至太陽附近因而伏沒不見之故!這些在夜空中移動的星象景致,先是進入卜筮的《周易》,後經歷代鋪陳與解釋,越解而越玄,越玄也就越迷人,每個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生活經驗而賦予不同的解讀,而如今竟成為金庸武俠小說中剛柔並濟的「降龍十八掌」,當也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奇。



「天上星星數不清,個個都是我的夢」、「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地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地疏遠!」說完龍字,那是古人仰望天空後所做的夢,卻又是現代人擁擠而又疏遠的根源!光害多年,塵霾罩頂,碧海青天之處,曉星漸落又沈向何方?所以我們不作夢也很久了,蒼穹之大,有的盡是現代的文明病,這是何其無奈!

古老的龍,東方的龍,巨龍巨龍你擦亮眼,如今妳看到了什麼?


Tuesday, January 31, 2012

一世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


偶讀清人劉大櫆《祭舅氏文》,此文短短一百四十九字,原為奠祭舅氏楊稚棠傷逝之文,結果重點卻落在自己「零落無狀」的自傷之辭!這位號稱桐城三祖之一的「醫林丈人」,又何以將自己落魄之悲形容的如此不堪?

劉大櫆生於康熙三十六年(1698),雖然自青年時期便文名遠播,但應童子試,亦即考秀才,竟然花了十年的時間,一直到二十九歲方才得中!爾後三次應鄉試(考舉人),兩中副榜,一遭黜落,而終不獲舉!而黜落劉大櫆的不是別人,正是時任宰相的桐城前輩張廷玉!此時大櫆已然三十有九,後受方苞及張廷玉之薦,先後於四十及五十四歲再赴京應博學鴻詞科及經學試,然仍落榜!汲汲營營,卻一生時運乖蹇、鋦蹐窮年,只能說是應驗了破窯賦「此乃時也,命也,運也」的定論!試想桐城一地,光在清朝就出了246位進士,那對也是出身桐城,又是方苞之徒,姚鼐之師的劉大櫆而言,其「功名」僅止於秀才,又必須窮於應付生計,那用「零落無狀」四字來形容自己,似乎也不為太過。

《清史稿.文苑》裡說劉大櫆:「修幹美髯,能引拳入口。縱聲讀古詩文,聆其音節,皆神會理解。」如此,劉大櫆外型不差,朗讀古文帶有勁道,才會說他能「引拳入口」,也正因此,他對文章的音節要求頗為嚴格,袁枚的《隨園詩話》裏便說劉大櫆「詩勝於文」,周振采則將劉詩比之鮑照、李白!如此,講平仄,論對偶,劉大櫆也確實有他人不及之處,只可惜其考運不濟,終生與科舉功名無緣,依照吳孟復先生所編之《劉海峯簡譜》一書,得知其《祭族長嗣宗先生文》一文當作於雍正十三年,如此,依據先後時序排列,其《祭舅氏文》亦應作於順天鄉試被黜南歸前後,亦即劉氏三十九歲左右!此前,劉大櫆已然於雍正七年及十年鄉試兩中副榜,十一年鄉試竟被黜落!故而此時正是他心情落在谷底,人生面臨重大抉擇之時,因此用「零落無狀」來形容其落魄之悲與科場失利,讀來確實令人遺憾!

無獨有偶,以《聊齋誌異》聲名大噪的蒲松齡,早年也是文名籍甚,十九歲時縣、府、道三試皆奪其冠!然此後一直考到近七十歲,卻再也難進一步!因此其命運也恰如劉大櫆一般,只能以塾師為業,並以「我為糊口耘人田」自嘲自況。蒲氏嘗有座右:「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只可惜,讀了一輩子的書,考了一輩子的試,到頭來,有志無成,苦心天負,科舉與功名對蒲氏而言,最後都是一場大夢。康熙四十九年,七十一歲的蒲松齡終於成為貢生,但縣令卻始終沒有給這位老貢生樹匾及給付貢銀,於是老人家撇下老臉,還不得不進書上呈,向縣令討匾索貢!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七十五歲的蒲松齡依窗危坐而卒,他最後心中所想的,不知道是貢生哪幾兩縣令始終不付的銀子,還是他一生心血畢具吟而成癖的聊齋?漢學大家王立教授在蒲公墓前有聯語如下:「一世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科舉的無緣成為聊齋的有幸,一切都是時也、命也、運也!造化弄人,有時只能欷噓!

友朋傾十年之力,年過五十也終於取得博士學位,是其時命運皆優於醫林丈人與聊齋先生,回思唐太宗所謂「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一句,是我輩入彀而終能出彀,應該也屬於天下英雄一流吧,所憾者:鳳銜金榜出門來,人生快意能幾何!我們在彀中,太久、太久了。


Monday, January 30, 2012

偶然可遇,迷則不得


今年一月十四選舉之日,見對門廖家之長孫椅推廖叔前去投票,不意廖叔今亦不良於行矣,待得過年,見其春聯依舊未換,還是「有錢有錢更有錢,發財發財發大財」兩句,心想,該是無心更換,抑或貼春聯此一習俗也漸漸為人所遺棄?

下筆之時,心理浮現出桃花源記的景象:「晉太原中,武陵人…」,隨即又浮現出漁人明明記得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卻又於既出之後「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雖說漁人本無保密之義務,但也確實未遵守洞中人之期望!所幸「尋向所誌,不復得路」,終而再無問津之人。

誰是武陵太守?誰是漁人?村中黃髮垂髫者又姓何名誰?南陽劉子驥的一生梗概如何?如今俱不可考矣,而我也沒有陳寅恪作《桃花源記旁證》時博採古書以證其來有自的興趣,只是,我確實對桃源中人與世無爭,因而能怡然自樂的生活感到有所欣羨,自避秦亂後隨即不知朝代更替,在別有洞天之內自成天地,沒有稅賦,沒有殺戮,沒有胥吏之干擾而能怡然自得,那當然是一種幸福!

反之,桃源外,武陵中,有著紅塵俗世的各種渴望,漁人如此、太守如此、高尚士的劉子驥恐亦如此!彼等殷勤尋覓的,其實不是桃花源的無爭,而是物質社會的慾望渴求!所幸,偶然可遇,迷則不能再得,一個迷字,迷失的是方向,也是迷失在俗世裏無法逃脫的各種羈絆,似名、若利,不復得路,是卸不下在身的桎梏,也是解不開長年連身的枷鎖吧。

我欲乘風歸去,是蘇子之想,也是我這迷茫之人的渴望,於是,成句如下,以為今春對聯:
桃源裡外人間隔怡然自樂不知有漢
武陵中笑問何世殷勤問津無論魏晉

如往例,家姐索聯於余,另取元朝翁森四時讀書樂》中春、冬各兩句,集成另一聯以贈家姐,其句如下:
人生惟有讀書好讀書之樂樂何如
木落水盡千崖枯迥然吾亦見真吾

迷世多少年了,真吾可見,恐怕也只有在靈光一閃之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