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清人劉大櫆《祭舅氏文》,此文短短一百四十九字,原為奠祭舅氏楊稚棠傷逝之文,結果重點卻落在自己「零落無狀」的自傷之辭!這位號稱桐城三祖之一的「醫林丈人」,又何以將自己落魄之悲形容的如此不堪?
劉大櫆生於康熙三十六年(1698),雖然自青年時期便文名遠播,但應童子試,亦即考秀才,竟然花了十年的時間,一直到二十九歲方才得中!爾後三次應鄉試(考舉人),兩中副榜,一遭黜落,而終不獲舉!而黜落劉大櫆的不是別人,正是時任宰相的桐城前輩張廷玉!此時大櫆已然三十有九,後受方苞及張廷玉之薦,先後於四十及五十四歲再赴京應博學鴻詞科及經學試,然仍落榜!汲汲營營,卻一生時運乖蹇、鋦蹐窮年,只能說是應驗了破窯賦「此乃時也,命也,運也」的定論!試想桐城一地,光在清朝就出了246位進士,那對也是出身桐城,又是方苞之徒,姚鼐之師的劉大櫆而言,其「功名」僅止於秀才,又必須窮於應付生計,那用「零落無狀」四字來形容自己,似乎也不為太過。
《清史稿.文苑》裡說劉大櫆:「修幹美髯,能引拳入口。縱聲讀古詩文,聆其音節,皆神會理解。」如此,劉大櫆外型不差,朗讀古文帶有勁道,才會說他能「引拳入口」,也正因此,他對文章的音節要求頗為嚴格,袁枚的《隨園詩話》裏便說劉大櫆「詩勝於文」,周振采則將劉詩比之鮑照、李白!如此,講平仄,論對偶,劉大櫆也確實有他人不及之處,只可惜其考運不濟,終生與科舉功名無緣,依照吳孟復先生所編之《劉海峯簡譜》一書,得知其《祭族長嗣宗先生文》一文當作於雍正十三年,如此,依據先後時序排列,其《祭舅氏文》亦應作於順天鄉試被黜南歸前後,亦即劉氏三十九歲左右!此前,劉大櫆已然於雍正七年及十年鄉試兩中副榜,十一年鄉試竟被黜落!故而此時正是他心情落在谷底,人生面臨重大抉擇之時,因此用「零落無狀」來形容其落魄之悲與科場失利,讀來確實令人遺憾!
無獨有偶,以《聊齋誌異》聲名大噪的蒲松齡,早年也是文名籍甚,十九歲時縣、府、道三試皆奪其冠!然此後一直考到近七十歲,卻再也難進一步!因此其命運也恰如劉大櫆一般,只能以塾師為業,並以「我為糊口耘人田」自嘲自況。蒲氏嘗有座右:「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只可惜,讀了一輩子的書,考了一輩子的試,到頭來,有志無成,苦心天負,科舉與功名對蒲氏而言,最後都是一場大夢。康熙四十九年,七十一歲的蒲松齡終於成為貢生,但縣令卻始終沒有給這位老貢生樹匾及給付貢銀,於是老人家撇下老臉,還不得不進書上呈,向縣令討匾索貢!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七十五歲的蒲松齡依窗危坐而卒,他最後心中所想的,不知道是貢生哪幾兩縣令始終不付的銀子,還是他一生心血畢具吟而成癖的聊齋?漢學大家王立教授在蒲公墓前有聯語如下:「一世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科舉的無緣成為聊齋的有幸,一切都是時也、命也、運也!造化弄人,有時只能欷噓!
友朋傾十年之力,年過五十也終於取得博士學位,是其時命運皆優於醫林丈人與聊齋先生,回思唐太宗所謂「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一句,是我輩入彀而終能出彀,應該也屬於天下英雄一流吧,所憾者:鳳銜金榜出門來,人生快意能幾何!我們在彀中,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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