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 2012

神宗闕皇嗣,處厚諫廟食


偶讀宋人陳處厚《青箱雜記》,卷九內有謂:「神宗朝,皇嗣屢闕,余嘗亦詣閣門上書,乞立程嬰、公孫杵臼廟,優加封爵,以旌忠義,庶幾鬼不為厲,使國統有繼」云云。而在所提及之「上書」內文,亦有「太祖啟運,太宗承祧,真宗紹休,仁宗守成,英宗繼統,陛下纘業…」等字。如此,兩處提及神宗,則處厚上書之對象顯為英宗之子宋神宗。

考之《宋史》,神宗有子十四人,所生之前十子中,成年者僅有二人,其後由第六子趙煦繼位(即哲宗),故而處厚所謂「神宗朝,皇嗣屢闕」確實無誤。因此我們可以確知,處厚上書當是在神宗早年屢喪皇嗣之時。他藉著程嬰、公孫杵臼二人保全趙氏孤兒卻「未見褒表,廟食弗顯」的理由,以及「故仁宗在位,歷年至多,而前星不耀,儲嗣屢闕,雖天命將啟先帝以授陛下,然或慮二人精魄,久無所歸,而亦因是為厲也」的歷史事實,提醒神宗之所以無子,可能是鬼神詛咒之故。由此觀之,處厚雖提及仁宗無嗣,但其上書之對象必為神宗無誤!

然依《宋史.吳處厚傳》,其中卻言:「仁宗屢喪皇嗣,處厚上言:『當屠岸賈之難,程嬰、公孫杵臼盡死以全趙孤…』」,則明顯將上書對象之神宗誤成仁宗,足見史謂《宋史》成書倉促,脫誤不實之處所在多有確然不假,《四庫全書總目》也直言《宋史》「其大旨以表章道學為宗,餘事不甚措意,故舛謬不能殫數」,史家有意無意的錯誤,確實會使後世讀史之人,多了份辨析是非的責任。雖如此,仁宗在位計四十二年,其間亦曾育有楊、雍、荊三王,但皆不幸蚤夭,故拖拖有此魯魚亥豕之誤,恐怕也是疏於辨析考證的結果!想國學大師錢穆當年隨父兄讀書,講至湘軍平洪楊事時,其父謂:「讀書當知言外意,寫一字,或有三字未寫,寫一句,或有三句未寫,遇此等處,當運用自己聰明,始解讀書」,而後錢穆在國學領域卓然有成,對運用自身聰明以解語中隱晦處的能耐,自然已非常人可及。

當年仁宗無子,遂過繼從兄弟趙允讓第十四子趙曙為皇子,之後並繼位是為宋英宗。英宗既已過繼仁宗為後,以今日之法律視之,仁宗當即為英宗之養父,是以英宗自然繼承養父之權利義務並最終繼承九五大位。但,無論如何,就血緣關係而言,英宗生身之父究為濮安懿王趙允讓,是以英宗即位後,欲尊稱其生父趙允讓為「皇考」,並獲得韓琦、歐陽修等人之附和,然司馬光、范純仁、呂大防等人,則欲依據已然發生之出繼事實,認為應稱生父為「皇伯」,於是兩派互有攻訐,此一事件即史稱之「濮議」。然此種爭論,表面上看起來是與「禮節」相關的諡法問題,但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宗室權利的爭鬥?英宗於1063年即位,但直到1066年,他才終於在濮議爭議上做出最後結論。英宗決定將自己得生父趙允讓禮稱之為「親」,而非兩派爭議的皇考與皇伯,尷尬是消除了,但士大夫間的爭議,卻埋下了日後黨爭的導火線,然而英宗隨即在1067年正月下世,替自己不過五年的皇帝生涯劃上句點,至於所有的爭論,也在神宗即位後自然的不了了之,因為神宗帶來了更多、更大、更值得爭論的「變法」問題!神宗繼統後,國家財政困難,王安石因而得勢,在「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大纛下,大舉改弦更張,於是新舊黨爭漸次開始,宋朝的混亂也由此肇基。王夫之在《宋論》中說:「宋之亂,自神宗始」,此話說的貼切確實,如果神宗與王安石等用人得宜,又懂得調和鼎鼐適度妥協,趙宋河山又何至於淪落於金人鐵蹄之下,甚且皇族為虜?

林語堂先生在其《蘇東坡傳》中曾這麼說:「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都還沒有弄個清楚。」誠然,如果仁宗有子,如果不是英宗繼紹大統,又如果英宗不將皇位傳給神宗,如果神宗早年生的皇嗣能夠存活而非由哲宗嗣統,如果十八歲親政的哲宗能夠聰明的記取宣仁皇太后的老成,又如果哲宗不將天下傳給「輕佻」的端王(以後的徽宗),那宋室的天下將何其不同,中國又何需付出靖康國恥的代價!我們實在弄不清楚這一連串的錯誤,到底該由誰擔負起責任,但總不可能是化為厲鬼的程嬰與公孫杵臼兩人吧!

吳處厚以程嬰、公孫杵臼搶救趙氏孤兒而未受敬拜因而鬼魂為厲的理由,讓神宗信以為真,遂於求訪後,下令於絳州太平縣為二人立廟旌表。廟立之後,神宗的六子趙煦也真的存活下來(以後的哲宗,他的五個哥哥率皆早折),可惜的是,有子無子以及子孫之賢或不肖,又豈真是鬼魂為厲所能左右?吳處厚的上書,為的該不是神宗的子嗣,而是自己的出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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