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20, 2011
瓜熟有期,身退功成
人生在職場上能在一家公司服務直到退休,那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然而自今年起,公司陸續的有同仁退休離去,雖然年紀上不算告老,到還真有點還位致仕的味道!為了給退休的朋友留點紀念,同仁總希望在紀念牌上寫點什麼,當然,「惠我良多」、「○○之光」、「功在○○」這類的寫法永遠不退流行,但這種文辭實在過於形式,缺乏感情而且還有點敷衍的味道,因而出於真心,替下述同事、朋友寫了幾句以為留念,不求對仗,但希望能替彼等在公司服務的歲月,留下點足資懷想的紀念。
○榮兄榮退紀念:
從來竭力不求報,自見心安於福田
伏櫪早定千里志,摶飛萬里入青天
○行兄榮退紀念:
行腳二十五,意健仍如初
梧桐棲不住,振翼展鴻圖
蔡○○榮退紀念:
武勇少年,潛龍入大江,先天下之憂而憂
瞿鑠老驥,騰馬越五溪,後天下之樂而樂
○明兄退休紀念:
晶技相隨,十年若一夕
身退功成,千尺話離情
○董事榮退:
斯言斯力,身啟晶技大業
載欣載奔,面迎山海新局
安○兄榮退紀念:
將軍此往,大樹見飄零之憾
搏遊今來,鯤鵬奮雄展之姿
○書財務長 退休惠存
陳橋龍興名胤,計會簿書譽享四海
葵丘瓜熟有期,解罘放麟摶飛九天
每個人的退休,背後都有一段說不完也說不清的故事,然而離開崗位,是真可以雲遊四海以享清福,還是另一段與未知挑戰拔河的開始?只不知哪天換我退休,有誰願意替我寫點什麼!晃眼已然五十,視茫髮蒼之際,理應知天命,可以學易矣!但半百,怎麼說來就來了呢?
Saturday, November 26, 2011
寒花十歲媵有光,虛丘葬妾擬北邙
父親喜歡歸有光的小品,對《項脊軒志》記憶尤深,想父親因抗戰而離家,此後歸鄉無期,是以因項脊軒而想念舊時窗稜讀書之苦樂,此間道理自可想見。歸氏另有《寒花葬志》一篇,全文僅百餘字,歷來皆認為此文乃震川先生為其婢女寒花所做。然依其孫歸濟世所輯之《震川先生未刻稿》,《寒花葬記》文中則多出二十三字!而此二十三字,卻透露出寒花之身分實有別於卑下之媵或婢。
《未刻稿》中所多出的二十三字為:「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如此,如蘭的身份不再是剛來時的「媵」,也不再是《葬志》中所提的婢,而是與歸有光有枕席之親的「妾」,文中一個「事」字耐人尋味,顯然不只是單純的伺奉之義,所以才會替歸有光先後生了兩個女兒!可惜先後早夭,這對身為母親的寒花,打擊不可謂不大。有關《葬志》所提之寒花身份問題,上海復旦大学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鄔國平教授,在比對流傳之《寒花葬志》及《震川先生未刻稿》中的《寒花葬記》後,於二零零七年第六期之《文藝研究》中寫有《如蘭的母親是誰》專論一篇,主要亦在說明《未刻稿》與流傳之《寒花葬志》有所差異,且《葬志》當是為如蘭之母寒花所寫,而非僅為一小妾而發,並以之為其重大之發現!對於《震川先生文集》之刻板流傳過程,可參見邵毅平先生《震川先生集編刊始末》及楊峰先生《歸有光文集的主要刻本和抄本概述》兩文。
我們知道如今之《歸震川先生集》,乃歸有光之曾孫歸莊千辛萬苦四處求人所努力之成果,而《震川先生未刻稿》則係歸有光之孫歸濟世所輯,事實上在明末之時,歸震川的文集已經有所散失,到了歸莊與錢謙益編次《震川先生文集》時,顯然曾以己意有所改動,因此浙江吳興人董說,在其評點《歸有光先生集》時,即這樣嚴厲批判:
《未刻稿.寒花葬記》,非《葬志》。「婢,魏孺人媵也」,其下有二十三字:「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余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哪可削?得元公之誤如此!
據此,歸莊「改動」曾祖歸有光的文字當不只一處!但其據何而進行改動,則已不可徹知!但我們知道當時號稱清初三大家的汪琬,為了《歸震川文集》的文字變動,曾跟歸莊有極大的齟齬,雙方魚辯雁駁很是不快!或許我們可以猜想,由於寒花出身寒微,原只是元配夫人魏氏之婢女,依鄔國平教授之考證,寒花應該是在魏氏下世後,於嘉靖十二年十月左右,方與震川有夫妻之實,加之所生二女又已早夭無有可資對證之人,是以歸莊刻意改動了《寒花葬記》原文面貌,藉此隱瞞曾祖與寒花間曾有的準婚姻關係!至於為何要隱瞞?真正的原因應該只有歸莊自己知曉,或許,正因為歸有光沒有明媒正娶寒花入門,因此歸莊也就加之刪除,以符合歸有光《請敕命事略》一文向朝廷請求授與父母及夫人封號的前後關係吧。楊峰教授對於歸莊擅改文集則不諒解的寫道:「寒花是否為歸有光侍妾?如蘭的母親何人?後人對此雖有猜測,但又難有定論,這一事實不清,歸莊的臆改難辭其咎!」
對於《寒花葬記》的疑問,顯然是從歸莊改動文句才開始的,不曾比對過《震川先生未刻稿》的讀者,當然不知道其中差異。但對歸有光《項脊軒志》一文,則從未有任何爭議,貝京博士在其「《項脊軒志》細讀」一文中,引用清人王拯的敘述,將《項脊軒志》當成歸熙甫最受大眾喜愛的文章,並說:「清人如此,現代人也如此」,隨後又用錢基博教授在《中國文學史》一書的話來描述其中真正的原因:「睹物懷人,此意境人人所有,然而以『極淡之筆』寫『極摯之情』,此妙筆人人所無」,我想錢先生說的沒錯,正是歸氏能言人之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所以《項脊軒志》才會如此受人喜歡。
林佳和教授曾以「中國古代女性妾的法律地位」作為考題,結果學生竟以「做小三也很好,因為小三很厲害」回答!我相信林老師即或搔破頭皮,也很難將妾與小三劃上等號而給個分數吧!好在林老師沒有以「中國古代女性媵妾的法律地位」為題,否則學生該怎麼回答?老師又該怎麼改呢?那恐怕就更費心思了。
以下是歸有光《寒花葬記》的全文:
婢,魏孺人媵也。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予。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傍几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Friday, October 21, 2011
不識好歹學好歹
現存中國歷史上的第一篇判決書,是周朝時期的「亻朕」匜(音ㄓㄣˋㄧˊ)。此一青銅器係於一九七五年出土於陝西岐山董家村,其實際製作日期不明,但據金石學家考證,因現有出土匜器皆厲王以後所做,故此器或亦如此,古史既然稽考為難,就權且將年代議題先置諸腦後。
亻朕匜器、蓋合計共一百五十四字,賴古文字家唐蘭先生之考證,因而得以識其大要,內容係判官「伯揚父」對上官「師亻朕」與下屬「牧牛」間,針對五位奴隸之爭議所下之判決。由於此一青銅器所載內容為現存中國第一篇之「判決書」,因此又有「青銅法典」之雅稱。
對於文字部分,在楊一凡先生所編之「中國法制史考證」一書中,收錄有「亻朕匜釋文」及「亻朕匜研究」兩篇文獻,大家可以自行參閱,而我個人有興趣的,則是其中第一行第五字,以及第二行第四字,這兩個明顯都共同帶有「𣦵」字邊的兩字。已知第一字是「𣦵」加「人」,也就是個「死」字,另一個字雖現今不存,但顯然上端是「𣦵」加上一隻右「手」,也就構成了「𣦼」字(讀若殘),然後在「𣦵」字正下方,還有一個貝殼的「貝」字。
細看兩字,裡面都擺著一個「𣦵」,文字演變後,也就是現在的「歺」字(讀若歹),我們常說「不知好歹」,那歹字的原意到底是什麼?何以「好歹」連用以示相反之意?我們先看看歹字從甲骨到楷書的演化過程:
歹字的甲骨字型(𣦵)有點特別,一下子看不出所以然來,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沒收歹字,但有「歺」部,並註釋說:「𠛱骨之殘也」,《康熙字典》則這樣解釋:「〔古文〕𡰮。同𣦵,俗省。本作𣦵,隷作歺。《俗書正誤》歹,音遏。《長箋》今誤讀等在切,爲好字之反。𣦵字原从卜从冂作。」我們越看越糊塗,𣦵字跟骨頭有何關連?而拆解開來真會是「从卜从冂」?卜字字型大家一望可知,但事實上我們真不知𣦵字之上,那是不是就是個卜字。此外,「冂」(音ㄐㄩㄥ)的意思是「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冂」,也就是遠方之意,果如此,這可就真的越扯越遠了,「从卜从冂」的說法應當有誤。我們還是先從「歺」字(音ㄜˋ)的原意到底是什麼開始著手。
解歺之前,先看「𣦼」字(請見亻朕匜上的第二行第四字)。《說文》這麼說:「殘穿也。从又从歺。凡𣦼之屬皆从𣦼。讀若殘,昨干切。」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也附和說:「殘穿也。殘穿者,殘賊而穿之也。䜭字下曰。𣦵,殘也。亦謂殘穿。从又𣦵。又所以殘穿也。殘穿之去其穢襍。故從又。㑹意,𣦵亦聲。昨干切。十四部。𣦵讀若櫱。十五十四合韵也。凡𣦼之屬皆从𣦼。讀若殘。」所以兩位文字大師都說「𣦼」這個字是「殘穿」的意思!右邊的「又」字,本義是「右手」的象形,但拿著左邊的東西(𣦵,也就是歹),於是就變成了殘穿的意思,但這樣的解釋顯然不通順。
我們再看看「死」字(亻朕匜上的第一行第五字):
右邊是一個正常「人」,可是一旦接觸到左邊的「𣦵」字,便死定了!那「𣦵」顯然不是個好東西,𣦵在小篆時已經寫成「歺」,按照清代陳昌治《說文解字》刻本的講法:「𠛱骨之殘也,从半冎。凡歺之屬皆从歺。讀若櫱岸之櫱。𡰮,古文歺,五割切。徐鍇曰:『冎,剔肉置骨也。歺,殘骨也。故从半冎。』」這裡面也明確的界定「歺,殘骨也」,也就是說「歺」是將肉剃掉以後所留下的殘骨,甲骨學大師羅振玉亦以為死字是「生人拜於朽骨(𣦵)之旁,死之誼昭然矣!」但「𣦵」或「歺」的原意,真的是就是殘骨嗎?
當本義不解時,我們只能試著以具有同形邊旁的他字做一比較,以「餐」為例,餐是「𣦼」 加「食」字,如果說𣦼是「右手持殘骨」,那再加上一個食字,就應該是「用餐後剩下殘骨」之義,但餐就是「食」,就是「吃」,不見得一定跟吃肉剔骨手拿殘骨相關!因此,「𣦼」字應該不是持殘骨的意思!我們再看「粲」字,段注《說文解字》針對此字有如下重點解釋:「稻米十斗,舂之爲六斗大半斗,精無過此者矣。」也就是說,經過細選後的白米是為粲。於此,我們不經要問:白米需如何精挑細選?經過舂擣過就可以?還是有其他的邏輯?米如果要精,又跟「𣦼」字何關?
細究過「𣦵」、「歺」、「歹」的字型,再經過「死」、「餐」、「粲」等字的組合,我們應該可以感覺「𣦵」、「歺」、「歹」的原意,應當不是殘骨!而應該是一個可以「致人於死」(死字)的刑具,一個可以碎貝取肉(亻朕匜中的「𣦼」加貝字),的物具,一個可「協助取食」的餐具(餐字),以及一個可以將糙米「去蕪存菁」的舂具(粲字)。簡單說,「𣦵」、「歺」、「歹」三字同源,它應該就是個象形字,而不是《說文解字》上所說的𠛱骨之殘也!《說文》會將之視為殘骨,顯然是因為小篆的死字字型,其左側的「𣦵」邊,與「冎」(音ㄍㄨㄚˇ)字的小篆略有類似之故,我們藉此先看看「別」字:
明顯的,別字的左側真是個「冎」字,而冎的意思是「剔人肉置其骨也。象形,頭隆骨也」的意思!用刀剔肉,當然就剩下骨頭了。冎的小篆與「𣦵」字的小篆略有形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所以許慎將之說成「半冎」,這應當是想當然爾的錯誤解釋。不過,在東漢未見甲骨的年代,許先生經過大想像,努力的猜一猜也是很正常的。
依我的猜想,「𣦵」字應該是個器具,其上部那個類似「卜」字的東西,或許個方便使用的把手,而下半部則可能是個斜邊狀的小剃刀,將之連在一起,可能是個「有把手的斜邊形剃刀」,故而加諸於人則人死,加之於貝則貝破,用之於餐則可進行切割而不必在整塊拾起吞嚥,用之於粲則可去糠而舂出精米,如此說來,「𣦵」字在在有物具使用,取其精華的含意在內。或許,許慎在這個字的解譯上,極有可能是判讀錯誤了。
字形的演變,有時也未必那麼精確,父親曾經寫過:「寺在竹下是為等」,大有表示寺中有竹,修行漫長之味。當然,父親當時並未詳考此字來歷,雖如此,我還真覺得「寺在竹下是為等」這類類推直解,不是也很有深意?古人測字,雖需有一定之文字條件,但演繹的功能還是少不掉的。如此一來,許先生當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說文、解字,也確實真是辛苦了!
以下是亻朕匜全文的拓片:
Tuesday, October 18, 2011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週
日回至北投,在村尾橋頭巧遇久已不見的李媽媽,她有點佝僂的慢慢的走來,緩緩的對我說:「孩子,你回來啦,我沒有你的電話,李伯伯已經走了兩、三個月了,九十五啦,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楞在當場,看見李媽媽泛紅的眼眶,做為一個晚輩,一時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小心的問:「也在五指山嗎?」李媽媽點點頭,說了些我聽不太清楚的話,而在雲蒸霧霨之間,五指山上又多了一位埋骨異鄉的遊子。
八年前父親離開,喪殯期間,李媽媽還常常上樓與母親談上幾句,而今長輩離開,我們似乎不能跟李媽媽多說些什麼。我走進父親的房間,一切都沒改變,是不想變,也不願變。忽然,想起哥哥所說:「或許我們該把爸媽的遺物都送走,這樣,我們或許會好過些!」然而迄今,我們沒有送走任何東西,那怕是一條領帶,一件舊衣,一支墨筆!舊時情景彷彿都在,父親還在那振筆而書,而母親則依舊默默靜坐,然而睹物思人,思念怎不使人難過?此時,我剎時懂得蓼莪中「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的真實感受,誰也不捨得丟棄父母與自己連結的記憶,即或是在淚水之中!
翻閱起父親所遺的書簡,裡面夾著一張楷筆工寫的紅包袋,上有父親為母親題下的詩句。當時父親已然賦閒有年,早無餘貲,因此家中開銷多由母親掌管。父親在歲末寫下:
寫給親愛的雲
同甘共苦五十年,海外偷生歲悠悠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此詩出自內心感受而成,一片赤誠,字字血淚,禱天佑君健康身。 拿您的錢,再給您,一笑。
忠禮 八十二年除夕
父母於三十八年來台,在那個一路苦難的歲月,以及父親事業遇挫友朋鮮至的艱困之時,一直到病榻疾甚祝福之聲不再,父親寧可自苦其身,也從不放棄道義堅持有累他人!年少夫妻,老來為伴,如此一路行來起落無常,母親默默相守從未離棄,也因父親志在千里,是以濟人而不自濟,孓然落拓之後,卻將其一片赤誠,寫在字字真情之內。父親與母親所走過的路,所吃過的苦,真不是我們作兒女的所能想見!
民國九十年,父親已然八十有一,再度寫下「慰妻」一詩:
國事蜩螗已感傷
願奉餘年侍紅妝
父母間的愛,完整的呈現在這短短的詩句中,父親纏綿病榻,語不及它,卻一直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你母親這一生沒有跟我過過一天好日子」,父親無愧於人,卻對自己結髮的妻,有著難言的遺憾!父親於九十二年年初下世,而母親亦於同年年底隨去,是父親離不開母親,而母親亦離不開父親吧。李媽媽說:「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聽聞此言,我的難過只能使我楞在當場無言為繼!人生不過百年,相隨相伴,而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
「歲月流轉,憂喜糾錯」,當面臨死別大難,即或是連理締結多年的夫妻,也只能放下分飛,讓所有糾錯的憂喜,隨風漸去,然而父親對母親的愛,則早已化成文字,流入我的血液,也留在我的生命之中,也在五指山的微風細雨裡,兀自傾訴。
日回至北投,在村尾橋頭巧遇久已不見的李媽媽,她有點佝僂的慢慢的走來,緩緩的對我說:「孩子,你回來啦,我沒有你的電話,李伯伯已經走了兩、三個月了,九十五啦,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楞在當場,看見李媽媽泛紅的眼眶,做為一個晚輩,一時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小心的問:「也在五指山嗎?」李媽媽點點頭,說了些我聽不太清楚的話,而在雲蒸霧霨之間,五指山上又多了一位埋骨異鄉的遊子。
八年前父親離開,喪殯期間,李媽媽還常常上樓與母親談上幾句,而今長輩離開,我們似乎不能跟李媽媽多說些什麼。我走進父親的房間,一切都沒改變,是不想變,也不願變。忽然,想起哥哥所說:「或許我們該把爸媽的遺物都送走,這樣,我們或許會好過些!」然而迄今,我們沒有送走任何東西,那怕是一條領帶,一件舊衣,一支墨筆!舊時情景彷彿都在,父親還在那振筆而書,而母親則依舊默默靜坐,然而睹物思人,思念怎不使人難過?此時,我剎時懂得蓼莪中「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的真實感受,誰也不捨得丟棄父母與自己連結的記憶,即或是在淚水之中!
翻閱起父親所遺的書簡,裡面夾著一張楷筆工寫的紅包袋,上有父親為母親題下的詩句。當時父親已然賦閒有年,早無餘貲,因此家中開銷多由母親掌管。父親在歲末寫下:
寫給親愛的雲
同甘共苦五十年,海外偷生歲悠悠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此詩出自內心感受而成,一片赤誠,字字血淚,禱天佑君健康身。
忠禮 八十二年除夕
父母於三十八年來台,在那個一路苦難的歲月,以及父親事業遇挫友朋鮮至的艱困之時,一直到病榻疾甚祝福之聲不再,父親寧可自苦其身,也從不放棄道義堅持有累他人!年少夫妻,老來為伴,如此一路行來起落無常,母親默默相守從未離棄,也因父親志在千里,是以濟人而不自濟,孓然落拓之後,卻將其一片赤誠,寫在字字真情之內。父親與母親所走過的路,所吃過的苦,真不是我們作兒女的所能想見!
民國九十年,父親已然八十有一,再度寫下「慰妻」一詩:
國事蜩螗已感傷
半生戎馬髮盡蒼
憐伊相隨無限苦願奉餘年侍紅妝
父母間的愛,完整的呈現在這短短的詩句中,父親纏綿病榻,語不及它,卻一直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你母親這一生沒有跟我過過一天好日子」,父親無愧於人,卻對自己結髮的妻,有著難言的遺憾!父親於九十二年年初下世,而母親亦於同年年底隨去,是父親離不開母親,而母親亦離不開父親吧。李媽媽說:「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聽聞此言,我的難過只能使我楞在當場無言為繼!人生不過百年,相隨相伴,而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
「歲月流轉,憂喜糾錯」,當面臨死別大難,即或是連理締結多年的夫妻,也只能放下分飛,讓所有糾錯的憂喜,隨風漸去,然而父親對母親的愛,則早已化成文字,流入我的血液,也留在我的生命之中,也在五指山的微風細雨裡,兀自傾訴。
Sunday, September 18, 2011
看那看不見的東西,聽那聽不見的聲音
陳履安先生任國家科學委員會主委時,曾邀集學者研究「氣功」,以證明氣之存在及其功效。對於氣,某之朋友以經絡治療師之認知,曾有如下醒語:「西醫以解剖認識人體,資訊來自死人,中醫以經絡瞭解人體,資訊來自活人,死人已然絕氣,而活人則氣轉全身!經絡就是在瞭解人體氣的運行。」誠然,人體內的「氣」以及運轉方式、行經位置,確實是門大學問,然而氣來自何處?又具有什麼能量?
在國科會的計畫中,其間曾引一位氣功師傅,以「殺念」對某一包裝緊密的盒子發功,發現盒內有物體與其相抗,於是氣功師傅便引氣與盒內物體進行對抗,結果盒內的對抗力道越來越弱終至於無,打開包裝,原來盒內是條電鰻,但已經被氣給殺死了,隨後氣功師傅也一連生了好幾天的病!之後,又再引一師傅以佛心的「善念」對另一包裝盒內發功,幾小後打開包裝盒,發現裡面的大腸桿菌竟增長了百分之二十五!氣功師傅根本不曉得盒內裝有何物,但結果證明,帶有意念的氣,可以有正向或是反向的功效!難怪佛家會特別強調「起心動念」的重要,但念起於哪裡?何以具有如此能量?
國科會的氣功研究,不意竟引發了另一個極具爭議的「手指識字」研究。當時任職台大電機系的李嗣涔教授,透過科學性的氣功研究後,發現具備特異功能之人士,可以以「手指」辨識文字與圖像,而一般幼童,經過一定之訓練,多半也可以擁有此類特殊技能,還有些甚至可以以身體的其他部位如耳朵、腋下進行文字辨識!此一研究已然引發爭議,但真正令學術界大受刺激的,則是李嗣涔教授因手指識字而發現「訊息場」的研究,所謂訊息場,即是來自「靈界」的訊息,但可以透過具有特異功能的人士,經由開通天眼而予以呈現。
在研究手指識字之時,參與研究而潛修佛學的陳建德教授,請李教授試以「佛」、「菩薩」、「藥師佛」等佛家用語進行測試,之後亦用密宗、基督教、回教的字彙如「耶穌」、「阿們」等字眼進行辨識。不料,受試者一碰到此類字彙時,腦中便呈現一片「亮光」、「很亮」、「非常亮」的印象,而且對於出現的人物「看不清楚」!為確認受試者腦中所見之印象為真,李教授特別將佛字改為「彿」字,將藥師佛減去一字改為「藥師」,還將佛字拆成「亻」及「弗」左右兩個字,奇怪的是,去掉佛字的藥師,多加一撇的彿,以及拆成「亻」及「弗」兩個單獨的字後,亮光便消失不見了,而受試者也還能明確的寫出「藥師」、「彿」、「亻」、「弗」等字,李教授經此手指識字的科學研究,遂將那些引發亮光,具有「殊勝意義」的字彙,稱之為「神聖字彙」。自此,李教授也不得傾向於相信「信息場」(靈界)的存在!當時,邀請李嗣涔教授進行演講的天文學家孫維新教授,還受到不少衛道及學術界知名人士的勸阻!但我們不禁要問,悠悠渺渺的訊息場到底在哪裡?哪裡又來的光?那些看不清楚的「人」,又為何看不清楚?
我們對於未知,誰都希望能夠充分掌握,於是古人卜筮,燒灼甲骨以問鬼神,今人擲爻,焚香助禱以求開解!而對有一定學識背景的人,則懂得用各種預測模式以及應用軟體,去估算未來的可能,但不論使用哪一種方法,大家都是在尋找未來的答案,雖說上帝不會跟我們玩骰子,但誰又知道哪一個預測模式,才能找到真正的最適解?誰又能授我等予錦囊,一路引領逢凶時的應變做為?還是,所有的風險評估機制,都能找到該有的答案?三十一歲那年,我也曾在百般無奈下入得廟宇,向恩主公求問不解之事,由於第一次所得籤詩為余所不喜,遂決定另求新籤,此時我的科學精神忽然發作,心裡暗想:「如果我一直求籤,豈不是必會將所有籤詩抽完?那是不是也一定會抽到我所期望的答案?」不料,所抽得之第二籤即是:「訟已勝,莫再問!」當時我確實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是神佛真知我心?還是統計學上的機率使然?還是,一切本就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巧合?套句李嗣涔校長在講演「手指辨識」時常說的話:「幻覺呢?還是接到外面的世界,搞不清楚」。
我們不知道佛字何時出現於中國,但東漢許慎作《說文解字》時,已經收錄了此字,並解釋為:「見不審也,从人弗聲」,清朝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則將之解釋為:「仿佛也,依《玉篇》。與全書例合。按髟部有髴。解云:髴,若似也,卽佛之或字。」段氏雖將佛字解釋為「若似」,但他自己也有所質疑,所以說那是「佛之或字。」而許慎的原文則是「見不審」,兩者應該有所不同。審是「悉」,也就是細察清楚的意思!《禮記.月令》上說:「審卦吉凶」,就是細看卜筮之卦象以辨明吉凶,故而「見不審」三字,講白了應該就是「看不清楚」的意思,而不是段玉裁說的「若似」、「彷彿」!許慎對於「佛」字,是看不清楚的,難道他也跟李嗣涔教授進行手指識字時的受試者一般,一看到佛字,腦中便一片亮光,雖知道是個如人的形體,但卻「見不審」的看不清楚?我們已不能問解字的許慎,只能對見不審的佛字多看上幾眼。
依據梵語意譯,佛是「覺」的意思,並有「自覺」、「覺它」、「覺行圓滿」三個層次,那覺又是什麼意思?《說文》上說:「覺,悟也」,但悟到什麼?《尚書.兌命》裡有句重要的話:「惟教學半,念終始典于學,厥德修罔覺」,顯然理解事物的順序是學、教、覺這三個字,而此三字內都帶有「爻」字,爻是由兩個「卜」字所組成,也就是甲骨經燒灼龜裂後所呈現的線條。「學」字即是雙手把弄甲骨的「爻」進而學習其含意,而「教」字則是老師教導學生把弄甲骨(教字左側為孝字,孝字上半部的「土」,在甲骨文上其實是個爻字),不好好學就「以教鞭擊之」,教字右側的「攴」字,正是以棍棒擊打的意思。至於「覺」字,顯然是學到、也看的到爻字線條背後的意思,也就是弄懂了、察覺了、學會了,見到了!但我不禁好奇的想問,故人造字,透過甲骨教學,進而體會弄懂,到底又「見」到了什麼,終而可以覺悟?如果真的見到了,又何以「見不審也」?
《說文解字》是中國的第一部字書,雖說許慎因未見甲骨,所以有時難免解釋錯誤,但他探本究源的精神,不得不令人由衷敬佩,然而把玩甲骨不是誰都可以做的事,卜筮在商朝時須由專人(卜師,亦即貞人)為之,進而予以吉凶解讀,這顯然不是一般人都可以當差的事。我們不難想像,當卜筮的結果與商王的重大期許有所落差時,卜官是不是也需操弄一下解讀的方向,以免引禍上身?大家也可以想像一下,同一件問事,如果使用不同的甲骨,再由三、五個人同步進行卜筮,那甲骨上的裂痕會完全一致的機率,絕對是很小、很小、很小了!而我們更好奇的是,當時號稱「五經無雙許叔重」所寫的《說文》,裡面竟沒有收錄《論語》與《國語》都有的「廋」字,但卻收錄了「瘦」字,顯然,許慎在試圖解讀廋字時一定出現了麻煩,因為他「看不見」廋的字義,那再怎麼解釋也解釋不通了!「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這是《論語》的名句,廋如果真是「隱藏」的意思,那為何需要隱藏?「叟」字上下左右總共三隻手,那些手到底在把玩什麼?又為何需要隱藏?我們後來才知道老祖宗造字的神妙,有些字是「見不審」,有些字是「不給見」的,我想「廋」字就是後者!廋是躲在房間裡男子自慰的意思,兩隻手這次所握的「∣」,正是男根,所以「須臾」二字,表示自慰時間不長,廋與臾,明顯來自同樣一個字根。我個人深信,把玩甲骨所看見的,覺得的,推估的,其背後的意義絕對是想要看見那看不見的東西,也許有些應驗了,有些也必然猜錯了!
在甲骨文中,已然有所謂「數字卦」與「畫卦」,數字刻於甲骨,據已知,似乎都是以「三」個或是「六」個數字做為卜卦的基準,而所謂畫卦,則在刻在銅器之上,似乎是以「四」條或是「五」條線為基準。畫卦用的是「—」、「---」,與今日易經所見的陽爻與陰爻沒有多大分別,古人所說的「連山易」,應與所見之連三(---)有所關連。用三個數字排列,即是八卦中之一卦,如用六個數字,則顯然已經發展到六十四卦的地步了,如果繼續發展,還可以用九個線條,或是十二個線條持續衍生,但到了四零九六卦,有誰還記得清楚呢?用六十四卦歸結萬事萬物,或許已經很足夠了,何況大家還可以自由的配上五行、風水,自由解說一番。但不論使用哪一種卦法,其目的還是在用龜蓍探求未知!《楚辭.天問》裡,鄭詹尹「釋策」而回答屈原的疑惑說:「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說的就是用龜蓍卜卦,也不能解決屈原的大哉問!龜策裡,本來就沒有所有的答案,何況是屈夫子自己看不開的事。
李嗣涔教授以手指識字的研究,發現了所謂「信息場」,而且那是一個網址的概念,一個字都不能錯,但他自己在演講時也一再強調「幻覺呢?還是接到外面的世界,搞不清楚」,可是經過科學性重複實驗的結果,他也越來越相信「信息場」(靈界)的存在,甚至透過特異功能人士與靈界的溝通詢問,指出外星人所在的位置,因而使他的學術研究愈發產生爭議。先前他也上過歷史學家李敖的節目,在回答有關鬼神的詢問時,他的答案也是傾向於相信!李校長的實驗雖然可以重複,但是只能透過特異功能人士,或是經過訓練的小孩的溝通進行,雖如此,鬼神依然無法目見,信息場依然飄渺,我想這便是李校長想要取信多數學者時最大的困擾!然而,古人由畫卦、數字卦而至《周易》,靈不靈驗事後都可以驗證,依據文字學家考證,商人以甲骨文占卜,所詢問的可不是「明天」下不下雨,而是「明天某時」下不下雨,這種高難度、高精確度的詢問,卜師要找到一個靈驗的鬼神,鬼神要當一個稱職的全能者,兩者顯然都要有相當的功力才行,李老師所找到的訊息場,看似實在,但製造的問題,好像比解決的問題還多。
史書上明確記載卜卦以定吉凶的例子確實不少,《左傳.襄公》九年有如下記載:「穆姜薨於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我們在這裡看到卜師為了討好主子而自行「變卦」的例子,雖如此,但穆姜並不相信隨卦會有好運,最後果然還是死在東宮,但卜師操弄卦象的事實已明顯可現。同樣的,我們在《漢書》裡,看到漢武帝征和三年卜伐匈奴時的卦象,當時卜得一個「大過」卦(☱上☴下),由於武帝好大喜功,解卦人自然會以武帝的意念做為解卦的依據,於是在精通《周易》的官員及術士的共同看好下,武帝以三路出擊,並親點李廣利為將。結果貳師將軍李廣利與重合侯馬通竟全軍覆沒被俘投降,兩路合計喪師十一萬人!卜筮者對於卦象有無作假,有無曲解,歷史不會告訴我們全部的真相,但我們看到對於未知的事,難免作假,難免曲解,只要各取所需,其它的,就交給冥冥中的定數吧!
孫維新教授本身鑽研物理及天文,但他卻在李嗣涔校長所著《難以置信Ⅱ尋訪諸神的網站》一書序言中說:「書中內容多處讓人驚嘆,我卻隱約感覺,自古以來儒釋道基督天主的各家各派,似乎逐漸能在一個統一的框架之中獲得解釋」!孫教授是天文學家,是物理學家,他能用「隱約」,用「似乎」來帶出他的感覺,在面對眾多的質疑中,在這樣類似談玄說理的訊息場環境裡,我想他雖然「見不審」,但應該也是有覺悟吧,然而「統一的框架」又到底是什麼?有時,我不禁要問:有誰能看見那看不見的東西,聽見那聽不見的聲音?
Friday, September 2, 2011
天地有正氣,兄弟有義氣
電視上又開始播放替天行道的《水滸傳》,裡面打打殺殺,不管是官兵捉強盜,還是強盜打家劫舍,都很難想像那就是中國歷史上集文化之勝的北宋王朝。
當然,故事開始總要有個三山聚義的邏輯,所以鋪張出官逼民反的各種場景,但那些落草成為強人的水滸英雄,有些確實是被「逼」上梁山,有的則是被「賺」上梁山,還有的則是重新尋找立身之地,想要幹一番事業,殺殺貪官污吏自詡正義!但不管這些好漢是怎麼上的梁山,擁有什麼樣的超群武藝,又帶著何種血海深仇的背景,這些英雄畢竟還是血肉之軀,是必須吃飯與給養的,梁山上再怎麼可以「成甕喝酒,大塊吃肉」(第十五回),總必須有個經濟的來源才行!
《水滸傳》沒有多交代這些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漢,有無做些什麼樣的正常買賣,但我們看到「打家劫舍」的字樣不斷的在各回重複出現,我們細看梁山兄弟,先後於祝家莊、高唐州、青州城、大名府、曾頭市、東平府經歷大小戰役,其中尤以遠離巢穴千里奔襲大名府,以營救入獄的河北玉麒麟盧俊義最為令人結舌!如果梁山「賊寇」都可以有這樣的千里出征能力,那彼等的後勤補能力便實在令人無法想像。千里奔襲,糧草器械、吃、住及隱密性都是問題,宋朝的官軍真的那麼腐敗無能,可以放任賊寇流竄至此?以八百里水泊的條件,魚產或許不成問題,但一旦「兵多將廣」將隊伍擴充至兩萬餘人,那些吃用的花銷便實在不可小覷,如此水滸英雄的財務規劃,到底是如何籌思的?又由何人進行操盤?
我們知道軍師吳用出謀劃策,談的還是行軍打仗的事,並沒有提及經濟或財務的議題,而攻下一城一縣後,重點也是搶奪糧食輜重,最終還是要運回到水泊梁山,據險固守。因此水泊聚義的基本邏輯,看來也只是圖個安身立命之所,並不似意欲推翻現有政權如唐時之黃巢、清時之太平天國所可比擬,而彼等所喊出的口號則是忠君報國,替天(皇帝)行道(正義),以期在擊退官軍累積談判籌碼後,透過招安重作良民!這種「以戰從良」的矛盾邏輯,也就難免落入高俅的借刀殺人之計,出征方臘後,水滸兄弟的實質戰力,便一個個在高俅的計算中喪失殆盡。
我們在第七十一回,找到了梁山糧食補給的答案:「若有錢糧廣積害民的大戶,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誰敢阻擋?但打聽得有那欺壓良善暴富小人,積攢得些家私,不論遠近,令人便去盡數收拾上山,如此之為,大小何止千百餘處!」原來梁山好漢所謂替天行道,其實一直幹的就是打家劫舍、劫富濟貧的做為,「何止千百餘處」一句,傷害的人會少嗎?而彼等心裡卻還一直想著回歸良民的身份,豈不知政治漂白的代價,其實不會是如此容易的!但,如果宋徽宗時的世道真是如此晦暗,小人成群而又居於高位,那就算金人不來攻掠,西夏不來擾邊,趙家的政權應該也不能維繫太久了。
水滸兄弟其實不是英雄,而所謂義氣,與黑道的圍事似乎也相差不遠,我們其實不需替這些亡入水泊的好漢太過難過,但真要替喪失正義的宋代司法同聲嘆息,更要替皇帝老兒的未來一掬同情之淚。劫富濟貧不是正義,打家劫舍更不是,出口鳥氣因而殺人放火的私刑也不是,至於替天行道,如用「哥哥」、「兄弟」的義氣來執行,那也只能在看小說時鼓掌叫好,現實生活裡,誰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當然,故事開始總要有個三山聚義的邏輯,所以鋪張出官逼民反的各種場景,但那些落草成為強人的水滸英雄,有些確實是被「逼」上梁山,有的則是被「賺」上梁山,還有的則是重新尋找立身之地,想要幹一番事業,殺殺貪官污吏自詡正義!但不管這些好漢是怎麼上的梁山,擁有什麼樣的超群武藝,又帶著何種血海深仇的背景,這些英雄畢竟還是血肉之軀,是必須吃飯與給養的,梁山上再怎麼可以「成甕喝酒,大塊吃肉」(第十五回),總必須有個經濟的來源才行!
《水滸傳》沒有多交代這些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漢,有無做些什麼樣的正常買賣,但我們看到「打家劫舍」的字樣不斷的在各回重複出現,我們細看梁山兄弟,先後於祝家莊、高唐州、青州城、大名府、曾頭市、東平府經歷大小戰役,其中尤以遠離巢穴千里奔襲大名府,以營救入獄的河北玉麒麟盧俊義最為令人結舌!如果梁山「賊寇」都可以有這樣的千里出征能力,那彼等的後勤補能力便實在令人無法想像。千里奔襲,糧草器械、吃、住及隱密性都是問題,宋朝的官軍真的那麼腐敗無能,可以放任賊寇流竄至此?以八百里水泊的條件,魚產或許不成問題,但一旦「兵多將廣」將隊伍擴充至兩萬餘人,那些吃用的花銷便實在不可小覷,如此水滸英雄的財務規劃,到底是如何籌思的?又由何人進行操盤?
我們知道軍師吳用出謀劃策,談的還是行軍打仗的事,並沒有提及經濟或財務的議題,而攻下一城一縣後,重點也是搶奪糧食輜重,最終還是要運回到水泊梁山,據險固守。因此水泊聚義的基本邏輯,看來也只是圖個安身立命之所,並不似意欲推翻現有政權如唐時之黃巢、清時之太平天國所可比擬,而彼等所喊出的口號則是忠君報國,替天(皇帝)行道(正義),以期在擊退官軍累積談判籌碼後,透過招安重作良民!這種「以戰從良」的矛盾邏輯,也就難免落入高俅的借刀殺人之計,出征方臘後,水滸兄弟的實質戰力,便一個個在高俅的計算中喪失殆盡。
我們在第七十一回,找到了梁山糧食補給的答案:「若有錢糧廣積害民的大戶,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誰敢阻擋?但打聽得有那欺壓良善暴富小人,積攢得些家私,不論遠近,令人便去盡數收拾上山,如此之為,大小何止千百餘處!」原來梁山好漢所謂替天行道,其實一直幹的就是打家劫舍、劫富濟貧的做為,「何止千百餘處」一句,傷害的人會少嗎?而彼等心裡卻還一直想著回歸良民的身份,豈不知政治漂白的代價,其實不會是如此容易的!但,如果宋徽宗時的世道真是如此晦暗,小人成群而又居於高位,那就算金人不來攻掠,西夏不來擾邊,趙家的政權應該也不能維繫太久了。
水滸兄弟其實不是英雄,而所謂義氣,與黑道的圍事似乎也相差不遠,我們其實不需替這些亡入水泊的好漢太過難過,但真要替喪失正義的宋代司法同聲嘆息,更要替皇帝老兒的未來一掬同情之淚。劫富濟貧不是正義,打家劫舍更不是,出口鳥氣因而殺人放火的私刑也不是,至於替天行道,如用「哥哥」、「兄弟」的義氣來執行,那也只能在看小說時鼓掌叫好,現實生活裡,誰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Monday, August 22, 2011
仰觀星象,落子棋盤
宋朝羅大經《鶴林玉露》一書,記載陸象山學碁之奇特過程如下:「陸象山少年時,常坐臨安市肆觀碁,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來看,必是高手,願求教一局』」,陸象山說還不行,然後於三天後買了一副碁局「歸而懸之室中。臥而仰視之者兩日,忽語曰:『此河圖數也』,遂往與棋工對,棋工連負二局。…其聰明過人如此」。若真如此,陸象山之所以通曉棋藝,竟然是仰視棋盤兩天的結果,能「看」上兩天便可比對出「河圖」與「碁技」的關係,也難怪陸象山會成為「心學」大師。
坦白說,我們無法透知躺在床上的少年陸象山,當年年紀何許,出神仰視碁局兩天後,悟出的「河圖之數」又到底是什麼!但我們知道,圍棋盤縱橫一十九路,與南宋理學大師朱熹置於《周易本義》卷首的河圖圖案,都是「四方形」,圍棋有黑子、白子以示尊卑,河圖亦有黑點、白點以表陰陽,圍棋圍子圈地以定勝負,河圖交黑錯白卜成凶吉。至於象山先生如何藉此了悟棋道,我們只能敬佩但也不可能一窺堂奧了。孔子未滿五十時曾謙虛的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待年過七十則總結的說:「五十而知天命」,及其年老,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讀《易》能讀到居則在席,行則在橐,終至韋編三絕,能有這樣的興趣與毅力,看來我輩,如不能如孔子、陸象山、朱晦庵三位通曉《易經》,想要「知天命」確實是很難的了。
朱熹比陸九淵大上九歲,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朱熹年已四十六,而陸則年在三十七,兩人應三十九歲的呂祖謙之邀,在江西上饒鉛山縣鵝湖山上各抒己見,以期調和「理學」與「心學」之差異,舌戰三日,兩派雖不分軒輊,但顯然雙方也都不甚滿意,朱熹尤其不悅。據白壽彝《周易本義考》所述:「《周易本義》底初稿,大概在淳熙二年朱熹四十六歲時開啟起草」,再據廖名春之考證,《周易本義》於淳熙十五年(1188年)當已草成,但直至慶元四年朱熹(1198年)「近覺衰耄,不能復有所進」才最後封筆。另據馮時《中國天文學考古》一書所述,也是在《周易本義》出版之後,河圖、洛書方才正式定型。如此,朱熹撰寫《周易本義》應當與鵝湖論戰有關,事實上,論戰之後,他寫給呂祖謙的信上說:「吾痛不得自鵝湖,遂入懷玉,深山靜坐數月」,所謂「不得自」、「靜坐數月」,顯然與朱熹重新思考如何處理陸九淵兄弟於鵝湖所提的問題有關!而《周易本義》一書於辯後開始起草,應當也歸納了朱熹在鵝湖之辯後對陸氏兄弟的回應與解答,或許,以河圖、洛書啟首解易的《周易本義》一書,就是對陸九齡、陸九淵兄弟質問朱熹學問「支離破碎」的直接回答,雖然,「以圖書解易,確實是朱子易學的敗筆」(廖名春教授語)。所可惜的是,鵝湖山上三天的論理說道,似乎沒有一問一答的所有詳實紀錄,但我們依然很難想像年晚朱熹九歲的陸九淵,當著諸多學者逼問朱熹:「堯舜之前有何書可讀?」時是什麼一個畫面!這也就難怪「朱熹不慊」,而在其《答張敬夫》一信中發抒了他的感慨:「子壽兄弟氣象甚好,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卻於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謹質,表裏不二,實有過人者。惜乎其自信太過,規模窄狹,不復取人之善,將流於異學而不自知耳。」
以下是朱熹《周易本義》卷首所描繪的河圖(左)洛書(右):
朱熹所見之河圖、洛書,依據馮時先生《中國天文學考古》所說,係來自其四大弟子之首的蔡季通(字元定),而蔡季通的圖、書,又是從「蜀地」獲得的,我們在《周易本義》卷首的河圖洛書之後,也可以看到朱熹引用蔡元定的說法。現今,我們只能假定朱熹列在《周易本義》中的河圖洛書,確實就是蔡元定所給的原圖,如真如此,那河圖的衍生過程,必然跟蜀地有一定的關係。我們很慶幸的,在陳久金、張明昌兩位先生合著之《中國天文大發現》一書中,得知如下資訊:「河圖洛書的數序,均出自『尚書.洪範』,即生成序五。所謂相生序五行,則是另一種排列方式,它又與河圖中的排列序方向相對應,不僅數序對應,方向也對應於季節,這反應出十月曆中兩種不同的曆法系統」,原來,洛書是「十月曆」(一年僅區分為十個月)的表示方式,而劉曉漢教授所發現的「彝族十月太陽曆」,顯然與中國上古的《夏小正》同屬十月曆系統,只可惜十月曆的曆法失傳已久,因而無法直觀河圖與十月曆間的關係。據此,河圖中的數序,也就有了月份的明確邏輯!而蔡季通從蜀地所發現的河圖、洛書,顯然當與彝族十月曆來自同一個起源!當中國將一年區分為十二個月後,已然無法一下子理解河圖之起源,原來是來自以十個月區分一年的曆法!馮時先生說的好:「由於這些圖像太樸素也太簡單,給人留下了無窮的想像空間,因而各種附會之說接踵而起」,大家逛逛書店,信乎此言之不假也。
以下是「彝族十月太陽曆」的圖像,各月份是用十種動物名稱命名的:
西元二〇〇九年,景曉東先生出版《失落的天網》一書,此書的重點,在敘述「碁」(棋)字,其實就是古代觀查天象的用具,亦即他所說的「天網」。景先生窮盡所能,將古文中的「其」字及「網」字,均將之解釋為古人用來觀天並進行記錄的「繩盤記錄器」,而繩盤記錄器最後即保留在現今的圍棋棋盤之中。景先生說:「遠古觀天科技實踐中最核心的關鍵技術,就在於如何解決提供記錄手段這一難題。繩盤記錄器,就是華夏遠古觀天氏族,在天象記錄工具方面的天才發明。」景先生對古文字的解讀,自成一家令人信服。依其所述,在觀天術及網形觀天工具的失落後,「曾是先民中無比重要,無比熟悉的『河圖』記憶,終於…由繩網上的天河之圖,傳說為『黃河中龍馬背上的神圖』」,而「宋代河圖、洛書中所包含的無非是黑白兩色的圓形符號,垂直、水平與斜向的連接線段,以及中心、週邊、方向、位置、形狀、數字與有序性。總之,無非是畫出真正的天象圖,星圖所必備元素與手段而已。」曉東先生所歸納出的解釋,對解讀遠古的觀天術及其工具,確實如醍醐灌頂。
以下是景曉東先生猜想中的觀天「繩盤記錄器」,其中1是繩盤(即右邊之方格),2是吊繩,3是支架,4是窺孔:
如果景先生所說:「無非是畫出真正的天象圖,星圖所必備元素與手段」為真,那歷史上必然留有相對應的證據可供參考。劉操南先生在其《古代天文曆法釋證》一書中,認為所謂河圖、洛書,其實就是「占星術的占書」,但因為:「經學家忽視,因而治《易》的把它遺忘了。」劉先生認為這些占書裡面記載了大量的天文歷史資料,「是個礦藏,可發覺與利用」,同時,劉先生還順道修理了一下南宋的理學家如下:「宋人更虛構《河圖》、《洛書》兩個數陣,尤為荒謬,使天生神物,進一步神秘化,有的玩弄思想遊戲,故弄虛玄,有的宣揚術數迷信,裝神弄鬼。」朱熹如果讀到這段話,恐怕又要再入懷玉之山,深山靜坐不止數月了。
景先生大膽的說:「依筆者之淺見,此所謂河圖也者,不過是在棋盤上如此這般的擺上五十五粒棋子,不過是在演示一種簡單而含意模糊的圖形與數字之遊戲。何來高深?何來神異?」余自五十以學易迄今,這大概是讀來最讓人痛快的一段文字。我不知道景先生是否瞭解鵝湖之辯的細節,但他借《鶴林玉露》象山棋所描述的過程,將朱王的心結講的明白:「少年陸象山當初將棋盤『懸之室中,臥而仰視之者兩日』,大概便猜出了此節 – 於是他才說:『此河圖數也』。於是他才始終看不起極力推崇此『河圖』的朱熹。」的確,廖名春教授所謂「以圖書解易,確實是朱子易學的敗筆」,與曉東先生「簡單而含意模糊的圖形與數字之遊戲。何來高深?何來神異?」所述雷同,這應該也是陸象山看不起朱熹的真正原因!朱熹前後花了約末二十五年的時間(淳熙二年至慶元四年)完成《周易本義》一書,但到頭來,除了使多數人更為糊塗,又真解決了什麼?
以下是景曉東先生「圍棋盤數理應用」的圖例,左圖下為河圖,上為洛書,右圖則為先天八卦:
羅大經《鶴林玉露》的隨手之筆,其背後竟有這麼多天文背景知識,有人出神看了兩天,便可以得出「此河圖數也」的結論,平凡如我輩如細看河圖、洛書,再對照一下十九路棋盤,或許也會慨嘆的說:「何來高深?何來神異?」吧!
坦白說,我們無法透知躺在床上的少年陸象山,當年年紀何許,出神仰視碁局兩天後,悟出的「河圖之數」又到底是什麼!但我們知道,圍棋盤縱橫一十九路,與南宋理學大師朱熹置於《周易本義》卷首的河圖圖案,都是「四方形」,圍棋有黑子、白子以示尊卑,河圖亦有黑點、白點以表陰陽,圍棋圍子圈地以定勝負,河圖交黑錯白卜成凶吉。至於象山先生如何藉此了悟棋道,我們只能敬佩但也不可能一窺堂奧了。孔子未滿五十時曾謙虛的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待年過七十則總結的說:「五十而知天命」,及其年老,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讀《易》能讀到居則在席,行則在橐,終至韋編三絕,能有這樣的興趣與毅力,看來我輩,如不能如孔子、陸象山、朱晦庵三位通曉《易經》,想要「知天命」確實是很難的了。
朱熹比陸九淵大上九歲,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朱熹年已四十六,而陸則年在三十七,兩人應三十九歲的呂祖謙之邀,在江西上饒鉛山縣鵝湖山上各抒己見,以期調和「理學」與「心學」之差異,舌戰三日,兩派雖不分軒輊,但顯然雙方也都不甚滿意,朱熹尤其不悅。據白壽彝《周易本義考》所述:「《周易本義》底初稿,大概在淳熙二年朱熹四十六歲時開啟起草」,再據廖名春之考證,《周易本義》於淳熙十五年(1188年)當已草成,但直至慶元四年朱熹(1198年)「近覺衰耄,不能復有所進」才最後封筆。另據馮時《中國天文學考古》一書所述,也是在《周易本義》出版之後,河圖、洛書方才正式定型。如此,朱熹撰寫《周易本義》應當與鵝湖論戰有關,事實上,論戰之後,他寫給呂祖謙的信上說:「吾痛不得自鵝湖,遂入懷玉,深山靜坐數月」,所謂「不得自」、「靜坐數月」,顯然與朱熹重新思考如何處理陸九淵兄弟於鵝湖所提的問題有關!而《周易本義》一書於辯後開始起草,應當也歸納了朱熹在鵝湖之辯後對陸氏兄弟的回應與解答,或許,以河圖、洛書啟首解易的《周易本義》一書,就是對陸九齡、陸九淵兄弟質問朱熹學問「支離破碎」的直接回答,雖然,「以圖書解易,確實是朱子易學的敗筆」(廖名春教授語)。所可惜的是,鵝湖山上三天的論理說道,似乎沒有一問一答的所有詳實紀錄,但我們依然很難想像年晚朱熹九歲的陸九淵,當著諸多學者逼問朱熹:「堯舜之前有何書可讀?」時是什麼一個畫面!這也就難怪「朱熹不慊」,而在其《答張敬夫》一信中發抒了他的感慨:「子壽兄弟氣象甚好,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卻於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謹質,表裏不二,實有過人者。惜乎其自信太過,規模窄狹,不復取人之善,將流於異學而不自知耳。」
以下是朱熹《周易本義》卷首所描繪的河圖(左)洛書(右):
朱熹所見之河圖、洛書,依據馮時先生《中國天文學考古》所說,係來自其四大弟子之首的蔡季通(字元定),而蔡季通的圖、書,又是從「蜀地」獲得的,我們在《周易本義》卷首的河圖洛書之後,也可以看到朱熹引用蔡元定的說法。現今,我們只能假定朱熹列在《周易本義》中的河圖洛書,確實就是蔡元定所給的原圖,如真如此,那河圖的衍生過程,必然跟蜀地有一定的關係。我們很慶幸的,在陳久金、張明昌兩位先生合著之《中國天文大發現》一書中,得知如下資訊:「河圖洛書的數序,均出自『尚書.洪範』,即生成序五。所謂相生序五行,則是另一種排列方式,它又與河圖中的排列序方向相對應,不僅數序對應,方向也對應於季節,這反應出十月曆中兩種不同的曆法系統」,原來,洛書是「十月曆」(一年僅區分為十個月)的表示方式,而劉曉漢教授所發現的「彝族十月太陽曆」,顯然與中國上古的《夏小正》同屬十月曆系統,只可惜十月曆的曆法失傳已久,因而無法直觀河圖與十月曆間的關係。據此,河圖中的數序,也就有了月份的明確邏輯!而蔡季通從蜀地所發現的河圖、洛書,顯然當與彝族十月曆來自同一個起源!當中國將一年區分為十二個月後,已然無法一下子理解河圖之起源,原來是來自以十個月區分一年的曆法!馮時先生說的好:「由於這些圖像太樸素也太簡單,給人留下了無窮的想像空間,因而各種附會之說接踵而起」,大家逛逛書店,信乎此言之不假也。
以下是「彝族十月太陽曆」的圖像,各月份是用十種動物名稱命名的:
西元二〇〇九年,景曉東先生出版《失落的天網》一書,此書的重點,在敘述「碁」(棋)字,其實就是古代觀查天象的用具,亦即他所說的「天網」。景先生窮盡所能,將古文中的「其」字及「網」字,均將之解釋為古人用來觀天並進行記錄的「繩盤記錄器」,而繩盤記錄器最後即保留在現今的圍棋棋盤之中。景先生說:「遠古觀天科技實踐中最核心的關鍵技術,就在於如何解決提供記錄手段這一難題。繩盤記錄器,就是華夏遠古觀天氏族,在天象記錄工具方面的天才發明。」景先生對古文字的解讀,自成一家令人信服。依其所述,在觀天術及網形觀天工具的失落後,「曾是先民中無比重要,無比熟悉的『河圖』記憶,終於…由繩網上的天河之圖,傳說為『黃河中龍馬背上的神圖』」,而「宋代河圖、洛書中所包含的無非是黑白兩色的圓形符號,垂直、水平與斜向的連接線段,以及中心、週邊、方向、位置、形狀、數字與有序性。總之,無非是畫出真正的天象圖,星圖所必備元素與手段而已。」曉東先生所歸納出的解釋,對解讀遠古的觀天術及其工具,確實如醍醐灌頂。
以下是景曉東先生猜想中的觀天「繩盤記錄器」,其中1是繩盤(即右邊之方格),2是吊繩,3是支架,4是窺孔:
如果景先生所說:「無非是畫出真正的天象圖,星圖所必備元素與手段」為真,那歷史上必然留有相對應的證據可供參考。劉操南先生在其《古代天文曆法釋證》一書中,認為所謂河圖、洛書,其實就是「占星術的占書」,但因為:「經學家忽視,因而治《易》的把它遺忘了。」劉先生認為這些占書裡面記載了大量的天文歷史資料,「是個礦藏,可發覺與利用」,同時,劉先生還順道修理了一下南宋的理學家如下:「宋人更虛構《河圖》、《洛書》兩個數陣,尤為荒謬,使天生神物,進一步神秘化,有的玩弄思想遊戲,故弄虛玄,有的宣揚術數迷信,裝神弄鬼。」朱熹如果讀到這段話,恐怕又要再入懷玉之山,深山靜坐不止數月了。
景先生大膽的說:「依筆者之淺見,此所謂河圖也者,不過是在棋盤上如此這般的擺上五十五粒棋子,不過是在演示一種簡單而含意模糊的圖形與數字之遊戲。何來高深?何來神異?」余自五十以學易迄今,這大概是讀來最讓人痛快的一段文字。我不知道景先生是否瞭解鵝湖之辯的細節,但他借《鶴林玉露》象山棋所描述的過程,將朱王的心結講的明白:「少年陸象山當初將棋盤『懸之室中,臥而仰視之者兩日』,大概便猜出了此節 – 於是他才說:『此河圖數也』。於是他才始終看不起極力推崇此『河圖』的朱熹。」的確,廖名春教授所謂「以圖書解易,確實是朱子易學的敗筆」,與曉東先生「簡單而含意模糊的圖形與數字之遊戲。何來高深?何來神異?」所述雷同,這應該也是陸象山看不起朱熹的真正原因!朱熹前後花了約末二十五年的時間(淳熙二年至慶元四年)完成《周易本義》一書,但到頭來,除了使多數人更為糊塗,又真解決了什麼?
以下是景曉東先生「圍棋盤數理應用」的圖例,左圖下為河圖,上為洛書,右圖則為先天八卦:
羅大經《鶴林玉露》的隨手之筆,其背後竟有這麼多天文背景知識,有人出神看了兩天,便可以得出「此河圖數也」的結論,平凡如我輩如細看河圖、洛書,再對照一下十九路棋盤,或許也會慨嘆的說:「何來高深?何來神異?」吧!
Sunday, July 31, 2011
識人以德行學識
雍正王朝一劇主題曲,在劉歡特別的唱腔中,將「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歷史含意,凸顯的壯闊蒼涼!而在宰相劉羅鍋一劇中,無獨有偶的,「天地之間有桿秤」的主題,在謝東的演繹下,將「那秤鉈是老百姓」的嚴肅議題,卻又顯的那麼輕鬆無奇!芸芸百姓,真的是秤鉈?也真支柱的起天下?
《孟子·離婁篇》上說:「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我們將此段話順序調整一下,也就成了:「與聚所欲,勿施所惡則得心,得心則得民,得民則得天下」。如此,什麼該給,什麼不該給,以及怎麼公平的給,便成了是否擁有天下的最基本邏輯,因而所謂得天下,在古代其實就是滿足民心的結果。反之,不得民心,天下是會易主的。可惜的是,歷朝歷代的君王,不管是開國之君,承襲之主,還是亡國之君,真正疾民所苦的君王,確實是極為少數的!
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麼要治理這麼大的天下,君王是一定要用賢舉能,並透過制度才能有效管理的!於是,馬上得天下的開國之主,他自己都要懂得改弦更張轉換頭腦,下馬以治!而那些打仗時用來贏取民心的口號,也都必須逐項落實,才能穩固江山。於是,不管是抄襲還是更名,做為進身之階的考試與任官制度便應運而生,文官與武官各有詮選,什麼大司馬、大將軍、左丞相、右丞相,在清朝黃木驥所編的《歷代職官表》中,都可一覽無遺,而這些綁住人才未來出路的制度,相對也穩定了一個政權。但,授官雖有制度,真正能給予官職的,還是那位擁有權力的上位之主。
羅吉甫先生在其《蜀亡關鍵人物之一:陳祗》文中,這樣描述蜀漢亡國的原因:「有人認為蜀漢之亡,始於陳祗。是他提拔黃皓,給了黃皓亂政的台階,讓黃皓一路爬升。但這麼看來,真正源頭,還是在皇帝─後主劉禪(阿斗)身上」。此話說的沒錯,授予權柄的皇帝,如果沒有識人與用人之明,做不好承襲之主,便有可能成為亡國之君。試想,當時在白帝城內,如果諸葛真的聽了劉備的臨終遺言:「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那天下又會是怎樣的局面?劉備定然有識人之才,也才會說出:「君才十倍於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可惜的是,這種當著大家的面說出的托孤之言,只能使諸葛亮更受感動,繼之以死,而蜀漢的未來,在日後阿斗的當政下,其命運也已決矣。
有時,我們也很同情承接糜爛天下的新皇帝,宋徽宗當了二十六年的皇帝,享盡人間富貴,卻將《水滸傳》現實寫照的混亂世道,在金人圍攻之際交給了欽宗!而欽宗即位僅年餘,便與徽宗一同成為金人的俘虜,北狩不返,最後困死於黑龍江依藍縣的五國城,《宋史.欽宗本紀》結尾,脫脫這樣說:「帝在東宮,不見失德。及其踐阼,聲技音樂一無所好。靖康初政,能正王黼、朱勔等罪而竄殛之,故金人聞帝內禪,將有卷甲北旆之意矣。惜其亂勢已成,不可救藥,君臣相視,又不能同力協謀,以濟斯難,惴惴然講和之不暇。卒致父子淪胥,社稷蕪茀。帝至於是,蓋亦巽懦而不知義者歟!享國日淺,而受禍至深,考其所自,真可悼也夫!真可悼也夫!」這其中「亂勢已成,不可救藥…,考其所自,真可悼也夫」等字,讀之不得不令人掩卷嘆息!帝王之家,享天下至大之權力,當然也必須承受至大之責任,乃至亡國的最大痛苦。
皇帝的才能有限,當然必須依靠臣僚同心協力,治理國家,但臣僚怎麼選?除卻制度而外,《貞觀政要》一書給了我們不少啟示:「唐太宗謂侍臣曰:『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難致理。今所任用,必須以德行、學識為本』。」原來,貞觀之治的秘訣,在晉用同時具備德行與學識的臣僚!蜀漢後主用了陳祗、黃皓,宋徽宗用了蔡京、童貫,宋欽宗能竄殛王黼、朱勔,然而天下,只要不適任的僚屬身居要職,用人以非才,便有可能導致「亂勢已成,不可救藥」的慘痛局面,識人與用人,是多麼嚴重的議題!王夫之曾說:「宋之亂,自神宗始」,細思此言,那麼宋之亂,就開始亂在神宗用人不當的決策錯誤之上。
歷史是面鏡子,古今多少事,有時可以笑談,有時卻不得不嚴肅面對!「為政之要,惟在得人」,而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如何得人?如何用人,那正是起落興亡的大事,如果失國的桓靈令人嘆息痛恨,那徽欽又何嘗不讓人惋惜傷悼?顯然的,「親賢臣、遠小人」永遠是治理天下的不變法則 。
Thursday, July 7, 2011
賢進惡退,辨是分非
宋朝蘇洵《辨姦論》一文,自清朝李黻《書辨姦論后》翻案之後,真偽迭有爭論,但不論其真偽如何,辨姦文中提到的王衍以及盧杞二人,確實都不是正直之士!而其中:「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兩句,借用山巨源(竹林七賢之山濤)以及郭汾陽(郭子儀)的話語,確實將王衍、盧杞二人,說的不堪聞問!而蘇洵自己,也將晉惠帝之無能,唐德宗之鄙暗,毫不避諱的表達出來!當然,文中也暗譬王安石有巨奸大惡之表徵,實不宜為明主所重用。
試想,當他人聽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的論述,對王衍、盧杞會產生什麼樣的負面看法?而此二人,又能否擺脫如此負面評論的包袱?還是,從此人言可畏,烏雲罩頂下仕途蹇躓?如果說話的人,其本身便行為偏頗並非君子,那豈不是對另一端的對立人物,產生極不公平的抹黑效應?自來,歷史上便有君子小人之分,長時互為水火,兩相傾軋!但,誰是君子?何謂小人?與蘇洵同時代的歐陽修,在其《朋黨論》一文中,用「利祿財貨」及「信義忠信」作為兩者特質之分野,但重點是由誰來分辨君子與小人?歐陽永叔說:「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顯然的,一個時代的盛衰興亡,一切,都在上位者的用人進、退決策之中!
《東坡志林》中《真宗仁宗之信任》一條,有如下記載:「真宗時,或薦梅詢可用者,上曰:『李沆嘗言其非君子。』時沆之沒,蓋二十餘年矣。」此事引起歐陽修的注意,於是問蘇子容:「宰相沒二十年,能使人主追信其言,以何道?」子容的回答是:「以無心故爾」!無心,顯然就是有公心而無私心,正因為李沆能去私欲而存公義之心,是以一朝之言,卻能為人主終生所記。我們翻開《宋史》,《李沆傳》中記載梅詢不可用的緣由則更為清楚:「契丹犯邊,真宗北幸,命沆留守,京師肅然。真宗還,沆迎於郊,…。真宗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問其人,曰:『如梅詢、曾致堯等是矣。』」如此,梅詢與曾致堯,在李沆眼中,俱是「浮薄新進喜事」之人!不論彼等書讀的再好,只要沆在職管事,彼等之升遷,恐怕只能透過長時間的等待了。雖如此,我們很難知道梅詢因李沆而致的「不遇」,是幸還不幸,正因為梅詢的仕途未能顯赫,姪子梅堯臣才有可能跟著他四處歷練,最後卓然成家。
《宋史李沆傳》中,還記載了李沆不用丁謂的歷史背景:「寇準與丁謂善,屢以謂才薦於沆,不用。準問之,沆曰:『顧其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準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也。』準後為謂所傾,始伏沆言。」從這段記載,顯然的,李沆識見卓越,看人看的既準又遠,也才能夠預見丁謂前可拂鬚拍馬,其後則又翻臉不認人的小人能耐。丁謂得勢任宰相後,「凡與準善者,盡逐之」,最後還將寇準貶至雷州任司戶參軍的小職,其氣度如何,不問可知,但寇萊公硬是看不見的事,李沆卻早早就預見了。如此,李沆的識人之才,確實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但李沆可以攔阻不適任的人出任要職,但卻不能抵擋真宗任用丁謂的權威,當年寇準貶官至雷州後,一日宋真宗忽問丁謂:「吾目中久未見寇準,何也?」試想,他的股肱大臣都已經貶至雷州了,真宗竟然一無所知,這又是什麼樣的糊塗皇帝?
我們不知李沆一生,到底阻擋了多少不堪大用之人無法獲致不適宜的官位,但我們知道這位當時號稱的「聖相」,以五十八歲之年便鞠躬盡瘁而去,真宗親至其家弔喪,而且大哭、慟哭!仁宗即位後,下詔「配享真宗廟庭」,所謂生榮死哀,李沆應該俱得之矣。至於蘇軾所記「時沆之沒,蓋二十餘年矣」看來當為誤記,蓋李沆卒於宋真宗景德元年(西元1004年),而真宗自己則崩於乾興元年(西元1022年)。如此,「蓋二十餘年矣」,只能是十餘年的誤記,但李沆言梅詢不可用的說法,應該是在相位時說的,以時間推之,真宗記得這話,倒是應該超過二十年了。
同樣的,清朝的曾國籓,在湘軍攻克武昌漢陽後,上表報捷,咸豐皇帝原本大樂,並說:「不意曾國藩一書生,乃能建如此奇功」,但軍機大臣此時提醒他:「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耳。匹夫居閭里,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於是,咸豐皇帝改變曾國藩出任湖北巡撫的初衷,也將「十年七遷」官運亨通的曾國藩,冷凍起來一至於「九載虛懸」直至咸豐十年四月!據太平天國史學專家朱東安先生的考證,對曾國藩有意見的前述軍機,很可能是彭蘊章,而非薛福成所指稱之祁寯藻,但不論是彭是祁,曾國藩的仕途,確實因為一人之言,而有了重大轉折。誰毀?誰譽?歷史的道理,豈能輕易分說?
晉惠帝用了王衍,唐德宗用了盧杞,宋真宗用了李沆,退了梅詢、曾致堯,但也用了寇準、丁謂、王欽若等人為相,待到明朝,三楊死後,明英宗用了王振,以致有土木堡之變!而清朝的咸豐,則在太平天國戰火延燒之際,擔心曾國藩總攬兵權尾大不掉,遂用彭蘊章之建議,調整了曾氏的權力,也使曾國藩因缺乏必要的週邊支援,兵敗幾死,使不太平的天下,又延宕了好幾年!進人、退人,責任在上位者的手上,而輔佐上位者的宰輔之臣,其責任自亦不遑多讓。但天下的盛衰興亡,依然是權力最終者的責任。
王朝的更迭,企業的盛衰,其實,道理都一樣,上位者,等到發覺「吾目中久未見寇準」之時,許多事已經晚了!以大識見綜觀全局,進賢退不肖,並防患於未然,那長治久安的期望,才有可能實踐!《資治通鑑》也好,《冊府元龜》也罷,那些原本寫給皇帝的大部頭書籍,反倒成為下僚臣屬必讀之書!上位者讀書,都必須腦袋清楚的讀到賢進惡退之理,也才能收防微杜漸之效。
試想,當他人聽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的論述,對王衍、盧杞會產生什麼樣的負面看法?而此二人,又能否擺脫如此負面評論的包袱?還是,從此人言可畏,烏雲罩頂下仕途蹇躓?如果說話的人,其本身便行為偏頗並非君子,那豈不是對另一端的對立人物,產生極不公平的抹黑效應?自來,歷史上便有君子小人之分,長時互為水火,兩相傾軋!但,誰是君子?何謂小人?與蘇洵同時代的歐陽修,在其《朋黨論》一文中,用「利祿財貨」及「信義忠信」作為兩者特質之分野,但重點是由誰來分辨君子與小人?歐陽永叔說:「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顯然的,一個時代的盛衰興亡,一切,都在上位者的用人進、退決策之中!
《東坡志林》中《真宗仁宗之信任》一條,有如下記載:「真宗時,或薦梅詢可用者,上曰:『李沆嘗言其非君子。』時沆之沒,蓋二十餘年矣。」此事引起歐陽修的注意,於是問蘇子容:「宰相沒二十年,能使人主追信其言,以何道?」子容的回答是:「以無心故爾」!無心,顯然就是有公心而無私心,正因為李沆能去私欲而存公義之心,是以一朝之言,卻能為人主終生所記。我們翻開《宋史》,《李沆傳》中記載梅詢不可用的緣由則更為清楚:「契丹犯邊,真宗北幸,命沆留守,京師肅然。真宗還,沆迎於郊,…。真宗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問其人,曰:『如梅詢、曾致堯等是矣。』」如此,梅詢與曾致堯,在李沆眼中,俱是「浮薄新進喜事」之人!不論彼等書讀的再好,只要沆在職管事,彼等之升遷,恐怕只能透過長時間的等待了。雖如此,我們很難知道梅詢因李沆而致的「不遇」,是幸還不幸,正因為梅詢的仕途未能顯赫,姪子梅堯臣才有可能跟著他四處歷練,最後卓然成家。
《宋史李沆傳》中,還記載了李沆不用丁謂的歷史背景:「寇準與丁謂善,屢以謂才薦於沆,不用。準問之,沆曰:『顧其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準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也。』準後為謂所傾,始伏沆言。」從這段記載,顯然的,李沆識見卓越,看人看的既準又遠,也才能夠預見丁謂前可拂鬚拍馬,其後則又翻臉不認人的小人能耐。丁謂得勢任宰相後,「凡與準善者,盡逐之」,最後還將寇準貶至雷州任司戶參軍的小職,其氣度如何,不問可知,但寇萊公硬是看不見的事,李沆卻早早就預見了。如此,李沆的識人之才,確實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但李沆可以攔阻不適任的人出任要職,但卻不能抵擋真宗任用丁謂的權威,當年寇準貶官至雷州後,一日宋真宗忽問丁謂:「吾目中久未見寇準,何也?」試想,他的股肱大臣都已經貶至雷州了,真宗竟然一無所知,這又是什麼樣的糊塗皇帝?
我們不知李沆一生,到底阻擋了多少不堪大用之人無法獲致不適宜的官位,但我們知道這位當時號稱的「聖相」,以五十八歲之年便鞠躬盡瘁而去,真宗親至其家弔喪,而且大哭、慟哭!仁宗即位後,下詔「配享真宗廟庭」,所謂生榮死哀,李沆應該俱得之矣。至於蘇軾所記「時沆之沒,蓋二十餘年矣」看來當為誤記,蓋李沆卒於宋真宗景德元年(西元1004年),而真宗自己則崩於乾興元年(西元1022年)。如此,「蓋二十餘年矣」,只能是十餘年的誤記,但李沆言梅詢不可用的說法,應該是在相位時說的,以時間推之,真宗記得這話,倒是應該超過二十年了。
同樣的,清朝的曾國籓,在湘軍攻克武昌漢陽後,上表報捷,咸豐皇帝原本大樂,並說:「不意曾國藩一書生,乃能建如此奇功」,但軍機大臣此時提醒他:「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耳。匹夫居閭里,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於是,咸豐皇帝改變曾國藩出任湖北巡撫的初衷,也將「十年七遷」官運亨通的曾國藩,冷凍起來一至於「九載虛懸」直至咸豐十年四月!據太平天國史學專家朱東安先生的考證,對曾國藩有意見的前述軍機,很可能是彭蘊章,而非薛福成所指稱之祁寯藻,但不論是彭是祁,曾國藩的仕途,確實因為一人之言,而有了重大轉折。誰毀?誰譽?歷史的道理,豈能輕易分說?
晉惠帝用了王衍,唐德宗用了盧杞,宋真宗用了李沆,退了梅詢、曾致堯,但也用了寇準、丁謂、王欽若等人為相,待到明朝,三楊死後,明英宗用了王振,以致有土木堡之變!而清朝的咸豐,則在太平天國戰火延燒之際,擔心曾國藩總攬兵權尾大不掉,遂用彭蘊章之建議,調整了曾氏的權力,也使曾國藩因缺乏必要的週邊支援,兵敗幾死,使不太平的天下,又延宕了好幾年!進人、退人,責任在上位者的手上,而輔佐上位者的宰輔之臣,其責任自亦不遑多讓。但天下的盛衰興亡,依然是權力最終者的責任。
王朝的更迭,企業的盛衰,其實,道理都一樣,上位者,等到發覺「吾目中久未見寇準」之時,許多事已經晚了!以大識見綜觀全局,進賢退不肖,並防患於未然,那長治久安的期望,才有可能實踐!《資治通鑑》也好,《冊府元龜》也罷,那些原本寫給皇帝的大部頭書籍,反倒成為下僚臣屬必讀之書!上位者讀書,都必須腦袋清楚的讀到賢進惡退之理,也才能收防微杜漸之效。
Friday, June 24, 2011
黃帝,駕車放牛的孩子
高一時,家姐送了我一套《史記》,隨後也掀起我讀《史記》的興趣。《五帝本紀》擺在卷一,第一段有這麼幾句:「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對我而言,不是黃帝的偉大,而是那個「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的黃帝,竟然能夠像泰山一樣,驅使各種動物為其作戰出力,原來納米雅的傳奇,遠古的中華歷史早就為之寫好了劇本。
當然,我們很難相信黃帝可以令使動物出戰!因此那個「教」字,不太可能是說給動物聽的!就算黃帝是古今第一流的馴獸師,他也不可能訓練出那麼多可以作戰的猛獸吧!所以,合理推估,那個「教」字,最終還是說給「人」聽的。可是「熊羆貔貅貙虎」不都是動物嗎?沒錯,但那些動物,應該都是「氏族」的旗徽,絕不可能是動物本身的。所以熊、羆、貔、貅、貙、虎,每一個都代表一個氏族,有這些氏族替黃帝出戰,黃帝才可能「三戰,然後得其志」,否則野獸驅使一次後也就該鳥獸散了,那能連驅三次呢?《史記集解》引譙周之話說:「有熊國君,少典之子也」,如果此話為真,「教熊羆貔貅貙虎」中的「熊」字,確實就應該是有熊國的戰士,而不是指動物而言。
我們可以設想,各族戰士,在各自旗幟之引領下就戰鬥位置,然後負責一方,否則各族戰士通通混在一起,人情不通,溝通欠缺,又怎麼能夠交由主帥統御作戰打勝仗呢?我們不知道當年阪泉一戰時,各族族徽的真實的形狀如何,但多半也少不了動物的圖形!就連今天的職業棒球、籃球,不也多是以動物之名為名?以動物之形為吉祥物嗎?事實上,「族」字,本身就是繫有飄逸條幅的旗竿,而且還帶著一個箭簇的「矢」字!保衛這個氏族與旗號,顯然是要有一定的武力做為後盾的!
至於我們的老祖宗「黃帝公孫軒轅」,我個人感覺他的家族旗號,應該跟「車子」脫不了關係,這車子應該是用牛拖的(軒字的右側,是個長角牛),而且車駕上還有些部分是用衣布包裹起來的(袁的本意與衣服相關),「少典之子」,應該是放過牛、駕過車的!當然,這僅是我大膽的猜想,大膽猜想一下不是褻瀆,大家看看就好,否則污衊老祖宗的罪名,我可是擔不起的。
除了動物類的「熊、羆、貔、貅、貙、虎」,以及以物具如軒轅做為氏族族徽外,自然還有其他的族徽型態,在甲骨文中,有些無法有效解讀有如圖畫的符號,多半應當就是「族徽」了。郭沫若在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一文中說:「凡圖形文字之作鳥獸蟲魚之形者,必係古代民族之圖騰或其孑遺,其非鳥獸蟲魚之形者,乃圖騰之轉變,蓋已有相當進展之文化,而脫去原始畛域者之族徽也。」所以「鳥、獸、蟲、魚」都可以是族徽,而現今之文字,應該有不少也曾經是氏族的族徽,難怪孔子要我們多讀讀《詩經》,因為至少可以「多識於蟲魚鳥獸之名」!這些族徽,也有學者稱之為「圖形文字」,王心怡在其所著之《古代圖形文字藝術》一書中,即將圖形文字劃分成十三類:「人體、自然物、植物、動物、衣著、建築、田域、車舟、器物、兵器、數字、冊亞」,我們的老祖宗到底來自於哪一族,哪一類,大家可以於讀後自己猜猜。
大陸近來於網路上流傳所謂「百家姓家族圖徽」,細審該圖,作者有美工作畫之本事,也有相當之文字學基礎,所以可以結合二者而成頗見創意的圖徽。合理而言,那些都是想像中的產物,真實的歷史資料,則都刻在鐘鼎金文之中,不過,如果不以學術探究的眼光加以挑剔,參考一下作者的工筆能力,應該也可令多數人一發思古幽情!以下即為網路流傳的兩幅「百家姓家族圖徽」:
Saturday, June 18, 2011
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
父親一直是個巨大的影子,雖然他早已安息於五指山上,卻時不時的以文字的形式,出現在我的眼前!
因協助小兒寫作「論蘇軾貶官之心境」一文,遂檢索家中所藏與東坡相關書籍以供閱讀,蘇軾在人生最後一年,曾這樣總結自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於是,小兒以東坡在前述三地所寫的小文:「記承天夜遊」、「記游松風亭」、「在儋耳書」,做為說明其貶官謫居時的心境點滴,雖有侷限,似也不無道理。寫作完畢,小兒歸還所借諸書,中有林語堂所著之「蘇東坡傳」一書,那是我三十五年前於高一時所買的舊書,撫摩之間,有點恍惚如夢的感嘆!信手翻閱已然泛黃的書冊,赫然發現扉頁夾有白紙半張,檢翻過視,沒錯,那是父親錄寫東坡詩句的手跡!
父親寫下:「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其間迕憂樂,歌笑雜悲歎。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那是蘇軾於熙寧八年正月所寫《喬太博見和復次韻答之》一詩中的前半段,自覺愚懵之昧,去日苦多之感,以及萬般堪笑之嘆,俱在字中。我不知道父親何時將此字條夾於書中,但此書置於婚後所購之書櫃已久,加之書櫃前後兩層又是如此之重,父親實不可能自行推移取出,因而合理估計,那至少是二十多年前此書尚未置入書櫃前,父親翻閱後所寫下的句子。父親事業遇挫後賦閒已久,而又於余婚前一月,突然罹患胃癌,當時,父親生命短長已不可期,而胸中意願則尚未盡解之下,或許正是父親錄寫下東坡「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自嘆之詞的主因。
當年黃公望因捲入上司貪墨一案而無端入獄,是以寫詩予楊載一訴心情,楊載《次韻黃子久獄中見贈》中有這麼一句:「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囹圄大獄之後,一切如夢,而父親一樣於中年事業遇挫,友朋幾無,也只能徒呼負負而書蘇軾之詩,在顛倒不自知的自嘲中,期盼萬事風雨散了!紛紛擾擾的人生,世故如此難料,是真的可以難得糊塗,還是誰也都逃不掉昏昏的迷茫?
父親不曾跟我提過蘇軾的點滴,但我相信,當父親長期賦閒百般無聊之際,信手翻閱架上諸書,相信也一定看到了蘇軾於熙寧八年所寫的兩首《江城子》,正因有「夜來幽夢、相顧無言」的深厚情感,也才會年年腸斷,熱淚千行!至於另一首以「老夫聊發少年狂」為首的詞,不正也是父親老驥伏櫪不甘隱沒的寫照?「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父親的願望,最後還是只能在遙望西北的寂寞裡,落空了!看著蘇軾對時政所發的牢騷,也體會著東坡的個人情感,進而投射到自己離鄉棄里無法奉養老母的心境,以及投閒置散多年志有未甘的現狀!父親的心境,我怎麼可能在當時可以體會?
人生百年也不過三萬餘日,何況生年不滿百?光陰,確實是在憂樂笑悲中走過的,而世故無涯、人生如夢,我們是否真的能以一個不變的方向向前而進?還是,我們也不過都是隨世浮沈,顛倒而不自知的芸芸眾生?
Saturday, May 28, 2011
所好所能,高下等級
史稱孟嘗君善養士,門下食客三千!這些食客,平日吃飯之外,必要的時候,當然還需替主子分勞解憂。王安石《論孟嘗君》說:「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但是,孟嘗君門下也確實有個「為君市義」而無「纖介之禍」的的馮諼,方可狡兔三窟,屹立不搖!
當年,馮諼於孟嘗門下,連續落寞的說了幾次「長鋏歸來乎」,一會要「魚」,一會又要「車」,沒多會還要求安「家」,結果孟嘗君都一一答應了,答應馮諼時,孟嘗這樣說:「食之,比門下之魚客」、「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雖然我們不知道在戰國時代,食客是否真的有明確等級之分,但單從「魚客」、「車客」,以及馮諼剛剛投入孟嘗門下時「賤之,食以草具」等語,我們可以看出孟嘗門下的食客,應該是有一定等級區隔的!賤客只能享有草具,而條件高一點的,則食有魚,出有車,至於馮諼,最後還硬坳到了老母親的奉養之資!
在《史記‧孟嘗君列傳》裡,我們看到馮諼彈鋏一次,孟嘗君便將福利調整一回,初來乍到,馮諼原本是「置之傳舍十日」的,但在彈鋏抱怨食無魚後,經傳舍長回報,孟嘗遂給了魚並且「遷之幸舍」,而後再歌曰出無車,孟嘗便撥給了車,又將之「遷之代舍」!於是,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草客居「傳舍」,伙食不佳,魚客居「幸舍」,伙食加碼一級,而車客居「代舍」,還有駕車的勤務兵呢!我們實不能確知這些食客是以什麼樣的條件進行分類!但馮諼當年自己寄食孟嘗門下時說:「客無好也!」「客無能也!」或許,孟嘗就是用「個人喜好」與「特殊才能」這兩個條件,對門下客進行高低分類的吧!遺憾的是,我們不知道那個會特殊口技的「雞鳴」客,以及會在夜半潛行偷東西的「狗盜」客,到底是會住在哪一舍之內,伙食又是如何!
如果孟嘗門下的賓客確有等級,那現代企業職等職級依「學歷」、「經歷」、「年資」、「證照」,以及過去的「職掌範圍」,做為薪資福利的基準也就不足為怪!面試者初試時通常都必需回應否具備「專業技能」的問題,而此一問題,看來在戰國時代便已如此,早該不足為奇了!如果面試者的回答也是馮諼式的「無所好」、「無所能」,那便不能責怪企業不予錄取,或將之以最低條件起用了。據此,面試者當然必需培養「所好」,更必需具備「所能」,還要懂得自我包裝與表達,如此方能立足於現今的職場之中!
我們不理解何以馮諼在孟嘗君親自「面試」時,說自己「無所好」、「無所能」,或許,馮的說法純粹是自謙之詞,也或許,馮懂的太多,實不容易以幾句話就說清楚自己的所好所能!事實上,當一個人的知識廣度越大,除了自然謙虛之外,也就越難說明說自己懂的哪些。所幸,馮諼的才能,在孟嘗君因食客過多所導致的「客奉將不給」的壓力下,一年多後才顯露出來!我們不能確知馮諼客食的頭一年,何以一直「無所言」,要不,他就真是個大睿大智懂得運用時機之人,也只有在孟嘗發生財務危機而無以為解的時候,才能讓志得意滿的孟嘗君,聽的進諫言。
當年孟嘗君公開遍問門下:「誰習計會,能為文收債於薛者乎?」計會,就是會計,孟嘗原來找的是懂會計的收租人員,但馮諼想的更遠,所具備的規劃能力,也遠超過基本的會計條件!他想的是經營人心,而非計算薛人所積欠的利息!看來,要想出人頭地,光有「一能」、「一好」當然是不夠的,如能具備多能與多好的條件,還可以以不同角度審視大環境,那閣下便可能是另一個馮諼!當然,千里馬常有而伯樂難尋,就算你真是馮諼,也必需要找到另一個懂得禮賢下士的孟嘗君才行!
歷史長河,湮滅者多矣!能否出人頭地,何嘗不是一種緣分!
Sunday, May 8, 2011
我有小名,生來如此
歷史上的鄭莊公名喚「寤生」、齊桓公名喚「小白」、晉文公名喚「重耳」、魯成公名喚「黑肱」、晉成公名喚「黑臀」,這些名字看起來都很寫實,其背後應該也有一段故事!
上述這些歷史大人物,名字是誰取的,我們不能完全盡知,但可以確定的是,當時取名,可都是其來有自!依據《左傳‧桓公六年》的記載,魯大夫申繻與魯桓公對話時曾說:「名有五,有信,有義,有象,有假,有類。以名生為信,以德命為義,以類命為象,取於物為假,取於父為類。」也就是說:「依照嬰兒出生時的狀況記實取名,就做『信』,對嬰兒的氣質及日後的期望取名的,叫做『義』,依照嬰兒出生時的生理特徵取名的,叫做『象』,假借周圍事物取名的,是為『假』,而以小孩與父親相同點取名的,叫做『類』。」如此,鄭莊生「寤生」(難產,腳先頭後),應該就是「信」這一類,至於晉文公、齊桓公、魯成公、晉成公等,就應該都是「象」類了。
司馬遷說舜是「重瞳子」,照理一個眼睛裡不會有兩個眼珠,但舜的眼睛有所異常應該是不爭的事實!至於晉文公「重耳」,顧名思義,也應該不是一邊有兩個耳朵,而是長了小耳朵的原因(耳邊有肉瘤)!否則晉文公一人四耳豈不成了怪物?齊桓公「小白」則比較容易理解,大概是出生時細皮嫩肉,白淨潔皙,所以按照「象」(像)的邏輯,取了小白之名。魯成公「黑肱」、晉成公「黑臀」,當然就更不難想像,不是出生時帶有明顯的黑色胎記,要不就是該身體部位特別的黑了!
吾輩讀史,或許可以效法孟子所說:「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邏輯,先從它們的名字記起,然後再貫穿以經,交織以緯,否則等到彼等人物功成名就,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官銜、尊稱、別名、諡號,誰又記得起來呢?
你說,是「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中和功德大成仁皇帝」好背,還是「玄燁」好記?是「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好唸,還是「朱重八」比較貼近人生?人的一生,記憶最深刻的,應該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後來加上的東西南北。
Saturday, April 30, 2011
東門之眼,屬鏤之劍
《史記‧伍子胥列傳》載子胥諫吳王夫差暫勿伐齊,而需防備「腹心之病」的越國,可惜夫差不聽,再加上太宰伯嚭的離間,於是夫差賜給伍子胥「屬鏤之劍」,令其自裁!伍子胥自刎前憤恨的說:「一定要在我的墳頭種梓樹,將來好(給吳人)做棺材,還要挖出我的眼睛,懸在東門之上,讓我能看到越國滅吳的過程」!吳王聽後大怒,不給下葬,而將子胥的屍體,以鴟夷革包覆後直接拋進江裡!
在整個「防越」的思維上,除了子胥之外,吳國士大夫幾乎沒有聲音,就算有,大概也被伯嚭給壓掉了!然而子胥不斷進諫防越,吳王何以不聽?也許,吳王看的到問鼎中原的好處,卻看不見臥薪嘗膽的潛在風險!吳王一旦在政策上有所定奪,其他人自然也就說不上話。顯然的,吳國之亡,亡於佞臣伯嚭,亡於子胥之諫無效,更亡於政策訂定錯誤的吳王。
自來諫者之言,不論對錯,必需由決策者進行判斷!而決策者擁有權力與資源,因此當然也需負最後的責任!《貞觀政要》記載太宗問魏徵:「何謂為明君暗君?」魏徵說:「…明者,兼聽也;…暗者,偏信也!」然後舉出秦二世偏信趙高,梁武帝偏信朱异,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三個例子,說明天下大亂而不得聞知的原因,都是偏信錯誤訊息的結果!但,偏信不是僚臣,而是上位者的責任。
有時,上位者聽到些許聲音了,也試著做進一步瞭解,但回報資訊刻意有誤下,即或是聰明的上位者,似乎也不能有效分辨。新朝王莽聽聞長安鬧飢荒,便問王業是否如此?王業於是到長安賣肉的店鋪,買了梁飯肉羹回報王莽說:「城內人民吃的都是如此啊!」飢饉不單是有沒有賣肉賣米的,而是供給量多寡,以及有錢無錢的問題,但王莽竟然相信了王業的回報!同樣的,天寶十三年連續下了六十多天的大雨,唐玄宗於是憂心大雨會毀了禾苗稻穀,時任宰相的楊國忠於是取來沒有受損的稻禾對玄宗說:「雨雖然大,但是沒有傷害到莊稼!」楊國忠連根挖來未受損的稻禾,真能說明百姓的苦楚?唐僖宗咸通十一年,陝州大旱,時任陝州觀察使的崔蕘,對於前來求情減免租稅的百姓,竟然指著庭中之樹,拍案大罵說:「樹上都還有葉子,那能說有旱災?」隨後還仗責求情的農民。上位者,耳朵沒聾,眼睛沒瞎,但心在哪裡?
唐代宗大歷十二年,京畿水澇為患,京兆尹黎幹上報災情慘重,但度支使韓滉則以為無有大礙,而渭南令劉藻竟也謊報無有災情。於是,代宗命御史趙計前去調查,但不知出於何因,趙計竟也回報渭南無災,代宗因回報差異過大覺得事有蹊蹺,於是再度派御史朱敖前去,朱敖回報實際災情後,代宗方才知道水患真相,並免了劉藻和趙計的官職!然而一個已然互有回護不能運轉的行政體系,又怎能免於滅亡的命運?唐僖宗乾符初年,蝗災大起,吞盡莊稼!但京兆尹楊知至竟然上奏說蝗蟲不食莊稼,而且自動抱荊棘以死!百官於是相互慶賀自我麻痺!隨後,王仙芝、黃巢紛紛起兵,大唐王朝也就離日落不遠了。
企業何嘗不然?決策者在資訊有限下,對內外情勢的演變,都必需做出一定的抉擇,如果資訊來源有誤,甚至對於正確資訊的提供者給予「屬鏤之劍」,那又怎能免於覆敗的命運?何況,古往今來,又有幾個決策者擁有不世出的天縱英明?魏徵當時勸諫太宗說:「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顯然是明瞭上位者是很容易被為下屬所壅蔽的,而所有的決策者,在面臨資訊不一、或是資訊匱乏的時候,如想防微杜漸,或許都該師法唐代宗處理水患時追根究柢的態度。否則,東門之眼,既已看盡吳宮花草,晉代衣冠的風華起落,相信也不缺再看一回。
Wednesday, April 20, 2011
積學不倦,落華成實
依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所載,蘇軾的母親程夫人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時,「慨然嘆息」,於是蘇軾問母親:「如果有天我成為范滂,母親會同意嗎?」程夫人答的很簡單:「你能當范滂,我難道不能像范滂的母親嗎」!這段對話,依據孔凡禮先生《蘇軾年譜》的考證,那年蘇軾年僅十歲,於此可見東坡讀書,從小便有自己的想法,也早早預告了其不凡的一生!
我們不知道當時程夫人教授蘇軾讀書的順序如何,但我們知道《漢書》確實對蘇軾有重要的影響。二00四年,元智大學羅鳳珠教授在其《蘇軾詩典故用語研究》一文中,歸納了蘇軾「用典」多寡的來源,發現蘇軾引經據典的前二十五種典籍中,以史部最多,其次則為子部,其前五名分別是《晉書》、《漢書》、《後漢書》、《史記》、《莊子》,第十名則為《三國志》。如此,顯然早年在程夫人的教導下所領會的讀書經驗,使得蘇軾對《漢書》情有獨鍾!在南宋陳鵠所撰的《西塘集耆舊續聞》一書中有《東坡鈔漢書》一條,其中描述蘇軾於謫居黃州時,與司農朱載上自述其讀《漢書》的過程如下:「某讀《漢書》,至此凡三經手鈔矣!初則一段事,鈔三字為題,次則兩字,今則一字。」試想,熟讀至此而最後能用一個字來替代一段話,這是多麼奇特的讀書方法,而一字一段,那個「代表字」顯然也必需自成其理才行!東坡做筆記的功力,我想歷史上大概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至於那本手抄《漢書》如果能夠流傳至今,相信也絕對可以以密碼學的研究方法進行探究。
北宋曾慥的《高齋漫錄》一書,也記載了蘇軾與《漢書》的姻緣如下:「三蘇自蜀來,張安道、歐陽永叔為延譽於朝,自是名譽大振。明允一日見安道,安道問云:『令嗣看甚文字?』明允答以:『軾近日方再看《漢書》。』安道曰:『文字尚看兩遍乎?』明允歸,以語子瞻。子瞻曰:『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這段對話記載的是蘇軾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剛剛入京的過程,時間是在宋仁宗嘉祐元年五月(西元一0五六年),那年蘇軾剛滿二十一,而《西塘集耆舊續聞》所說的,則是蘇軾謫居黃州的事,時間是在宋神宗元豐三年二月(西元一0八0年)之後,由此觀之,蘇軾勤讀《漢書》並有「一字一段」手鈔稿,應該是在「入京之前」就完成的事了!因此《耆舊續聞》裡朱載上等待蘇軾「日課」的時候,蘇軾讀的,應該是自己的手鈔稿,而不是《漢書》本文。張安道(字方平)自幼穎悟,並且讀書過目不忘,也就難怪他會說出「文字尚看兩遍乎」的邏輯,至於蘇軾,即或道大才高,還是必需以勤讀、勤寫筆記的方式,來增加自己的記憶能力。
蘇軾的記憶能力除了展示在《耆舊續聞》中以一字代表一段,並且可以背誦原文之外,在北宋朱弁所著之《曲洧舊聞》中,另有記載如下:「東坡在儋耳,為子過曰:『吾嘗告汝,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乃滌硯索筆焚香,曰:『果如吾言,寫吾平生所做八賦,當不脫誤一字。』既寫畢,讀之大喜,曰:『吾歸無疑矣。』」寫過去做的八賦而且一字不差,是可以證明蘇軾的頭腦到了六十多歲還是清醒異常的。
東坡歿後,蘇門六君子之一李薦所寫的祭文,更是替蘇的起伏,做了最好的結尾:「道大不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鑒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誰不盡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大江已東去矣,然其千古英靈,何處不在?人的一生,有幸有不幸,就連糞便也是如此!《曲洧舊聞》中《東坡謂糞時幸時不幸》敘述如下:「東坡…語過曰:『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馬糞巷,子孫賢實謙和,時人稱馬糞諸王為長者。東漢(註:此指《後漢書》)贊論李固曰:『視胡廣、趙戒如糞土。』糞土云穢也,一經僧虔,便為佳號,而以此比胡、趙,則糞有時而不幸,汝可不知乎?」同樣的,以東坡祭文名滿天下的李薦(字方叔),即或也是才華洋溢,卻終生不第鬱挹而終。
哲宗元祐年間,蘇軾《答李方叔書》剴切的說:「冀足下積學不倦,落其華而成其實。深願足下為禮義君子,不願足下豐于才而廉於德也。…足下但通道自守,當不求自至。若不深自重,恐喪失所有。言切而盡,臨紙悚息。」讀書若欲有成,需要積學不倦方能落華成實,或許蘇軾三讀《漢書》,一字一段的勤做筆記可以做為眾人學習之鑒,但至於做人,能不能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進而通道自守,豐才有德,君子們就請自己謹慎拿捏吧!
Wednesday, April 13, 2011
獬豸復出,恐龍退位
朱熹在其《中庸或問》一書中,曾經這樣說:「古語所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蓋言其法之同」。明顯的,這裡頭真正的重點是那個統一規格的「法」字,而不是開門關門,或造車造轍的問題!反過來說,如果「法不同」,出門不合轍的情形也就在所難免,但,法該怎麼個同法?而世間又有多少空間可以不同?
「法」到底是什麼字?其意義又究竟為何?或許,我們可以從法的古字上略做推敲。古法字原寫做「灋」,左為水旁,表示度事時需以水之平為準,也以就是公平之意,右上為「廌」(音ㄓˋ),乃古時能判別是非之獨角神獸,右下則為「去」字,寓意分辨是非後能去除惡事,合三者而言,即公平辨別善惡之事並去除其惡者!但,用一隻已然不見蹤跡的獨角獸做為判斷的基準,顯然頗有趣味。因此,讓我們稍稍談一下這隻神獸「廌」。《說文解字》上說:「廌,解廌,獸也,似牛,一角,古者訴訟,令觸不直者」。而「解廌」(音ㄒㄧㄝˋ,ㄓˋ)也寫成「獬豸」,由於此一傳說中的神獸今已杳然不見,因此其長相如何,也就只能從甲骨文或金文的白描中,隱約窺其原貌。
從上述的象形字觀之,這隻「廌」原來應該有兩支角,而且生的大頭大眼,至於具體長相,我們也只能用尚存於世的獨角犀牛略加想像了。《後漢書‧輿服志》說:「獬豸,神羊,能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為冠」,然後到了清朝康熙年間,海寧人陳元龍在其所著《格致鏡原》一書中,則引《神異經》這樣說︰「東北荒中有獸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名曰獬豸,一名法獸。故立獄皆東北,依所在也。」看來廌的長像,一如古史層壘說般,從雙角到單角,從似羊到似牛,到清朝時,連毛色都確定是青色了(應該是指黑色),甚至連棲息處所,也明指在「東北荒中」,由於其「性忠直」、「能別曲直」,故而獬豸也成為中國法務人員「故以為冠」的圖騰象徵。甲骨文隨體白描當本有其物,或許,在神性的想像中,也該替刻畫的本主,留點獸性!
如何能明辨曲直?《管子‧明法篇》對法度規矩說的明確:「治國也,不淫意於法之外,不為惠於法之內也。動無非法者,所以禁過而外私也。威不兩錯,政不二門,以法治國,則舉錯而已。是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軸偽;有權衡之稱者,不可欺以輕重;有尋丈之數者,不可差以長短。」因此,管子是以具體的「法度」、「權衡」、「尋丈」來判斷是否逾格的準則,而這些準則的訂定,顯然也必需有個「立法」的單位,以便將「制」、「稱」、「數」予以清楚定義!如此,從定義的角度觀察,當年秦始皇囊闊四海併吞八荒後,進而將七國之「度、量、衡」予以統一,確實是件極為了不起的大事,但制訂衡量不變物具的基準,與訂定評斷多樣行為的法規,明顯的是不一樣了兩件事。統一度量衡是始皇的意思,而徙木立信以申法治的精神,則是商鞅的手段,一切,都要有個喊水成凍的決策者才行!
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裡有如是一段:「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如果依照管子的邏輯:「不淫意於法之外,不為惠於法之內」,那該殺則殺,該宥則宥,又怎會舉錯二門?持有不同的意見?我們不知爭議後的最後結果是殺,還是宥,但在合理猜測下,應該是堯說的才算數吧!如果堯的時代也有成文的律法,那在殺與宥之間,行政裁量權的空間竟是如此之大!當然,皋陶與堯的對話是蘇軾「想當然爾」的邏輯,但到底是要「執法之堅」還是要「用刑之寬」,則在於執法者心中,那一條永遠也不能具體劃清的線邊!
宋朝羅大經《鶴林玉露》載張詠「一錢斬吏」之故事如下:「張乖崖為崇陽令,一吏自庫中出,視其鬚傍巾下有一錢,詰之,乃庫中錢也。乖崖命仗之,吏勃然曰:『一錢何足道?乃仗我耶?爾能仗我,不能斬我也!』乖崖援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自仗劍,下階斬其首,申臺府自劾,崇陽人至今傳之。」明顯的,張詠治崇陽時,殺人並不依「法」,否則小吏也不會說出「爾能仗我,不能斬我」的話,而張詠也不需「申臺府自劾」。在《宋史‧張詠傳》中,另有記載其治蜀時的舉措:「詠剛方自任,為治尚嚴猛,嚐有小吏忤詠,詠械其頸。吏恚曰:『非斬某,此枷終不脫』,詠怒其悖,即斬之。」顯然,被枷的小吏罪不及死,但張詠卻仍因「忤」、「悖」二字,硬是將該人就枷斬之!坦白說,即或亂世需用重典,但張詠兩次殺吏顯然都不符合《大宋律》的規範,可是,我們倒也沒有看到張詠因此而受處分的歷史紀錄。如此,張詠仗人、械人、殺人的處理邏輯,其心中的界線到底又在哪裡?
執法,當求正義,但正義二字,君子與小人都各自用自己的角度進行解讀,也因解讀差異,一旦掌權,便以自己的詮釋施行其正義做為!青苗法、保甲法,對「新黨」的王安石而言,絕對是求取國家富強的正義做為,但對所謂「舊黨」的司馬光來說,均屬擾民不義之舉,於是,上下起伏間,宋朝之國力幾乎內耗殆盡。我們看到掌權者所訂定之政策,以及為施行該政策所立之法,都只能適合一部份人的正義邏輯,至於是非對錯,則有待於後世之檢驗。日前,總統府因提名判決女童性侵案之「恐龍」法官因而引發眾議,隨後總統親自道歉,並說明「未來大法官提名審查作業…,會考慮社會觀感」。該承審法官對其之判決自覺有理,並在《法官論壇》中公開發表看法,以「止謗莫若無辯」回應眾議!當然,我們對於該法官的法學修為表示尊重,但也必需對社會的觀感表示肯定,一個三審定讞的判例,我們只能表達遺憾!因為所謂正義,永遠由掌權者進行解釋,不論對或錯。
對於法,有立法之機構,有司法之單位,立法者,依社會觀感與需要而立法,司法者,依立法之法條而予以執行,我們看到立法者之問政水平,也見到司法者之法學素養,它們都握有真正的權力,但小小國民的社會觀感,其聲音之微弱,豈能上達至彼當政者之耳?法庭上,我多次聽過「法官大人」這四字,但坦白說,我實不知這些人民公僕,到如今何以仍被稱為大人?然後漸漸的,我知道有司法黃牛,以及不解世事的娃娃法官,和那不知社會觀感的恐龍法官,當然還有因為充分瞭解法律,因而濫權貪污的民選總統!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還不如找回滅絕多年的獬豸主持正義,好在它身披青毛,不分藍綠,而且「性忠直,見人鬥則觸不直,聞人論則咋不正」,應當可以替我們衝撞那不公不義、不直不正的人生百態吧。
「法」到底是什麼字?其意義又究竟為何?或許,我們可以從法的古字上略做推敲。古法字原寫做「灋」,左為水旁,表示度事時需以水之平為準,也以就是公平之意,右上為「廌」(音ㄓˋ),乃古時能判別是非之獨角神獸,右下則為「去」字,寓意分辨是非後能去除惡事,合三者而言,即公平辨別善惡之事並去除其惡者!但,用一隻已然不見蹤跡的獨角獸做為判斷的基準,顯然頗有趣味。因此,讓我們稍稍談一下這隻神獸「廌」。《說文解字》上說:「廌,解廌,獸也,似牛,一角,古者訴訟,令觸不直者」。而「解廌」(音ㄒㄧㄝˋ,ㄓˋ)也寫成「獬豸」,由於此一傳說中的神獸今已杳然不見,因此其長相如何,也就只能從甲骨文或金文的白描中,隱約窺其原貌。
從上述的象形字觀之,這隻「廌」原來應該有兩支角,而且生的大頭大眼,至於具體長相,我們也只能用尚存於世的獨角犀牛略加想像了。《後漢書‧輿服志》說:「獬豸,神羊,能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為冠」,然後到了清朝康熙年間,海寧人陳元龍在其所著《格致鏡原》一書中,則引《神異經》這樣說︰「東北荒中有獸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名曰獬豸,一名法獸。故立獄皆東北,依所在也。」看來廌的長像,一如古史層壘說般,從雙角到單角,從似羊到似牛,到清朝時,連毛色都確定是青色了(應該是指黑色),甚至連棲息處所,也明指在「東北荒中」,由於其「性忠直」、「能別曲直」,故而獬豸也成為中國法務人員「故以為冠」的圖騰象徵。甲骨文隨體白描當本有其物,或許,在神性的想像中,也該替刻畫的本主,留點獸性!
如何能明辨曲直?《管子‧明法篇》對法度規矩說的明確:「治國也,不淫意於法之外,不為惠於法之內也。動無非法者,所以禁過而外私也。威不兩錯,政不二門,以法治國,則舉錯而已。是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軸偽;有權衡之稱者,不可欺以輕重;有尋丈之數者,不可差以長短。」因此,管子是以具體的「法度」、「權衡」、「尋丈」來判斷是否逾格的準則,而這些準則的訂定,顯然也必需有個「立法」的單位,以便將「制」、「稱」、「數」予以清楚定義!如此,從定義的角度觀察,當年秦始皇囊闊四海併吞八荒後,進而將七國之「度、量、衡」予以統一,確實是件極為了不起的大事,但制訂衡量不變物具的基準,與訂定評斷多樣行為的法規,明顯的是不一樣了兩件事。統一度量衡是始皇的意思,而徙木立信以申法治的精神,則是商鞅的手段,一切,都要有個喊水成凍的決策者才行!
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裡有如是一段:「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如果依照管子的邏輯:「不淫意於法之外,不為惠於法之內」,那該殺則殺,該宥則宥,又怎會舉錯二門?持有不同的意見?我們不知爭議後的最後結果是殺,還是宥,但在合理猜測下,應該是堯說的才算數吧!如果堯的時代也有成文的律法,那在殺與宥之間,行政裁量權的空間竟是如此之大!當然,皋陶與堯的對話是蘇軾「想當然爾」的邏輯,但到底是要「執法之堅」還是要「用刑之寬」,則在於執法者心中,那一條永遠也不能具體劃清的線邊!
宋朝羅大經《鶴林玉露》載張詠「一錢斬吏」之故事如下:「張乖崖為崇陽令,一吏自庫中出,視其鬚傍巾下有一錢,詰之,乃庫中錢也。乖崖命仗之,吏勃然曰:『一錢何足道?乃仗我耶?爾能仗我,不能斬我也!』乖崖援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自仗劍,下階斬其首,申臺府自劾,崇陽人至今傳之。」明顯的,張詠治崇陽時,殺人並不依「法」,否則小吏也不會說出「爾能仗我,不能斬我」的話,而張詠也不需「申臺府自劾」。在《宋史‧張詠傳》中,另有記載其治蜀時的舉措:「詠剛方自任,為治尚嚴猛,嚐有小吏忤詠,詠械其頸。吏恚曰:『非斬某,此枷終不脫』,詠怒其悖,即斬之。」顯然,被枷的小吏罪不及死,但張詠卻仍因「忤」、「悖」二字,硬是將該人就枷斬之!坦白說,即或亂世需用重典,但張詠兩次殺吏顯然都不符合《大宋律》的規範,可是,我們倒也沒有看到張詠因此而受處分的歷史紀錄。如此,張詠仗人、械人、殺人的處理邏輯,其心中的界線到底又在哪裡?
執法,當求正義,但正義二字,君子與小人都各自用自己的角度進行解讀,也因解讀差異,一旦掌權,便以自己的詮釋施行其正義做為!青苗法、保甲法,對「新黨」的王安石而言,絕對是求取國家富強的正義做為,但對所謂「舊黨」的司馬光來說,均屬擾民不義之舉,於是,上下起伏間,宋朝之國力幾乎內耗殆盡。我們看到掌權者所訂定之政策,以及為施行該政策所立之法,都只能適合一部份人的正義邏輯,至於是非對錯,則有待於後世之檢驗。日前,總統府因提名判決女童性侵案之「恐龍」法官因而引發眾議,隨後總統親自道歉,並說明「未來大法官提名審查作業…,會考慮社會觀感」。該承審法官對其之判決自覺有理,並在《法官論壇》中公開發表看法,以「止謗莫若無辯」回應眾議!當然,我們對於該法官的法學修為表示尊重,但也必需對社會的觀感表示肯定,一個三審定讞的判例,我們只能表達遺憾!因為所謂正義,永遠由掌權者進行解釋,不論對或錯。
對於法,有立法之機構,有司法之單位,立法者,依社會觀感與需要而立法,司法者,依立法之法條而予以執行,我們看到立法者之問政水平,也見到司法者之法學素養,它們都握有真正的權力,但小小國民的社會觀感,其聲音之微弱,豈能上達至彼當政者之耳?法庭上,我多次聽過「法官大人」這四字,但坦白說,我實不知這些人民公僕,到如今何以仍被稱為大人?然後漸漸的,我知道有司法黃牛,以及不解世事的娃娃法官,和那不知社會觀感的恐龍法官,當然還有因為充分瞭解法律,因而濫權貪污的民選總統!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還不如找回滅絕多年的獬豸主持正義,好在它身披青毛,不分藍綠,而且「性忠直,見人鬥則觸不直,聞人論則咋不正」,應當可以替我們衝撞那不公不義、不直不正的人生百態吧。
Monday, April 4, 2011
崔烈銅臭,張詠鈔香
《後漢書‧崔駰列傳》載靈帝時,「開鴻都門榜賣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黃綬各有差」,講白了就是政府公然賣官鬻爵。諸葛亮所謂「未嘗不歎息痛恨於桓、靈也」顯然有其深沈之處!榜出,此時冀州名士崔烈,竟也花了五百萬買下「司徒」官位。其後靈帝在授官之日,竟嫌棄的對親信說應該出價千萬才對!靈帝褓姆程夫人坦言崔烈原本不會買官,是她出面遊說才談下來的!自此,崔烈聲名大壞,「議者嫌其銅臭」!
「銅臭」當然不是個正向的形容詞,但銅本身雖有其金屬的味道,但也不能說是臭味,因此所謂臭味,應該是銅板經多次過手後,表面上帶有人體手中的油漬以及其他污漬,再經過細菌分解而產生的。如果說銅臭是來自「氧化」,那銅板不是沒用多久便無法辨識了嗎?嗅覺是鼻腔內的嗅細胞,在接收到散發在空氣中的分子後所得的感受。曹植《與楊德祖書》中的「蘭茞蓀蕙之芳」,說的是草的香味,而「海畔有逐臭之夫」,指的是「人的體臭」而不是「魚腥味」,但不論哪一種嗅覺,必然可以透過檢驗所散發的分子,而得出化學成份為何。因此,如果將銅臭經過SGS公司正式檢驗,那銅臭所代表的,也不過就是一些化學名詞而已,好像也不那麼負面,更何況在笑貧不笑娼的年代,恐怕還有不少人希望能多一點臭味吧。
古人以銅鑄錢,至少可以遠溯自商朝時代,銅幣的成份,銅之外可另外加進鉛、錫、鎳、鋁、鋅等成份,這些金屬成份的比例,便決定了銅錢的硬度與色澤。台灣目前的五元與十元硬幣,可稱為「白銅」,其成份為百分之七十五的銅與百分之二十五鎳的成份,至於流通的一元硬幣,黃銅的成份便多到百分之九十二,剩下的則是鎳與鋁!如果硬幣的金屬成份失衡而導致硬幣易於磨損,進而導致幣值標示漫渙不清時,這些硬幣便需早早回收,而先前所花費的鑄造成本,自然也就付之東流!同時,如果硬幣中金屬成份的市價,超越了硬幣本身的流通價值,也會發生收購硬幣以抽取其中高價金屬物質的情形,進而導致「錢荒」!當然,「損毀國幣」是犯法的行為,但為利所驅者所在多有,自古以來也是禁之不絕的。
硬幣而外,北宋時的益州,因銅錢為政府刻意輸往京城開封,在缺乏新鑄銅幣條件下,限定益州僅能使用「鐵錢」,但鐵幣實在流通不易,因此商家自行發展出了流通財貨的代用品:「交子」,這種類似支票的紙幣,便是用來替代搬運不易的官造「鐵幣」,而益州的交子,也是全世界最早發行的紙幣。隨後因商家的信用良莠不一,交子兌換能力時有爭議,於是在真宗咸平五年張詠第二次鎮蜀後(西元一00二年),由其擇選一十六家殷實舖戶重新發行,於是這種私自印製的交子(私交子),在官府的支持下,開始有了更明確的保障。雖說張詠「發明」交子略有誇大,但如果不是他在益州以官府力量的支持,交子未必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依據北宋釋文瑩《湘山野錄》的說法:「公以劍外鐵緡輜重,設質劑之法,一交一緡,以三年一界換之。始祥符辛亥,今熙寧丙辰,六十六年」。如此推算私交子的發行時間,是在宋真宗祥符四年(西元一0一一年),但張詠鎮蜀既然是在真宗咸平五年,因此私交子的發行時間,應該更可能是在咸平五年(西元一00二)至咸平六年(一0零三)之間。私交子是否分界並有期限的議題,學界歷有爭議,時至二00九年一月,四川杜晉康先生在古玩店淘到「交子印版」後,此一問題應已得到妥善解決!杜先生所淘到的殘版尚有「拾柒日終,丙午歲,第貳界」等字,而宋真宗景德三年(一00六),正為「丙午」年,上距咸平六年也正好三年,如此可以推知,張詠確實是在咸平六年發行第一界的交子,而杜晉康所持有的殘版,正是交子第二界的印版,至於「拾柒日終」等字,應該就是期限的明確說明了。
十六戶連保的私交子在運行進二十年後,也因經營不善,發生了無法兌現的困擾,於是宋真宗於天禧五年(一0二0)廢十六戶連保之交子。四年後,宋仁宗天聖二年,從薛田及張若谷之諫,置「益州交子務」重新由官方發行交子,這也是歷史上第一次由政府發行的法定紙幣!七十六年後,一一0一年,宋徽宗即位,為滿足他「驕奢淫佚之志」(語見《宋史》),他分別在一一0二年增印兩百萬貫交子、一一0四年增印壹仟倆佰肆拾參萬貫交子、一一0五年增印伍佰零七萬貫交子、到一一0七年時,竟然一次增印了倆仟陸佰玖拾肆萬貫交子,將幾無擔保的交子無線上綱,終於導致通貨膨脹下,交子信用全部破產!於是,宋徽宗竟將流通在外的四十一至四十三界交子予以作廢,然後依宰相張商英之建議,重新發行「錢引」!當時那些遍讀孔孟之書的大臣,顯然對貨幣供給的經濟學議題均束手無策!二十年後(欽宗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北宋的大好江山便喪亡在這位「妄耗百出,不可勝數」的帝王之手!《宋史》本紀在結尾時這樣寫道:「自古人君玩物而喪志,縱欲而敗度,鮮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為戒。」濫發交子的故事,我們也當引以為戒!
交子當時採行兩面印製,並有暗記以防偽造,但由於紙張保存不易,如今依然欠缺實物佐證,因此交子所用的油墨顏色與內容,到今天仍無法確知。杜晉康先生所淘到的交子殘版,雖然解決了交子的發行時間問題,但卻無法滿足一睹北宋交子實體的渴求!但我們可以想像,在北宋之時,新印行的交子正如同今天的新印紙鈔一般,有著油墨的香味,但北宋善良的老百姓,誰又會知道這些還散發著香味的紙鈔,竟可一日作廢!昨日還腰纏萬貫的,但今日便一貧如洗了。北宋的交子已難尋覓,先前只剩日人於三0年代於中國所收購的拓本正面可以一探縹緲,二0一0年八月,弘二先生自謂於日本京都石川君手中,親見抄本原物,並將該交子的背面攝像公諸於世。從背面的文字可知,此交子發行於天聖元年(即北宋仁宗繼位之第一年,西元一0二三年),如洪二先生所見之物確係真品,這該是目前所存唯一一張北宋交子真品了。宋室已亡,此交子當然已無擔保「兌換」的價值,但其所存的歷史價值,則已無法估計。
日前美國聯準會主席柏南奇,決定以購買美國國債的方式,自二0一0年十一月至二0一一年六月,每個月向市場倒進柒佰伍十億的美鈔!無疑的,美國是藉由發行鈔票,以企圖增加其企業與民眾借款,進而增加消費和就業。然而此舉,因貨幣供給量的增加,無疑的會引發全球的通貨膨脹!宋朝的交子今已不在,而如今美國的美鈔,是不是也會在增印之下,面臨交子所經歷過的敗亡命運?當年的交子僅是一州一國之事,而如今的美鈔,在全球流通之下,那可是各國政府的大問題啊!
硬幣可以銅臭,鈔幣可以墨香,但如果沒有保值的能力與信用,不管是鑄上孫中山或是印上華盛頓,香與臭又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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