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20, 2011

積學不倦,落華成實


依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所載,蘇軾的母親程夫人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時,「慨然嘆息」,於是蘇軾問母親:「如果有天我成為范滂,母親會同意嗎?」程夫人答的很簡單:「你能當范滂,我難道不能像范滂的母親嗎」!這段對話,依據孔凡禮先生《蘇軾年譜》的考證,那年蘇軾年僅十歲,於此可見東坡讀書,從小便有自己的想法,也早早預告了其不凡的一生!

我們不知道當時程夫人教授蘇軾讀書的順序如何,但我們知道《漢書》確實對蘇軾有重要的影響。二00四年,元智大學羅鳳珠教授在其《蘇軾詩典故用語研究》一文中,歸納了蘇軾「用典」多寡的來源,發現蘇軾引經據典的前二十五種典籍中,以史部最多,其次則為子部,其前五名分別是《晉書》、《漢書》、《後漢書》、《史記》、《莊子》,第十名則為《三國志》。如此,顯然早年在程夫人的教導下所領會的讀書經驗,使得蘇軾對《漢書》情有獨鍾!在南宋陳鵠所撰的《西塘集耆舊續聞》一書中有《東坡鈔漢書》一條,其中描述蘇軾於謫居黃州時,與司農朱載上自述其讀《漢書》的過程如下:「某讀《漢書》,至此凡三經手鈔矣!初則一段事,鈔三字為題,次則兩字,今則一字。」試想,熟讀至此而最後能用一個字來替代一段話,這是多麼奇特的讀書方法,而一字一段,那個「代表字」顯然也必需自成其理才行!東坡做筆記的功力,我想歷史上大概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至於那本手抄《漢書》如果能夠流傳至今,相信也絕對可以以密碼學的研究方法進行探究。

北宋曾慥的《高齋漫錄》一書,也記載了蘇軾與《漢書》的姻緣如下:「三蘇自蜀來,張安道、歐陽永叔為延譽於朝,自是名譽大振。明允一日見安道,安道問云:『令嗣看甚文字?』明允答以:『軾近日方再看《漢書》。』安道曰:『文字尚看兩遍乎?』明允歸,以語子瞻。子瞻曰:『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這段對話記載的是蘇軾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剛剛入京的過程,時間是在宋仁宗嘉祐元年五月(西元一0五六年),那年蘇軾剛滿二十一,而《西塘集耆舊續聞》所說的,則是蘇軾謫居黃州的事,時間是在宋神宗元豐三年二月(西元一0八0年)之後,由此觀之,蘇軾勤讀《漢書》並有「一字一段」手鈔稿,應該是在「入京之前」就完成的事了!因此《耆舊續聞》裡朱載上等待蘇軾「日課」的時候,蘇軾讀的,應該是自己的手鈔稿,而不是《漢書》本文。張安道(字方平)自幼穎悟,並且讀書過目不忘,也就難怪他會說出「文字尚看兩遍乎」的邏輯,至於蘇軾,即或道大才高,還是必需以勤讀、勤寫筆記的方式,來增加自己的記憶能力。

蘇軾的記憶能力除了展示在《耆舊續聞》中以一字代表一段,並且可以背誦原文之外,在北宋朱弁所著之《曲洧舊聞》中,另有記載如下:「東坡在儋耳,為子過曰:『吾嘗告汝,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乃滌硯索筆焚香,曰:『果如吾言,寫吾平生所做八賦,當不脫誤一字。』既寫畢,讀之大喜,曰:『吾歸無疑矣。』」寫過去做的八賦而且一字不差,是可以證明蘇軾的頭腦到了六十多歲還是清醒異常的。

東坡歿後,蘇門六君子之一李薦所寫的祭文,更是替蘇的起伏,做了最好的結尾:「道大不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鑒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誰不盡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大江已東去矣,然其千古英靈,何處不在?人的一生,有幸有不幸,就連糞便也是如此!《曲洧舊聞》中《東坡謂糞時幸時不幸》敘述如下:「東坡…語過曰:『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馬糞巷,子孫賢實謙和,時人稱馬糞諸王為長者。東漢(註:此指《後漢書》)贊論李固曰:『視胡廣、趙戒如糞土。』糞土云穢也,一經僧虔,便為佳號,而以此比胡、趙,則糞有時而不幸,汝可不知乎?」同樣的,以東坡祭文名滿天下的李薦(字方叔),即或也是才華洋溢,卻終生不第鬱挹而終。

哲宗元祐年間,蘇軾《答李方叔書》剴切的說:「冀足下積學不倦,落其華而成其實。深願足下為禮義君子,不願足下豐于才而廉於德也。…足下但通道自守,當不求自至。若不深自重,恐喪失所有。言切而盡,臨紙悚息。」讀書若欲有成,需要積學不倦方能落華成實,或許蘇軾三讀《漢書》,一字一段的勤做筆記可以做為眾人學習之鑒,但至於做人,能不能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進而通道自守,豐才有德,君子們就請自己謹慎拿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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