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18, 2011

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


父親一直是個巨大的影子,雖然他早已安息於五指山上,卻時不時的以文字的形式,出現在我的眼前!

因協助小兒寫作「論蘇軾貶官之心境」一文,遂檢索家中所藏與東坡相關書籍以供閱讀,蘇軾在人生最後一年,曾這樣總結自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於是,小兒以東坡在前述三地所寫的小文:「記承天夜遊」、「記游松風亭」、「在儋耳書」,做為說明其貶官謫居時的心境點滴,雖有侷限,似也不無道理。寫作完畢,小兒歸還所借諸書,中有林語堂所著之「蘇東坡傳」一書,那是我三十五年前於高一時所買的舊書,撫摩之間,有點恍惚如夢的感嘆!信手翻閱已然泛黃的書冊,赫然發現扉頁夾有白紙半張,檢翻過視,沒錯,那是父親錄寫東坡詩句的手跡!

父親寫下:「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其間迕憂樂,歌笑雜悲歎。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那是蘇軾於熙寧八年正月所寫《喬太博見和復次韻答之》一詩中的前半段,自覺愚懵之昧,去日苦多之感,以及萬般堪笑之嘆,俱在字中。我不知道父親何時將此字條夾於書中,但此書置於婚後所購之書櫃已久,加之書櫃前後兩層又是如此之重,父親實不可能自行推移取出,因而合理估計,那至少是二十多年前此書尚未置入書櫃前,父親翻閱後所寫下的句子。父親事業遇挫後賦閒已久,而又於余婚前一月,突然罹患胃癌,當時,父親生命短長已不可期,而胸中意願則尚未盡解之下,或許正是父親錄寫下東坡「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自嘆之詞的主因。

當年黃公望因捲入上司貪墨一案而無端入獄,是以寫詩予楊載一訴心情,楊載《次韻黃子久獄中見贈》中有這麼一句:「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囹圄大獄之後,一切如夢,而父親一樣於中年事業遇挫,友朋幾無,也只能徒呼負負而書蘇軾之詩,在顛倒不自知的自嘲中,期盼萬事風雨散了!紛紛擾擾的人生,世故如此難料,是真的可以難得糊塗,還是誰也都逃不掉昏昏的迷茫?

父親不曾跟我提過蘇軾的點滴,但我相信,當父親長期賦閒百般無聊之際,信手翻閱架上諸書,相信也一定看到了蘇軾於熙寧八年所寫的兩首《江城子》,正因有「夜來幽夢、相顧無言」的深厚情感,也才會年年腸斷,熱淚千行!至於另一首以「老夫聊發少年狂」為首的詞,不正也是父親老驥伏櫪不甘隱沒的寫照?「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父親的願望,最後還是只能在遙望西北的寂寞裡,落空了!看著蘇軾對時政所發的牢騷,也體會著東坡的個人情感,進而投射到自己離鄉棄里無法奉養老母的心境,以及投閒置散多年志有未甘的現狀!父親的心境,我怎麼可能在當時可以體會?

人生百年也不過三萬餘日,何況生年不滿百?光陰,確實是在憂樂笑悲中走過的,而世故無涯、人生如夢,我們是否真的能以一個不變的方向向前而進?還是,我們也不過都是隨世浮沈,顛倒而不自知的芸芸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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