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8, 2011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日回至北投,在村尾橋頭巧遇久已不見的李媽媽,她有點佝僂的慢慢的走來,緩緩的對我說:「孩子,你回來啦,我沒有你的電話,李伯伯已經走了兩、三個月了,九十五啦,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楞在當場,看見李媽媽泛紅的眼眶,做為一個晚輩,一時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小心的問:「也在五指山嗎?」李媽媽點點頭,說了些我聽不太清楚的話,而在雲蒸霧霨之間,五指山上又多了一位埋骨異鄉的遊子。

八年前父親離開,喪殯期間,李媽媽還常常上樓與母親談上幾句,而今長輩離開,我們似乎不能跟李媽媽多說些什麼。我走進父親的房間,一切都沒改變,是不想變,也不願變。忽然,想起哥哥所說:「或許我們該把爸媽的遺物都送走,這樣,我們或許會好過些!」然而迄今,我們沒有送走任何東西,那怕是一條領帶,一件舊衣,一支墨筆!舊時情景彷彿都在,父親還在那振筆而書,而母親則依舊默默靜坐,然而睹物思人,思念怎不使人難過?此時,我剎時懂得蓼莪中「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的真實感受,誰也不捨得丟棄父母與自己連結的記憶,即或是在淚水之中!

翻閱起父親所遺的書簡,裡面夾著一張楷筆工寫的紅包袋,上有父親為母親題下的詩句。當時父親已然賦閒有年,早無餘貲,因此家中開銷多由母親掌管。父親在歲末寫下:
寫給親愛的雲
同甘共苦五十年,海外偷生歲悠悠
知我向無溫飽志,累君時作稻梁憂


此詩出自內心感受而成,一片赤誠,字字血淚,禱天佑君健康身。拿您的錢,再給您,一笑。
忠禮 八十二年除夕


父母於三十八年來台,在那個一路苦難的歲月,以及父親事業遇挫友朋鮮至的艱困之時,一直到病榻疾甚祝福之聲不再,父親寧可自苦其身,也從不放棄道義堅持有累他人!年少夫妻,老來為伴,如此一路行來起落無常,母親默默相守從未離棄,也因父親志在千里,是以濟人而不自濟,孓然落拓之後,卻將其一片赤誠,寫在字字真情之內。父親與母親所走過的路,所吃過的苦,真不是我們作兒女的所能想見!

民國九十年,父親已然八十有一,再度寫下「慰妻」一詩:
國事蜩螗已感傷
半生戎馬髮盡蒼
憐伊相隨無限苦
願奉餘年侍紅妝

父母間的愛,完整的呈現在這短短的詩句中,父親纏綿病榻,語不及它,卻一直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你母親這一生沒有跟我過過一天好日子」,父親無愧於人,卻對自己結髮的妻,有著難言的遺憾!父親於九十二年年初下世,而母親亦於同年年底隨去,是父親離不開母親,而母親亦離不開父親吧。李媽媽說:「他這麼一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聽聞此言,我的難過只能使我楞在當場無言為繼!人生不過百年,相隨相伴,而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

「歲月流轉,憂喜糾錯」,當面臨死別大難,即或是連理締結多年的夫妻,也只能放下分飛,讓所有糾錯的憂喜,隨風漸去,然而父親對母親的愛,則早已化成文字,流入我的血液,也留在我的生命之中,也在五指山的微風細雨裡,兀自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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