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
我很少轉寄他人的文章,但琦君的懷母之作,讀來自然懷念起自己的母親,也只有在失卻後,才知道失去什麼。還記得「下雨天真好」一文嗎,那也是她的作品。如今琦君已然作古,但她的懷母之作,讀之更令人咀嚼有味,我們心中的母親,不也就都如是堅強?事實上,琦君一歲喪父,四歲喪母,他筆下的母親,依照<永是有情人.代序>中她自己的說法,其實是真正撫養她長大的「伯母」,之後琦君十三歲失兄,在人生的旅途上,她心理的寂寞與親情失落的渴望,是難以行諸於筆墨的!她以伯母替代母親,而母親就是伯母,人間恩情,有時又哪裡需要「嫡出」?
我有幸,與父母相處四十三年,然「不為父母,不知報娘恩」,這是我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各位讀讀此文中的「孩兒經」,然後捫心自問:我們是否都這樣虧待過自己的父母?我在聯語一文,有如是之語:
病榻上、見子女真情情真
墳塋頭、知父母厚恩恩厚
說實話,我自己有很深的感觸,而「有孝心沒有孝行」也是我父親常講的話,如今「祭之豐」,又有何補於菽水之養?畫荻之恩?
白居易〈燕詩示劉叟〉裡面,結尾這樣說:「燕燕爾勿悲,爾當反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文章說的其實不是燕子,而是劉老頭。白居易借燕子「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的事實,提醒劉老頭當年背離父母時,不也正是如此?果如此,又何怨於自己的兒女?很有點現世報的意味。我的老師對於「學習」,曾提醒我說有「時間不可壓縮性」,成長是一點一滴而致,事非經過不知難,不論再怎麼耳提面命,成長在時間上仍不可壓縮!我們所得到的教訓,一樣重複在兒女身上!對於父母的照顧提攜,都是必需等到自己成了父母,體會「把屎把尿」的難為之後,才知道蓼莪裏,父兮生我,母兮劬我,撫我畜我,顧我腹我的那份辛勞!
我的母親,出身農村,戰爭以及外祖父早逝所致的窮困,使她失去了就學的機會,母親所有的知識,多半來自刻苦自學,猶記母親過去讀報識字,半猜半認,小時引為一笑,如今越發體會裡面的艱難。小時候,母親也曾抱著我,在炎熱的夏夜,唸著家鄉流傳的歌謠,而我對其中一句印象特別深刻:「有了老婆不要娘」!我有幸娶到賢妻,能在奔波於工作之時,替我善盡孝道因而沒有犯上忌諱,如今的年輕人,不知道能不能體會孩兒經裏「娶了親,結了婚,親爹親娘是路人」以及「有了老婆不要娘」這幾句話後面的意思? 我們因親手而長大,報答父母之恩,有孝心更應有孝行才是。
寫完「情為何物」一文後,順道將琦君的文章分享如下,願大家都做一體會。
母親
每當我把一鍋香噴噴的牛肉燒成了焦炭,或是一下子拉上房門,卻將鑰匙忘在裡面時,我就一籌莫展,只恨自己的壞記性,總是把家事搞的一團糟。這時,就有一個極柔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春,別懊惱,誰都會有這種可笑的情形。別僅著埋怨自己。試試看,再來過。」
那就是慈愛的母親,在和我輕輕地說話。母親離開人間已經三十五年,可是只要我閉上眼睛想她,心裡喊著她,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微微搖擺著身體,慢慢兒走動著。在我的記憶裡,母親總是這麼慢慢兒搖擺著,走來走去,從早做到晚,不慌不忙。她好像總不生氣,也沒有埋怨過別人或自己。有一次,她為外公蒸棗泥糕,和多了水,蒸成一團漿糊,她笑瞇眼著說:「不要緊,再來過。」外公卻說:「我沒有牙,棗泥糊不是更好嗎?」他老人家一邊吃,一邊誇不絕口。我想母親的好性情一定是外公誇出來的。因此,我在懊喪時,只要一想到母親說的「不要緊,再來過」,我就重整旗鼓,興高采烈起來了。
在靜悄悄的清晨或午後,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一往情深」地思念著母親,內心充滿安慰和感謝。對我來說,真是人生莫大的快樂,我常在心裡輕聲地說:「媽媽,如果您現在還在世的話,我們將是最知心的朋友啊!」
母親是位簡樸的農村婦女,她並沒有讀過多少詩書。可是由於外公外婆的教導,和她善良的本性,她那舊時代女性的美德,真可作全村婦女的模範。我幼年隨母親住在簡樸的鄉間,對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村生活,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的鄉間,沒有電臺,電視報時報氣候。母親每天清晨,東方一露曙光就起牀。推開窗子,探頭望天色,嘴裡便念念有詞:「天上雲海,大水滿池塘。靠晚雲黃,沒水煎糖。」她就會預知今天是個什麼天氣。如果忘了是什麼節候,她就會在牀頭小抽屜中取出一本舊兮兮的黃曆,瞇著近視眼邊看邊念:「正月立春雨水,二月驚蟄春分,三月清明穀雨……。」我就搶著念下去,母親說:「別念那麼多,還沒到那節候呢。」
母親用熟練的手法,把一條烏油油的辮子,在腦後盤成一個翹翹的螺絲髻,就匆匆進廚房給長工們做早飯。我總要在熱被窩裡再賴一陣才起來,到廚房裡,看母親抓開鍋蓋,盛第一碗熱騰騰的飯在灶神前供一會兒,就端到飯桌上給我吃。飯盛得好滿,桌上四四方方地排著九樣菜,給長工吃的,天天如此。母親說:「要飽早上要飽,要好祖上好。」她一定也要我吃一大碗飯。我慢吞吞地吃著,擡頭看牆壁上被煙燻黃了的古老自鳴鐘,鐘擺有氣無力地擺動著,灰撲撲的鐘面上,指針突然會掉下一大截,我就喊:「鐘跑快了。」母親從來也不看那口鐘的,晴天時,她看太陽曬到臺階兒的第幾檔就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雨天呢,她就聽雞叫。雞常常是咚咚咚地繞在她腳邊散步,她把桌上的飯粒撢在手心裡,放到地上給雞啄,母親說飯就是珍珠寶貝,所以不許我在碗裡剩飯。老師也教過我「須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詩,我也知道吃白米飯的不容易。
做完飯,餵完豬,母親就會打一木盆熱水,把一雙粗糙的手在裡面泡一陣,然後用圍裙擦乾,手上的裂縫像一張張紅紅的小口,母親抹上雞油(那就是她最好的冷霜了),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看看自己的手,因為這雙手為她做了那麼多事。我曾說:「媽媽,阿榮伯說您從前的手好細好白,是一雙有福氣的玉手。」母親嘆息似地說:「什麼叫有福氣呢?莊稼人就靠勤儉。靠一雙玉手又有什麼用?」我又說:「媽媽,嬸嬸說你的手沒有從前細了,裂口會把繡花絲線勾得毛毛的,繡出來的梅花喜鵲,麒麟送子,都沒有從前漂亮了。」母親不服氣地說:「那裡?上回給你爸爸寄到北平去的那雙繡龍鳳的拖鞋面,不是一樣的又光亮又新鮮嗎?你爸爸來信不是說很喜歡嗎?」
母親在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後,總是坐在我身邊,就著一盞菜油燈做活,織帶子啦,納鞋底啦,縫縫補補啦。亮閃的針在她手指縫中間跳躍著。我不由停下功課,看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赤金戒指,由於天天浸水洗刷,倒是晶亮的。那是父親給母親的訂婚禮物,她天天戴在手上,外婆留給她的鑲珍珠、寶石的戒指,都捨不得戴。於是我又想起母親的朱紅首飾箱來,索性捧出來一樣樣翻弄。裡面有父親從外國帶回送她的一隻金錶,指針一年到頭停在老地方,母親不讓我轉發條,怕轉壞了。每年正月初一,去廟裡燒香,母親才轉了發條戴上,平常就放在盒子裡睡覺,我說發條不轉會長銹的,母親說:「這是你爸爸買給我最好的德國錶,不會長銹的。」我又說:「錶不用,有什麼意思。」母親說:「用舊了可惜,我心裡有個錶。」真的,母親心裡有個錶,做事從不會錯過時間。除了手錶和寶石戒指外,就是哥哥和我兩條刻著「長命富貴」的金鎖片。我取出來通通掛在脖子上。母親停下針線,凝視著金鎖片說:「怎麼就沒讓你哥哥戴著去北平呢?」我就知道她又在想念在北平的哥哥了,連忙收回盒子裡。
母親對父親真個是千依百順,這不僅是由於她婉順的天性,也因為她敬愛父親,父親是她心目中的奇男子。他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說話文雅,對人和氣,又孝順父母。滿腹的文章,更無與倫比。後來父親求得功名,做了大官,公公婆婆都誇母親命裡有幫夫運,格外疼這個孝順的兒媳婦了。
僅管母親有幫夫運,使父親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她卻一直自甘淡泊地住在鄉間,為父親料理田地、果園。她年年把最大的楊梅、桃子、桔子等揀出來郵寄到杭州給父親吃,只要父親的信裡說一句「水果都很甜,辛苦你了」,母親就笑逐顏開,做事精神百倍。母親常說「年少夫妻老來伴」,而她和父親總是會少離多。但無論如何,在母親心目中,父親永遠是他們新婚時穿寶藍湖縐長衫的瀟灑新郎。
我逐漸長大以後,也多少懂得母親的心事,想盡量逗母親快樂。但我畢竟是個任性的孩子,還是惹她生氣的時候居多。母親生氣時,並不責備我,只會自己掉眼淚,我看她掉眼淚,心裡抱歉,卻又不肯認錯。事實上,對我所犯的小小過錯,母親總是原諒的,而且給我改過以及再接再厲的機會。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一個飯碗,她就會再給我一個飯碗去盛飯,嚴厲地說:「這回拿好,打破了別吃飯。」如果因貪玩忘了餵豬,她就要我多做一件事以示懲罰。但我如犯了大錯,她就再也不會縱容。她的態度是嚴厲的,話是斬釘截鐵的,責備完以後,丟下我一個人去哭,非得我哭夠了自己出來,她是不會理我的。
母親像一潭靜止的水,表面上從看不出激動的時候,她的口中,從不出惡毒之言,旁人向她打聽什麼,她就說:「我不知道呀。」或是「我記性最壞,什麼都忘了。」有人說長論短,或出口傷人,她就連連搖手說;「可別這麼說,將來進了陰間,閻王會將你舌頭拉出來,架上牛耕田的啊!」我笑她太迷信。她說:「別管有沒有,一個人如不說好話,不做正當事,心裡自會不平安,臨終之時,就到不了西方極樂世界。」母親的最後理想,就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她在煩惱悲傷時,都是以此自慰。她是位虔誠的佛教徒,自幼跟外公學了不少經,金剛經、彌陀經,她都背得很熟,逢年過節不得不殺雞豬,母親就跪在佛堂裡念大悲咒、往生咒。我看她一臉的莊嚴慈悲,就像一尊菩薩。還有每當她拿米和金錢幫助窮苦的鄰居時,總是和顏悅色,喜溢眉梢。後門口小販一聲吆喝,母親就去買魚肉,從不討價還價,外公摸著鬍子得意地說:「你媽小時候,我教過她朱伯廬先生治家格言,她真的做到了。」我聽了外公的話,也到大廳裡看屏風上的治家格言。「與肩挑貿易,毋佔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母親真的樣樣做到了。
母親並沒認多少字、讀多少書,她的學識和許多忠孝節義的故事,都是從花名寶卷、廟會時的野臺戲,以及瞎子的鼓兒詞裡學來的。她和嬸母們一邊做事,一邊講著故事,講得有頭有尾,這也是她最快樂的時光了。她說話時慢條斯理,輕聲輕氣,對於字眼的聲音十分注意。有時講究到咬文嚼字的程度,聽來卻非常有趣。比如數目中的「二」字,她一定說「一對」,顯得吉利。「四」字呢,一定說「兩雙」。因為「四」「死」同音,是非常非常忌諱的,尤其逢年過節或過生日的時候。數到「十一」,她就說:「出頭啦!」因為十一是個單數。又比如「沒有」,她一定說「不有」,因為「沒」「歿」同音,是絕對不能說的。這都是她小時候外婆教她的。
冬天的夜晚,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聽母親講「寶卷」上「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的故事。講到男女相悅的愛情場面時,母親雙頰泛起紅暈笑靨,彷彿是在敘述自己的戀愛故事呢。講著講著,她便會低低地唱起來,像吟誦一首古詩,聲音十分悅耳。每一首詞兒,我都耳熟能詳,卻是越聽越想聽。我至今牢牢記得她唱的「十八歲姑娘」:
十八歲姑娘學抽煙,銀打的煙盒兒金鑲邊。不好的煙絲她不要抽,抽的桔梗蘭花煙。姑娘河邊洗絲帕,絲帕漂水水生花。「撐船的哥兒幫我挑一把,今晚到小妹家裡喝香茶。」「我怎知姑娘住那裡?」「朱紅的門兒矮牆裡,上有琉璃瓦,下有碧紗窗,小院角落裡有株牡丹花。」「姑娘呀!我粗糠那配高梁米,粗布那配細綢綾。」「阿哥阿哥休這樣講,十個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山林樹木有高低。」
現在看看這段詞兒,當年農村裡少男少女的戀愛,不也非常熱情奔放嗎?
月亮好的夜晚,母親就為我唱月光經,她放下手中的活兒,雙手合掌,一臉的肅穆神情,月光經的詞兒是這樣的:
太陰菩薩上東來,天堂地獄九層開。十萬八千諸菩薩,諸位菩薩兩邊排。腳踏芙蓉地,蓮花遍地開。頭頂七層寶塔,月光娑婆世界。一來報答天和地,二來報答父母恩,三來報答閻羅天子地獄門。弟子誠心念一遍,永世不入地獄門。臨終之時生淨土,七祖九族盡超生。
母親閉目凝神,念完一遍,俯身拜一拜。那分虔誠的尊敬,充份表現了母親堅定的宗教信仰。其他還有乾菜經、灶神經,每一首經的音調,都給人一種沉靜穩定的力量。每一手的詞兒,也都令人回味無窮。例如灶神經中最精采的句子:「不論葷素口,萬里去修行。八月初三卯時辰,手做生活口念經,一天念得三四卷,勝過家中積金銀。黃金白銀帶不去,只帶灶神一卷經。」細細咀嚼,使你安心知足。這也許就是母親一生安貧守拙、淡泊自甘的主要原因吧!
母親最後還是以一首孩兒經催我入夢::
孩兒孩兒經,親生孩兒有套經,抱在懷中親又親。輕輕手兒放上牀,輕輕腳兒下踏凳,輕輕手兒關房門。門外何人高聲喊,搖搖手請莫高聲。只怕孩而兒受驚哭,只愁孩兒睡不沉。孩兒帶到一週歲,衣衫件件破前襟。孩兒養到七八歲,請來老師教詩文。孩兒長到十七八,拜託媒人來說親。娶了親,結了婚,親爹親娘是路人。有話輕輕講,莫讓堂上爹娘得知音。爹娘吃素憑你面,沒塊豆腐到如今。嬌妻懷胎未滿三個月,買來桔餅又人蔘。爹娘你買塊青絲帕,聲聲口口回無銀。嬌妻要買紅絲帕,打開銀包千兩銀。
孩兒經是我從襁褓之時聽起,漸漸長大以後,聽一回有一回的深切感受。父親去世以後,我拜別母親,去上學讀書。孤孤單單住在學校宿舍裡,無論是月白風清,或雨暗燈昏的夜晚,我總是擁著被子,一遍又一遍的念著孩兒經。感念親情似海,不知何以為報,常常是眼淚濕透了半個枕頭。
我雖遠離母親,求學他鄉,而多年的憂患,使母女的心靠得更近。我也已成人懂事。想起母親一生辛勞,從沒享過一天清福,哥哥的突然去世,父親的冷淡與久客不歸,尤給予母親錐心的痛楚,她發過心氣痛,喀過血,卻堅忍地支持過來。我常常想,究竟是什麼力量使母親掙扎著活下去的呢?是外公的勸慰嗎?是她對菩薩虔誠的信賴嗎?還是為了我這個愛女呢?我夜深靠在枕上讀書,常常思緒紛亂,披著母親為我編織的毛衣,到小小的天井裡散步。那時因戰事交通阻隔,一封家書常常要一兩個月才到達。母親每封由叔叔代筆的信,都告訴我她身體很硬朗,叫我專心學業。
我畢業以後趕回家中,母親竟已不在人間。那片廣闊寂寞的桔園,就是她暫時安息之所。她身前那麼照顧那片果園,她去後,桔子依舊長得碩大鮮紅。採下桔子供母親的時候,不禁思緒潮湧。我打開她的首飾箱,取出那隻金手錶,指針停在一個時間上,但不知母親最後一次轉發條是在那一天,那一個時辰。對母親來說,時間本來就是靜止的,在她心裡那有什麼春去秋來的時序之分呢?她全副心意都在丈夫和兒女身上,我相信父親實在是深深地愛著母親的,這就是她生活力量的泉源。
Thursday, March 15,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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