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2, 2006

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中國人的月亮,是寄託心境的最大歸宿,尤其夜闌人靜,無語問天之際,一腔心事,只能托與明月!君不見李白夜下獨酌有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亮不語而人語之,好在它不會出賣你,也不會將所托八卦外傳!寂寞懷抱,對月傾訴鍾情,無奈但到也安全。

琵琶記裡有這麼一句詩:「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願留昨日千般好,怨恨執著隨風飄。」細看,有人傷心懷抱,嗟怨再三!但問題是:太陽底下無新鮮事,那月亮之下又何嘗例外?月照溝渠,一視同仁而已!又何需哀怨?其實,問題真的不在月亮,而是在當事人。試問,當事人有何心事,不直接行諸文字,亦不借之語言,而非托明月不可?若曾有過「昨日千般好」的記憶,是今日分道揚鑣溝水東西已矣!人與人相處,昨歡今怨者多,何以哉?

司馬遷說:「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據此,自古以來,有一堆人大嘆心事誰曉,下筆為文以洩胸中鬱悶,而那些擔心文字惹禍的人,或許就真的只能將耿耿衷腸,托之明月了。司馬遷本身就是個奇特的例子,他寫成史記,因用字遣辭對當時之漢武帝多有不敬,許多人將之視為「謗書」,還差一點成為禁書而付之一炬!或許也因如此,司馬有另外兩篇文字傳世,亦即:「報任少卿書」,以及「悲士不遇賦」,文字書懷,裡面也是一腔心事。報任少卿書,裡面寫盡他替李陵仗義直言因而受刑的遺憾,進而發憤著書,至於悲士不遇賦,則是將自己逢辰卻不得志的心境,在殘存的文中縷縷道盡: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恆克己而復禮,懼志行之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
天道微哉,吁嗟闊兮;人理顯然,相傾奪兮。好生惡死,才之鄙也;好貴夷賤,哲之亂也。炤炤洞達,胸中豁也;昏昏罔覺,內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選。沒世無聞,古人惟恥;朝聞夕死,孰云其否。逆順還周,乍沒乍起。理不可據,智不可恃。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

不得志的,還有晉代的陶淵明,依他自己的說法,他是看了「董仲舒」以及「司馬子長」的不遇賦後,感念自己的處境而寫成「感士不遇賦」,現將其「序文」錄如下: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余嘗以三餘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靜,君子之篤素。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於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之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歎,三閭發「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屢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導達意氣,其惟文乎?撫卷躊躇,遂感而賦之。

成語上說:「光風霽月」,用皎潔之月比喻人之清高,然托心事於明月,豈能因而自清?自古,夜裡的孤獨,對明月而傷逝,而心內的感概,則賦詞章以吟哦,如此成就了月亮獨特的地位,蘇軾〈水調歌頭〉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是自我的獨白,然天盍言哉!白居易〈憶山東兄弟〉另一句:「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是明月不語,然人見之而淚垂!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嘆的是相思之苦,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說的是好友餞別之心,杜甫〈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講的是喪亂離家思親之念,王維〈竹里館〉:「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將孤寂用月亮來襯托,紀曉嵐〈即興詩〉:「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俯一仰一頓笑,一江明月一江秋」則將秋天的漁翁以十個「一」予以入景,無關心事。無論如何,月亮,是詩人於孤寂下筆之時,不可或缺之寄託所在。

世上之事,有「不遇」自然便有「相遇」,而歷史上的孟浩然,是「遇而不遇」的一個特例。話說孟浩然雖然文名四播,可惜應試始終不第,因此無一官半職,經友人牽線,巧遇唐玄宗,遂將所作詩「不才名主棄,久病顧人疏」上呈玄宗,本意是說自己才德不足,所以無法受到皇帝的器重,但看在玄宗的眼裡,弄巧成拙,反而將之視為自己沒有取用有德之士,怪罪到皇帝的身上,因此心裡自然不是滋味!自此,孟浩然的官途為斷,仕宦前程隨之亦渺!再之後,孟浩然在〈秋宵月下有懷〉中寫到:「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驚鵲棲未定,飛螢卷簾入。庭槐寒影疏,鄰杵夜聲急。佳期曠何許,望望空佇立。」裡面的失望,也僅能無奈的在明月身上傾吐了!錯失了機會,是命不是運,怨不得他人了。

還有些人,之前受人之陰廕,日後則捨身相報,這種例子,講起來也是一種「知遇」,應該不需要拖心明月了。茲舉「楚莊絕纓」的例子作為分享。一夜,楚莊王大宴群臣,酒酣耳熱之際,風滅燈燭,有人越矩偷摸了楚王的侍妾,而侍妾也於黑暗之中,將那位吃豆腐之人的帽帶給扯斷了。侍妾對楚王說,請點燈看誰的帽帶斷了,就是剛剛吃我豆腐的登徒子,而楚王卻說:「我賜人酒,使之醉而失禮,怎麼好為了彰顯妳的美德,而污辱了我的大臣呢?」,於是立即下令當夜所有人都必須君臣同歡,通通都要將帽帶拉下以盡其性。就這樣,到底是哪為好色之徒輕薄了美人就不得知了。三年後,晉楚大戰,有大臣奮勇爭先,五戰都在陣前,因而激勵士氣大破晉軍,楚王隨後召見該大臣,問道:「我不曾對你有任何特別的賞賜,你為和替我賣命如此呢?」,該大臣慚愧的說:「我就是先前那晚為侍妾所扯下帽帶的人」!楚王的寬厚,成就了自己春秋五霸的地位,而那位大臣的名字,原來叫做唐狡。

此外,還有心地苟且本不如明月,靠的是時運而成就功業的人物。歷史上,曹操與袁紹於官渡對壘,操軍少而紹軍眾,加上操軍糧食不濟軍心浮動,因此情勢極不力於曹操。而後袁紹烏巢糧道被劫,出兵與操兵戰於官渡,乃大敗!操得勝後至袁紹中軍帳內,不意搜出眾多密牒,而多是曹操轄下的將軍、謀士寫給袁紹的信件。曹操於是召集眾人,當眾宣布:「臨危之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日後命運如何,何況是你們呢?」於是一把火燒了那些密牒,大家的忐忑不安的心思也才安定下來,至於是哪些人寫了密牒給袁紹,又出了哪些點子,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知道的是,那些名字不彰顯的謀臣策士及將軍們,有愧於曹操,日後應該是會如同唐狡一替曹操賣命了!在此時,心地光明又似乎已不是那麼重要,而是是否可以遇到一位「奸雄」,能夠將心比心,以一把火將那些對稱王霸業有礙的不愉快紀錄,通通置諸腦後!謀臣策士得遇亂世之奸雄如曹操者,至少是不需要將一腔心事托之明月了。

自來,有遇有不遇。不遇,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或是如蘇軾「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那些無文字獄壓力者,大可以奮筆疾書,陟罰臧否以洩胸中塊壘。擔心文字惹禍者,最起碼還可以效法殷浩「書空咄咄」,在空中劃字書寫悲憤,也就無奇怪可言了。有遇是幸,遇而不遇是命,至於不遇,「時也、命也、運也,非我之所能也」,就同聲一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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