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7, 2006

「讓」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下棋目的何在?無非「消遣」二字,若非消遣,必有爭勝之心,一旦有爭勝之心,以「其爭也君子」的方式「揖讓而升,下而飲」,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昨夜,接小兒回家,見兩位長者車馬對奕,兩者皆有爭勝之心,某長者連輸兩局,口中遂唸唸有詞,但也確實做到起手無回的的基本態度。小兒出,觀棋一旁,回程說:「應該車二平七,但卻沒出,應該馬三進五,卻又沒走」,一付他下的才對!我莞爾一笑,沒有回答。他又問:「哪一位下的好?」我說:「都很好」!小兒不喜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硬要追問,我又說:「都求勝!」兒子聽不下去,回家執意與我一奕。我輸給小兒,兒大樂,我亦以其樂為樂!

棋盤上寫著:「觀棋不語真君子,起手無回大丈夫」,我觀棋三盤,一句未言,但確有三四回因落子怪異而大皺其眉,好在夜色昏暗,長者用心棋海,沒有注意到我的感覺。小兒回程,議論譊譊,使我想起自己以及左宗堂下棋的故事。

少時,隔壁長輩化時叔喜歡下棋,苦無陪伴之人,請我陪奕,我推說不會,化時叔遂讓車馬炮三子與我,與之對奕屢為其所敗,但隨時日亦有長進,棋奕漸通後,叔以車馬讓我,再以車炮讓我,而後馬炮,再而後僅讓單子,最後兩軍對壘,一子無法讓。我因與其女交往,雖早有能力破化時叔之棋陣,但礙於其面,始終想盡辦法讓化時叔能贏我數子,但又必須讓其不知我已相讓之事實,如今回想,為其女而讓其局,我當時一點爭勝之心都沒有,有的卻是討好之心!追憶從前種種,思之亦甚可笑。

這也使我回想起左宗棠先生於光緒十年平定新疆的故事。當時左公率兵入疆,安營於甘肅某地,左氏微服尋訪民情,於一小廟下,見一長者與人對奕,旁安一匾曰:「天下第一棋手!」左宗棠善奕,技癢,遂與長者棋過三局,三戰皆勝,左氏大喜,遂謂老者曰:「你那塊匾額可以拿下來了。」老者依言,取下該匾。左氏伐新疆全勝凱旋,途次舊地,見老者再度懸匾與他人對奕,左氏遂再度與長者對奕三局,不料三盤皆墨,遂對長者說:「不意長者棋藝進步如此!」長者對曰:「當時知公有要務在身,故避其鋒,以全其功,是以小讓耳!」左氏聞言,羞赧唯唯而退!

少時,化時叔讓我而誘以對奕,他樂在其中,但我因其女而陰以讓之,他樂我亦樂!於今,小兒與我對奕,我讓之,他大樂,我亦因其樂而樂,而左氏與長者對奕,長者讓之,左氏樂而成就不世之功,卻未知長者實乃有以讓之,待得勝凱歸,三墨之後,若無一問,左氏恐亦終生不明有高人讓之矣!忍、讓、輸、贏、得、失、進、退之間,到底誰才是真有所獲之人?

余今夜觀長者對奕,心不能靜,蹙眉者三四次,是依然有好勝之心!他人之奕,我又何來爭勝之心,而為之蹙眉者再?余本不解,待歸家與子對奕,忍之、讓之,彼樂我亦樂,又毫無爭勝之心矣!事不關己,反而有勝負之心,事雖關己,反倒無求勝之念!豈不奇哉?細想,對小兒,我以讓之為樂,而對不相關之長者,我實無謙讓之必要,所以遂有爭勝之心!思及此,更覺左氏所遇之長者,其心胸之大,丘壑之深,暗為忍讓,以成他人之功,實為我輩深所愧究者矣。

又憶清高士奇與武將薩布素對棋,薩布素撤去車馬炮三子,而將所餘之另三子翻過來,對高士奇說:「你不用撤去棋子,但現在反過來的車馬砲三子,均屬於三用子,依需要可以當車,為馬,或做砲任意變換」,於是,薩與高兩人棋局大戰,結果薩布素竟以少子獲勝!棋子的功能改變,遊戲規則也隨之牽動,高士奇一下子無法適應下,敗於薩布素之手。高氏本無讓人之心,薩氏亦無謙退之意,但遊戲條件的改變,卻使薩贏高輸,蓋一旦有爭勝之心,想贏未必能贏,應輸亦可得勝,惟勝負之間,個人感覺不同而已!

我們隨年紀漸長,爭勝之心本應日淡,見他人對奕,觀之而蹙眉,修養實在太差,慨嘆無奈!此一「嗜慮之心」,何時才可以真正轉淡?少時化時叔之讓我,而終為我所讓,左氏爭勝而長者不以為意,屈己而三退,今我讓兒,其意亦同乎? 可嘆者,己身可知,有多少他人於暗中隱忍而讓?做人勢必謙虛,因實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忍己、讓己,成已。他日,我輩又是否能成為那暗中讓人、忍人、成人的長者?

心中欷噓,忽有感慨,關己之事,忍讓何其難哉!清錢大訢「奕喻」一文有云:「人固不能無失,然試易地以處,平心而度之,吾果無一失乎?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見吾之失;吾能指人之小失,而不能見吾之大失。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論人哉?」善哉斯言,我輩實當引以為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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