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23, 2007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常圓
唐朝李賀,字長吉,七歲能屬文,二十歲入長安應進士考,未料父親名為晉肅,與進士二字音近,應試諸人就以「冒犯父名」為由,要求取消他的應考資格!韓愈得知此事,特別寫了一篇「辯諱」,替李賀開脫,然李賀應試終不得志科場!惟李賀因文名顯赫,所以依然留在長安,替貴冑子弟於歡宴時為詩助興,未己,李賀自覺委屈,辭去了他那賞來的九品芝麻小官(奉禮郎),回到老家河南宜陽專致於文學創作,並特別喜歡騎著跛腳的驢子,外出尋找詩文靈感,稍有得文,便隨手寫下投於破囊之中,帶回家後再行完稿。賀因詩文詭譎,句中常見神仙鬼魅之幽影,因此號稱「詩鬼」,清朝蒲松齡寫「聊齋誌異」時,在序裡頭的第一話就是:「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而裡面的長爪郎,說的就是李賀的「體態」,李賀一生體弱多病,詩中又見鬼神與不吉之字,豈因此而不長命耶?
李賀二十七歲,得病而逝,雖不得其志於官場,但詩名則長存史冊,因李賀作詩甚勤,宿夜不寐,因此他的母親鄭氏甚為擔心,曾經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嘔心泣血」這一句成語,有一半功勞當歸於李賀。李賀逝後,母親鄭氏憂傷不已,太平廣記裡面記載其母夜夢李賀來告,說是「玉皇新造宮殿,因看中了我的才情,所以請一干文人學士,共同創作《新宮記》,之後還要替玉皇譜寫樂曲,如今我已是神仙中人,雖死未死,請母親莫再以我為念」云云,說罷,鄭氏驚醒,並以夢境為真,之後便不再那麼掛念李賀了!果如是,則李賀顯然是個孝順之人,為免母親思念而托夢相告,而鄭氏則是甚愛其子的母親,見其嘔心而大不忍之。
李賀且死,將所做詩詞託與沈子明,而後詩集出版,名曰「李賀詩歌集」,由好友杜牧寫序,並由李商隱、陸龜蒙寫小傳,世所知之李賀生平,多半出自於此。而其《金銅仙人辭漢歌》一詩,於當世即享有盛名,在杜牧的序裡,也特別提到了這一首詩,其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幽迴低盪傳誦千古,人人皆耳熟能詳才是,全詩如下: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石延年,字曼卿,其先祖為幽州人氏(北京),後因避契丹侵擾,舉家南遷,落戶於宋城(河南商邱)。為文雄健,工詩亦善書法。曼卿累舉進士而不中,終成進士後以奉職之官小不欲屈就,朋友張知白奉勸他:「母老豈擇祿耶?」(母親年紀那麼大了,你還選擇祿位幹啥,能幹就幹吧!),之後任金鄉縣知縣、光祿大理寺丞等職。而後因朋友範諷得罪失寵,石延年受牽連而被降職,放任海州通判,久之放還。曼卿曾上書請備邊防寇,而後元昊叛宋,宋皇方想起石曼卿的先見之明,並將之派往邊境,募集鄉勇以備戰事!曼卿嗜酒,曾經與劉潛共飲於京城王氏酒樓,但兩人對飲卻終日不發一語,暢飲後亦竟無酒意,因此當日便傳說王氏酒樓有「仙人」對飲,至隔日方知是劉、石二人,好笑的是,宋史竟將此飲酒之事記入正史,想來石劉二人,皆乃奇人。
曼卿得罪當道外放海州時,范仲淹寫了一首七言律師「送石曼卿」相贈,詩裡對曼卿的外放給予了相當的關懷,也揶揄了曼卿好酒的事實,並以賈誼、謝安兩人的起伏際遇,鼓勵曼卿不要氣餒以待天時,同時要他享受外放的清閒,並且冀望曼卿能不日還歸,此詩全文如下:
河光嶽色過秦關,英氣飄飄酒滿顔。
賈誼書成動西漢,謝安人笑起東山。
亨途去覺雲天近,舊隱回思水石閑。
此道聖朝如不墜,疏封宜在立譚間。
曼卿雖嗜酒,性情倒是很好,以下的例子,可以看出為何當代的重要文人,都與他相交甚歡。話說曼卿有次造訪「報慈寺」,御者駕馬失控,馬驚而使曼卿摔了下來,大家都以為曼卿會發大脾氣,不料曼卿只是的「徐著一鞭」(輕輕的打了馬一下),然後笑著說:「算我命大,還好我是「石」學士,如果是「瓦」學士」,那不真摔破了嗎!」曼卿為人如此,懂得自嘲自解,也就難怪大家都喜歡他了。
可惜曼卿家中甚貧,范仲淹之子純仁,路過湖北丹陽,巧遇石曼卿,恰知其家有喪事,但三年不克安葬,又有二女,亦無錙文可嫁,純仁遂將身上所有錢財連同載貨之船舶,悉數贈與曼卿,以便其葬親嫁女。曼卿後卒於河東任內,歐陽修哀泣而為「祭石曼卿文」,其中最後數句:「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可見兩人交情深厚,否則以應酬之文,絕不可能有此深情之言。
曼卿突然過世,同朝諸友都很難過,他的好友蔡襄,難過之餘,寫了一首「哭石曼卿」,由於詩文流露真性情,我們確實可以看到一個好個性的人,一旦離去,大家都是那麼的喜歡與難過。曼卿以酒交友的好「個性」,加上其機緣不遇的一生,在其過逝後,已充分顯現:
仕宦晚益困,忽驚朝露晞。
嗟嗟命不偶,事事志多違。
直節未嘗屈,英魂何所依。
有材真國器,無悶即天機。
前日猶言笑,今亡果是非。
城南春滿路,空見素旌歸。
歐陽修「六一詩話」記載了曼卿的酒興、詩格、書法等如下: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於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余家嘗得南唐後主澄心堂紙,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籌筆驛》詩。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絕,真余家寶也。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見之者,云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遊,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其後又云:降於亳州一舉子家,又呼舉子去,不得,因留詩一篇與之。余亦略記其一聯云:「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神仙事怪不可知,其詩頗類曼卿平生語,舉子不能道也。
據此,石氏工詩自不待言,可惜傳世僅有後世所輯之「石曼卿詩集」,而其死後,如李賀般亦有托夢一事,自謂當上了「芙蓉城主」,還邀人前往,友人不去,還會生氣!怒中「騎騾飛去」,而李賀騎的則是一頭跛驢,「素騾」對「跛驢」,此二人天生有不解之緣乎? 天老有情,月圓無恨,兩人隔代以詩相見,確實甚奇。至於芙蓉城主四字,以後就代表「歸天」之所在了!
話說石曼卿工詩,對李賀所寫之「天若有晴天亦老」一句,對以「月若無恨月常圓」,而大驚四座,以為勁敵,此事記載於「蓼花州閑錄」一書以及司馬溫公之「溫公詩話續集」之內,想李賀舉進士不第,二十七歲而卒,又「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恤問」,徒留老母鄭氏,白髮送黑髮,可悲者再;而曼卿家貧,復因老母之故,亦不得不屈就散職,加之家貧如洗,親逝而無資可喪,家女亦無妝可嫁,人生難堪之境,曼卿嚐之盡矣!是以方能對出李賀之詩乎?所謂文窮而後工,如曼卿之處境,即如是乎? 有此一聯,加之歐陽修之祭文,石曼卿亦不朽矣。
杜牧替「李長吉歌詩」所做之序,裡面提到作序之由,並對李賀給予極高之讚譽,一併錄之如下: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時,舍外有疾呼傳緘書者,牧曰﹕"必有異,亟取火來!"及發之,果集賢學士沈公子明書一通,曰:「我亡友李賀,元和中,義愛甚厚,日夕相與起居飲食。賀且死,嘗授我平生所著歌詩,離為四編,凡二百三十三首。數年來東西南北,良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複得寐,即閱理篋帙,忽得賀詩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游,一處所,一物候,一日一夕,一觴一飯,顯顯然無有忘棄者,不覺出涕。賀複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恤問。嘗恨想其人詠味其言止矣!子厚於我,與我為賀序,盡道其所來由,亦少解我意」。牧其夕不果以書道不可,明日就公謝,且曰:「世謂賀才絕出於前」。讓居數日,牧深惟公曰﹕「公於詩為深妙奇博,且複盡知賀之得失短長。今實敘賀不讓,必不能當公意,如何?」複就謝,極道所不敢敘賀。公曰:「子固若是,是當慢我」。牧因不敢複辭,勉為賀敘,終甚慚。
賀,唐皇諸孫,字長吉。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古今未嘗經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梁庾肩吾宮體謠。求取情狀,離絕遠去筆墨畦徑間,亦殊不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賀死後凡十有五年,京兆杜牧為其敘。
又,韓愈所做之「辯諱」一篇,係替李賀開脫之重要文章,雖李賀舉試依然不中,且未壯室而終,更覺韓文公此文有義助之心,隨手注錄於此: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也。為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李賀幼時,韓愈、皇甫湜兩位造訪賀父,不信賀七歲能文,試之而大驚,因此親為總角,此事記載於孫濤所輯之《全唐詩話續編》之內,順錄於下:
《古今詩話》云:李賀字長吉,唐諸王孫。七歲以長短之製,名動京師。韓文公、皇甫湜過其父肅,見其子總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因而試一篇。賀承命忻然,操觚染翰,旁若無人,仍目曰〈高軒過〉。『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云是東京才子,文章鉅公。二十八宿羅心胸,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元精炯炯貫當中。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負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二公大驚,以所乘馬聯鑣而還所居,親為束髮。年未弱冠,丁內艱。他日舉進士,或謗賀不避家諱,韓文公特著〈辯諱〉一篇不幸未壯室而終。
又,歐陽修作祭石曼卿文,「古今文選」亦有選錄,其文雖短,但情真辭切,看似悼曼卿之文,實則有自傷之心於其內,其中「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盛衰之理、吾故知其如此」兩句,寫盡生死無奈。此文作於治平四年七月,距石曼卿逝後已二十六年,多年之後仍能為此真情之文,足見兩人相知之深,並借悼逝之文,抒發對環境對政局的心境,是以一併錄之於後: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昜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髣彿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燐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纍纍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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