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港星周潤發演「孔子」一劇而大紅,劇中孔子,周遊列國,知兵知禮,整個天下似乎是圍繞著他轉的!然而事實上,《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周遊列國時,恰如鄭人所謂:「累累若喪家之狗」!若非漢武帝基於政治的需要,接受了董仲舒:「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的建議,進而形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治理念,孔子之道,恐怕仍然也只是九流十家之一而已,持平的說,孔子在其時代,並不是個得志的人。
孔子好禮,其實是出自對制度的尊重,周時之禮樂制度,規範了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的生活儀節,是以孔子在《論語》中,曾多次稱讚周朝的創立者文王、武王、以及周公,李峰在《西周的滅亡》一書中,甚至直接點明:「整個儒家傳統,即是以傳承自西周時期的核心文獻為中心」,中國文明的具體記載,也正是始於西周。然而西元前771年(周幽王十一年),西周首都鎬京(今陝西長安縣西北)為犬戎及申國聯軍所攻破,據《史記》所載:「(犬戎)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經此一戰,周的大本營渭河谷地已然殘破不堪,幽王子平王乃不得不東遷雒邑(今河南洛陽),自此,周天子之實質權力大為式微,而諸侯國也漸次逾越本分,終而導致「禮崩樂壞」的局面!是以司馬光寫《資治通鑑》時,其起始之年代,也是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韓趙魏「三家分晉」開始下筆。簡單的說,孔子(西元前551~前479)處在一個兼併日烈,禮崩樂壞越來越嚴重的東周時代,然而孔子卻一直想要挽回此一趨勢,以重新回到以禮樂制度為主的尊王時代,然時勢既不可逆,孔子周遊列國累累若喪家之狗的結果,也就可以預見。
孔子因為愛禮,所以在《論語》中留有大量其個人對禮的觀點,隨手舉例,《季氏篇》載孔子教伯魚之言「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在《泰伯篇》中則有「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的說法,而在《顏淵篇》中,更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結論。也正因此,孔子在周遊列國時,對於禮的來源以及制度,曾下過一番深刻考究的功夫,分別前往杞國以及宋國考證古禮,然而遺憾的是,到了孔子的東周年代,代表夏禮的杞國,以及代表商禮的宋國,所遺留的「禮文化」已經所剩無幾,是以《論語‧八佾篇》中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無疑的,孔子當時對杞、宋兩國所存的「禮制」,以及殘存文獻,就已經是十分失望了。
杞國乃夏禹之後,依據《大戴禮‧少間》:「成湯卒受天命,…故乃放夏桀,散亡其佐,乃遷姒姓於杞」,據此,杞國是商湯戰勝夏桀後,遷姒姓於杞而立的小國,而杞人即是夏禹之後,而此處的「杞」地,即今河南杞縣。而後「周武王克殷紂,求禹之後,得東樓公,封之於杞,以奉夏后氏祀。」(見《史記‧陳杞世家》)如此,到了周滅商時,原來的杞國應已不存,所以才需要求禹之後,武王有幸,還真讓他找到一個「東樓公」,並將之再度封於杞地,《史記》接著說「東樓公生西樓公,西樓公生題公」,看來東樓、西樓都應該只是代號而已,而原來的名氏在司馬遷的年代,應當就已經無從稽考了。
班固《漢書‧地理志》載杞國「於先春秋時徙魯東北」,據此,原封於河南杞縣的杞國,在「先春秋時」(當即西周末或東周初)就遷到了魯東北之處,此處所謂「魯東北」,即今山東省新泰縣,至於是哪一位杞國國君率民東遷,其過程又如何,迄今尚無定論!但極有可能是在西周鎬京陷落,河洛殘破之季,隨同周王室向東遷徙,而至現今魯東北之地,而後杞國在周貞定王二十四年,終為楚惠王之所滅。由於「春秋」時期係起自魯隱公元年(前722年),而周平王東遷雒邑則係前770年,故而所謂「先春秋時」,極有可能即在此前後五十年之內。而孔子周遊列國前往考察禮數的杞國,顯然不是商滅夏所封的河南的杞縣,而是東遷至山東的新泰縣。錢鈞華先生新著《跟孔子周遊列國》一書,將杞地當成現今之山東安丘市,其言,不知所據何本?
孔子周遊列國先後兩次,第一次去了宋、京城雒邑、齊及杞。孔子說「杞不足徵也」、「宋不足徵也」就是第一次周遊列國的感嘆!為求禮,宋和杞是不能不去的兩地,而《史記‧孔子世家》所載:「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的地點,正是東周王室所在的京城雒邑了。此外,《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明載了老聃對孔子的開示:「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從這些話看來,時年三十四歲的孔子,面有驕氣,心內多欲,而表現出來行為舉止,便是令人不悅的「態色與淫志」,第一次的遊歷,對孔子而言,對自身的受用,顯然遠多於教誨他人。至於第二次周遊列國,孔子在外共一十四年,隨弟子十餘人,先後前往衞、陳、宋、曹、鄭、蔡、葉、楚等國,五十五歲外出,六十九歲歸魯,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及天候狀況,實不能不說是一種「壯遊」。孔子在外困厄十四年後返回魯地,年近七旬,已然頹頹老矣,而弟子「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老來心境如此,確實令人興嘆,惟天不假年,五年後,七十四歲孔子亦錄為鬼簿。
「杞人憂天」即是杞國貢獻的典故。《列子‧天瑞》篇載:「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成語中現今只說憂天,而列子的原文可是也憂地的。杞人所憂的天地崩墜,據聞是指「隕石墜落」,學者並試圖舉出各史書中之隕石記錄,用以證明杞人所憂者,實確有其事。《列子》一書即或不偽,現今也難以說明何年、何月、於何地墜落之隕石,即為杞人所憂者!倒是其中「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的這位仁兄,不知道是否也是杞人?如若是,也不過僅有一兩位杞人憂天而已!然而,在兩人最後都「舍然大喜」下,其憂既解,又怎麼還能說「杞人憂天」呢?《孟子》中有謂:「齊人有一妻一妾者」,最後竟成為「齊人之福」的成語,如是,齊人有福而杞人有憂,斷章取義,郢書燕說,也只能一笑置之。
杞國禮已不存,所以方有孔子「不足徵」之嘆,而《史記‧陳杞世家》亦以「杞小微,其事不足稱述」結尾。當年自美返國,黃大一博士正致力於漢字電腦化之事,以期取回由日人所掌控之無奈!博士以其人微言輕,暢言之事難獲當局重視,是以於電腦展時,矚予綴文一二以誌其事,乃成:「電腦漢字大唱櫻花戀,禮失求諸野;回歸正統重振大漢風,捨我又其誰!」博士大樂,至今猶記其事,只不知今日之電腦漢字,其內碼是否已然移情別戀?
杞人憂天,也憂地,齊人有福,也無福,禮失可以求諸野,然而周遊列國的孔子,道不行也,似乎喚不回禮崩樂壞的無奈!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西元前403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三家分晉已成為不能逆轉的事實,從此周朝制度大壞,野也無理,所幸孔子已然下世七十六年,再也無需大聲疾呼勞苦奔波,當然也見不到令人作嘔的征戰殺伐了。
Tuesday, March 9,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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