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 2007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電視劇裏,常有著面對墓碑講話的人,所說的話,不知是講給自己聽的,還是真講給聽不見的人聽的!「上墳」是中國的傳統,「哭墳」則是中國的特有文化!「墳」即葬身之所,若死無葬身之地,也就無墳可哭、可上了!

有墳,又如何?君不見「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邱 」、「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你自己想想,後人真能保有封樹的機會又有多少?而幾代之後,誰還記得你的名字,以及那些曾幾何時的微風往事?

史學家黃仁宇羈遊在外近四十年,終能返回北京城郊,祭拜往生多年的母親,親姊姊縈繞墳前淚眼婆娑,徘徊不去,而黃教授則催促姊姊離去。讀即此,心有不解,蓋多年心思,難得而有此日,何以一見即走?掩卷而思,仍不解。續讀其文,得知黃教授以為多年後拜祭母親,死生契闊,實在感概而無以為言,而自己年歲亦長,今日之後,恐亦無再來之日,與其今日盤桓自苦於往日點滴,何若日後靈前常相左右? 教授一拜而走,既已了卻多年遺憾,面對黃土孤墳,徒然增加自己「親不在」的抱恨而已!走吧!屢屢回頭而望,則又如何?

人的一生,終有百年之時,生的最後一劃為「一」,而死的起始之劃亦為「一」,生盡死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佛家堪破生死,必知有生有死,如此方照見輪迴!果如此,所埋者何?人謂:「皮囊而已」!如真為皮囊,又何必上墳,更何必哭墳?所埋者,顯然絕不只是皮囊!而盡有曾經的記憶!

「巡城御史」一劇,李保田每每獨上墳頭,對在裡面的父親唸唸有詞的訴說所遭遇的困難!墳不會說話,會說的,終是自己的心!而聽見回音的,也還是自己的心。如此,上墳、哭墳,均是一吐心事而已!心事已了,又怎能一直留著?黃仁宇教授一見母墳即走,心事已了,不走又能如何?萬般記憶席捲而來,既無法重複舊日,苦的還是自己的心。 家父返回老家,見黃土一坯如見祖母,所嚎哭的對象,不是皮囊,不是黃土,而是未盡孝道的心事,以即與祖母曾有的一切記憶!

范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的詩這樣寫道:
家山隨處可行楸
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
終須一箇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
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
臨風拊掌菊花秋

而唐朝王梵志《城外土饅頭》一詩有類似的說明:
城外土饅頭
餡食在城裡
一人吃一個
莫嫌沒滋味

人的終點,如果必然是個土饅頭,那所求所爭,一切絢爛也都將歸於平靜,盡力可矣,盡心可矣,如必有所待,而望能「大孝終生顯父母」,也是一個太苦的人生。

年輕任職於蘋果公司時,前往香港與同事見面,同事帶我步行香港,說是要帶我去一個我一定「喜歡」的地方,我追問,他不說。就這樣,我們走到一處路邊,停下,他要我看看掛在牆上的對聯:「今朝吾軀歸故土,他日君體也相同」。原來,我們竟停在墓園門口!這就是他說的地方。人的必然歸處,想不喜歡,也有所不妥,不是嗎?我的朋友,好笑了點,但他說那是中國人「慎終追遠」的精神。

饅頭本祭祀之物,諸葛亮南征孟獲勝利而歸,於瀘水祭陣亡將士之靈,以饅頭替代失去頭顱的將士,祭閉,諸葛嚎啕大哭!憂怨之靈乃隨清煙而化去!而包覆已逝之人的土饅頭,成了後人祭祀的對象,待得「他日」之時,傾聽後人之心聲,即或逝者仍然有心,又何可分說?

饅頭,饅頭,「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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