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30, 2006
不忍人之心
左秀靈教授曾言:「研讀古文觀止及成語是增進中文能力最快速的方法」。今天,我們就拿「古文觀止」中所錄「公羊傳」宣公十五年的故事作為分享,大家一起看看。
宣公十五年,楚國與宋國軍事對峙不下,楚攻宋圍城甚久,宋軍糧食不濟,已經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慘烈地步,而楚軍遠道而來,也僅剩七日之糧,七日後糧盡,不退也得退。這時,楚軍將領司馬子反與宋軍將領大夫華元,兩人彼此互探虛實,相見於城外,子反將軍問宋軍狀況,華元誠實以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而華元問楚軍狀況,子反也誠實以告(軍有七日之糧爾),子反問華元:「為何要將軍情誠實告知」,華元說:「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也」。子反回到楚營,向國君報告,楚君見機不可失,便堅持攻下宋國後再走,子反說不行,而且已經將楚軍也僅有七日之糧的狀況告訴華元了。楚君大怒,責問子反何以將軍情告訴對手,子反說:「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這兩位重臣各自洩漏了軍情與對方,一個看對方是個「君子」,一個則視對方為:「不欺人之臣」,最後,兩國簽訂盟約,彼此互不侵犯。以上是古文觀止裡,「公羊傳」的說明,之後「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均成為成語,歷史上遇有兵燹或是天災人禍,當「人相食」的時候,便引用不絕。但,故事不是「公羊傳」說的這麼簡單。
左傳宣公十五年的記載,與上述稍有不同,當時楚軍糧盡欲退,但將士堅持不退並詰難國君食言,楚君無言以對,於是申叔時僕建議「將一般臨時服役的農民遣回,但留正規軍長期持續圍城」,宋人聽到楚軍將長期圍困,心生恐懼,於是夜遣大夫華元入楚軍,進入子反將軍的營帳說:「我的國君要我以實情相告,宋國現在已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雖被逼著簽下城下之盟,但如果硬是要逼死我國君臣,那我們將以死相拼,絕不屈從」。華元聽了,心裡毛毛的,便向楚國國君報告請示退或不退。最後,全軍退去,但宋國以華元大夫做為人質,並代表簽署盟約如下:「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以上是「左傳」所說簽訂盟約的過程,卻沒提到兩個對壘的將軍惺惺相惜,城外會見的歷史,反倒是成就了「五」個成語:「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城下之盟」、「爾虞我詐」、「爾詐我虞」。
到底楚軍的退兵的過程如何,已然無關宏旨,但子反與華元的「私會」是個事實,左傳是說兩者在楚軍子反將軍的營帳裡見了面,而且是華元大夫主動於夜間前往,公羊傳則是說兩個在互探虛實時,白天在宋國的城外見了面,但卻是子反將軍主動。是誰主動重要嗎?事實上,強者謀和與弱者謀和,意義大不同,強者謀和,便有仁義之心(華元在公羊傳裡說的話,是刻意的加強子反將軍這種心態),弱者謀和,便不得不爾,無奈而已!所以左傳說宋國是被逼著簽訂了「城下之盟」,而公羊傳則是楚軍「自行引去」。不管哪一個版本,華元將宋城中「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事實告訴了子反,而子反最後也確實糧盡引軍而去,在這裡,子反是不是「君子」不能改變楚軍缺糧的事實,華元是不是「不欺人」的老實人,對歷史也無轉圜的能力,但「城下之盟」的簽訂,卻成為無奈被逼的象徵,而盟約要求彼此信守承諾,不再「爾詐我虞」的內涵,是令人敬佩的。
這一段歷史,不論如何,將子反塑造成「君子」(悲天憫人,苦人之苦),將華元寫成「不欺人之臣」(重然諾,講誠信),環顧歷史,兩軍對戰,死生大事,無所不用其極,宋君求和,楚君退兵,能保有最後的不忍人之心,以百姓為念者,幾人得能?
以下是以下是左傳及公羊傳的原文:
左傳宣公十五年
夏五月,楚師將去宋。申犀稽首于王之馬前,曰:“毋畏知死而不敢廢王命,王棄言焉。”王不能答。申叔時僕,曰:“築室反耕者,宋必聽命。”従之。宋人懼,使華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床,起之曰:“寡君使元以病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従也。去我三十裏,唯命是聽。’”子反懼,與之盟而告王。退三十裏。宋及楚平,華元為質。盟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
公羊傳宣公十五年
春,公孫歸父會楚子于宋。知
夏五月,宋人及楚人平。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已也。何大乎其平乎已?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司馬子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反于莊王。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後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於此,臣請歸爾。”莊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従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已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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