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30, 2006

第二代的家書


今年三月二日,放下一切,我終於抽空返回「老家」一看,在山西太行山的山窪窪裡,我終於見到了父親口中的故鄉,以及父親替祖母所立的墳塋,此去,心裡澎湃卻沒有任何喜悅,卻像是認祖歸宗的遊子,終於回到應該回到的地方!大時代的悲劇,使父親失卻了照顧祖母的機會,也使其他無數有同樣際遇的人,先是:兩地相思音訊全無,而後:天人永隔抱憾終身。

我,所謂外省人的第二代,返鄉了!事後,好幾位同仁問我:「好玩嗎?」,我實無言以對,謹將我回台後寫給親戚的幾句話,取名為「第二代的家書」,送給大家,以略述我的心情,也希望大家好好珍惜與父母、長輩相處的日子。

海江哥,

此番歸鄉,對我而言,心裡實有無法言喻的感觸,在台灣,父母兄弟而外,我們沒有任何親人,而在大陸,我雖知道「山西高平」就是我的故鄉所在,但過去卻從未有機會「返鄉」一看,如果時光倒流,我實在應該在父母在世時隨行返鄉,而今雙親已逝,親情厚薄,靠的竟是對家鄉的懷想,還有父親長年於口中唸唸難忘的母親,與幾個叔伯戚友的名字。父親於年節時曾以:「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做為對聯,難歸遊子,異地滄桑只能寫在字裡。於今,返鄉之後的我,故鄉,究竟要算哪裡?

數日前,無意間翻閱到父親的日記,時於民國五十七年(1968年),父親年四十九歲,於開卷父親即寫道:
在我心裡,一直掛念著一個人:母親
在我腦裡,一直縈繞著一件事:回家

如今父親、母親俱已百年,他倆的魂魄,是否已然歸鄉,常伴著自己的母親?而回家,是否也真正了卻了父親多年的夢想?「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那年,父親歸鄉祭掃祖母墳塋,痛哭跌臥在田裡的影像,深刻的纏繞在我的腦海裡,老而還鄉,經四十年之隔離,人事景物俱非,面對失卻奉養機會的墳塋,衰朽殘年追憶往事,其痛不也徹骨!

父親曾寫道:「我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裡辭別了母親,母親說:一定等兒回來,而我於堂前立誓說:兒一定回來」,然而,在政治的現實裡,關山阻隔,父親在祖母生時,終究未能實現他的諾言。此一情景,在父親的訃文裡,我們以「雪夜辭母,堂前立誓」八字,替父親未能返家做出最後的告解,而立誓未償,也成為父親終生的遺憾!以前,父親常常拿著祖母的照片,淚水,便自然的流下,而父親所遺的文字裡,思母之情也處處可見,如今,歷經雙親俱亡,感念父親所懷,淚水也不能自抑。

回到老家,我有了親戚,也有了輩份,父親替祖母所立的墳,真實的呈現如同已知的照片,碑上,一句又一句的「母親」,寫著是父親未盡菽水之養的歉意,而立碑的人名,上面也有哥哥和我的名字,對我,洪桐大槐樹的「根」就在這裡!故鄉的土,故鄉的人,牽連永不斷的,是父母所留給我的親情血脈,返鄉,血脈相連,叔舅堂表之稱將親情連在一起,而離開回台,槐樹的根,只會延伸,不會隨斷,問我祖籍何處?山西省高平市河西鎮常樂村,子子孫孫當永誌如此。

從祖母墳頭帶回來的泥土,以及您給的當歸、茴香、小米,我們都已小心的灑在父母的墳上,如此,骸骨留而魂已歸,父母如果知道我們都在祖墳前上了香,磕了頭,那長眠於台,是否能略減遺憾?山上墓園路口,碑上這樣寫著:「五指名山埋俠骨,雲蒸霧蔚隱忠靈」,是吧!晉南抗日,委員長親頒「勝利勳章」,而在台的軍禮的告別,「旌忠令」則替父親劃下最後的句點,然「割慈忍愛、離鄉棄里,豈我願耶」?時代如此,父親對「國」的貢獻,竟成為老「家」受苦的根源,也成為父親永遠無法平衡與無法理解的遺憾。

我們的叔伯均已謝世,而這一輩,您最大,如果父親因替國家所做的貢獻,進而戕害了家鄉裏的戚友,那在父親四十年的鄉愁、淚水、白首重逢劇痛、離世之後,是否也能卸下您等心頭的負擔?這一代,我最小,如果我也都承受著父親「鄉愁已成為我年年虧損的帳目」這麼一樣負擔,是否,您也可以諒解割慈忍愛,離鄉棄里確實不是父親的本衷?祖母、四伯、六叔、姑姑、您與紅肉哥先前無奈的悲痛際遇,不正如同父親第一次出國就是為了回國一樣悲哀!做為晚輩,就請您見諒這時代劃給我們的印記吧!已矣往者,何可更言!

台北的家,懸著自老家祠堂改寫的家訓:「居身不忘猶龍懿訓,處世謹遵旋馬高風」,無法改寫的過去,尚有可為的未來,李家之後的子孫,就從這兩句話裡,重塑自尊,奮力再起吧!水從同源,葉自同根,我們竟在上一代的離分後相見,或許,無常是常,苦即是樂,常樂村的名字,早就替我們做好了註解!一切,都是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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