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23, 2008

謝師勉兒,讀書在已

大兒兩年前小學畢業之際,為表達感謝導師之關懷,曾應妻之期望而擬具數聯,而後妻思之再三,決定以第一聯相贈。蓋人不學不知義,玉不琢不成器,童蒙之子,若非導師之心力付出,剖之、雕之,則雖真玉亦不見其光,若庸才將更難成大器。 以下為當時之聯語:
卞和之璧賴剖璞得以獻寶
燕趙庸資蒙雕飾方成席珍

宗法昌黎擔傳道授業解惑大任
師事橫渠承立命繼學開平雄心

西席執鞭孺子點頭學禮
東館燈課童稚琅口頌詩

前聯刻印於水晶座杯之上,頗具質感,是以甚為游姓教師所喜。今夏小兒小學畢業,妻有意比照先前之禮,復索聯於余,然余適忙於它務,心為所桎是以未能深思,加之需索孔急,乃應和一聯如下:
訓儉諭勤,啟迪童蒙,教不嚴之無難識,遑論甲金篆隸之字
知禮識義,開悟頑愚,學若疏臘獵不別,奈何經史子集之書

後因字句過長,不適複印於杯面,遂予裁減改動如下:
童蒙啟迪,教不嚴之無難識,遑論甲金篆隸之字
頑愚開悟,學若疏臘獵不別,奈何經史子集之書

聯成,妻兒不解,詢之用典內涵,雖有說明,仍以為文辭對老師有所不敬,甚至有「罵老師」之嫌!再解之,仍頗有疑慮,遂決定將文意略做說明。

「之無難識」四字,蓋用白居易《與元九書》故事:「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僕者,僕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此一典故後為《唐書》正史所採用,加之白居易與元稹雙鯉時有互頒,文名廣佈天下,是以「略識之無」乃成成語,意指識字之始云爾。白香山甫生六七月便有宿習之緣而能識字無誤,實為少見之讀書種子。雖如此,其文名實乃苦讀有以至之,《與元九書》續云:「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如此,白氏用功之勤,刻苦之厲,顯然非常人所及。文中所述之「飛蠅垂珠」,當即今日眼睛病變之「飛蚊症」,白氏讀書苦節如此,在不遑寢息用眼過度下,似有高度近視及貧血現象,宜乎其「膚革不豐盈」也。

至於「甲金篆隸」係中國文字之流變,由商之甲骨文,而至周之鐘鼎金文,在而後為秦之大、小篆書,乃至漢之隸書,在而後文字持續演變遂有楷書、行書及草書,故而中國文字之變化,依序為甲、金、篆、隸、楷、行、草等七類。甲骨文字刻於龜甲獸骨,故稱甲骨,金文鑄刻於鐘鼎之上,故稱金文(又名鐘鼎文),隨時代之演進,篆書則刻於木竹或石碑之上,李斯之小篆迄今賴以流傳,端賴泰山刻石之故,二千兩百年前之篆書文字,於今殘篇尚能一見,實乃大幸!隸書以下,除書寫方式隨運筆之厚重變化尚有歧異外,文字已然定型,辨識當已無礙。

「臘獵不別」四字,語用《舊唐書》嚴挺之傳(列傳四十九)所載故事:「林甫引蕭炅為戶部侍郎,嘗與挺之同行慶吊,客次有《禮記》,蕭炅讀之曰:“蒸嘗伏獵”。炅早從官,無學術,不識“伏臘”之意,誤讀之。挺之戲問,炅對如初。挺之白九齡曰:“省中豈有「伏獵侍郎」?”由是出為岐州刺史,林甫深恨之。」顯然,蕭炅(音ㄐㄩㄙˇ)書讀得不多,是以為嚴挺之所「戲問」,最後因為讀錯字音衍生成「伏獵侍郎」一大笑話,最後也因臘獵不別而丟了官罷了職!從此,伏獵侍郎成為不學無術的代名詞之一。無獨有偶,李林甫因不學無術,也曾鬧過笑話,《舊唐書》李林甫傳(列傳五十六):「林甫恃其早達,輿馬被服,頗極鮮華。自無學術,僅能秉筆,有才名于時者尤忌之。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闒茸者,代為題尺。林甫典選部時,選人嚴迥判語有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識“杕”字, 謂吏部侍郎韋陟曰:“此云‘杖杜’,何也?”陟俯首不敢言。太常少卿姜度,林甫舅子,度妻誕子,林甫手書慶之曰:“聞有弄獐之慶 ”客視之掩口」。看來,「杕杜」不分,「璋獐」不別,與「臘獵」誤置,都有異曲同工之妙!自此「弄獐宰相」成為顯貴之人不學無術的另一笑話。

當然,自古而來,「魯魚虛虎」難免晃眼,「己三亥豕」時有錯別,既非刻意,實也無需過份苛求,然官居上位之侍郎宰輔,動見觀瞻之下,小錯即成大過,無心亦成有意,是以杜氏白幅之「音容苑在」成為笑柄,陳氏致詞之「罄竹難書」自受非議,位高權重者,能不謹慎者再?

識字不通之無,甲金篆隸之字應該也很難弄懂了;讀書不分臘獵,經史子集之書大概也很難唸通了,至於「杕杜」(杕音ㄉㄧˋ)其解如何,翻翻《詩經唐風》就知道了!大凡讀書為己,在心境上難免踽踽獨行,謝師於今日,正為爾後獨行自學之始,願吾兒效「古之學者為己」而學,惕勵焉,砥礪焉,念茲在茲以期日有精進,是為所矚。

Monday, July 14, 2008

澄澈與清明

父親所遺的文筆,讀起來總那麼親近,裡面充滿著對人生世事的澄澈與清明,然結緣43載,父親生時,我倆卻鮮有親切的談話。而如今,父親爽朗的笑聲,雖仍縈繞在耳旁,躬身寫作的背影,也依然如映眼前,然機緣已失,清煙已杳,只能在點滴的文字之中,細細咀嚼老人家的體會與歷練!

父親晚年,曾以「是這樣麼」為題描述人生的歷程如下:
*****
是這樣麼?

如果:
青年時不曾追求異性
中年時不曾追求名利
老年時不會追求安詳

那麼,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呢?

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裏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誠然,萬古江流,萬古明月,與已逝的春月,易退的潮水,同時出現在一個畫面上,潮聲邁過了詩句,月光從詩行洩下,遍洒人間,人就這樣進入了清明澄澈的宇宙。「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倥傯短暫的人生,不免使人感傷,何所寄,何所依?何所求?如佛所言,「皆空」。
*****

短短此文,父親引《樂府詩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詩,作為感傷的發端與結點。如此,父親對此詩中所隱繪之人生,或潮起潮滅、月昇月落,或青絲白雪、紅顏春老,或白雲蒼狗,變幻無常,均自有其感嘆與體會。父親寫作此文,當已年近八十,人在暮年,自然興起「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懷感,人生起落,最後雖必然皆空,但總不能因萬般皆空而毫無所求。是以父親所懷,空中仍有進取之意,否則「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呢?」想人生寄蜉蝣於天地,即或壽若彭祖,亦終有歸去一日,是以身不可寄,命不可依,僅所「求」可以自己決定爾!於父親短文的感嘆聲中,輕輕細細的,我得以體會父親晚歲之心境!

盛年不再,歲月已老,逝者如斯的感嘆,古來多有而不獨張若虛記之。惟「春江花月夜」一詩,改白居易「春江花朝秋月夜」七字為五,點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光陰短絀,細膩地鋪陳一個「情」字,便為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同理,劉希夷的「白頭吟」一詩,其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十四字,亦在韶光亦老,歲月無情的無奈中,同為古今所詠歎不絕。張氏、劉氏如此,白居易亦有傷逝之辭,在其「洛城東花下作」一詩中,一樣大嘆光陰似水,華年早去:「記得舊詩章,花多數洛陽。及逢枝似雪,已是鬢成霜。向後光陰促,從前事意忙。無因重年少,何計駐時芳。欲送愁離面,須傾酒入腸。白頭無藉在,醉倒亦何妨」。生命之短,在華髮叢生之年,或經歷無常之生離死別後,油然而生感慨,實亦無從避免!

然人生之歲月,即便短暫若此,依然當有所求,隨年歲之不同,所求或青年時之「異性」,或中歲之「名利」,或晚景寄想之「安詳」,最後也需追求一個「空」字。如此,方能懂得施捨金錢,懂得割捨財貨,乃至捨得肉身,終歸清淨!父親所言,最後是一個「空」字,但其不平凡的一生, 對子女而言,卻再實在也不過了。

敬錄張氏及劉氏二詩如下:

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白頭吟 劉希夷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Sunday, July 13, 2008

韓非之死

余讀史記《韓非列傳》:「韓王 … 遣非使秦 … 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已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由是知韓非之死,實乃譖於李斯、姚賈兩人!然「秦王悅之,未信用」在前,因此韓非究有何「過」足以下獄,實亦千古之謎。

計韓非一生,先與李斯共事荀卿(即主人性本惡之荀子),以一片孤忠上書韓王(韓桓惠王)而不用,遂退而著書為《孤憤》、《五蠹》之言;中而秦攻韓急,韓王(韓王安)與韓非謀「弱秦」之計,遂遣非入秦,以求「存韓」之機;終而不受秦王所信用,死於李斯、姚賈「非終為韓,不為秦」之譖!其餘事蹟,煙煙渺渺,難知其詳矣!

然,秦國首攻韓國,亦出李斯之計,話說秦孝公之時,已有「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待得嬴政繼位「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攻韓、下趙、吞魏、破楚、收燕、擊齊,雖有將軍汗馬之功在外,然實為李斯擘劃在內有以致之!

李斯又何以說秦王「請先取韓,以恐他國」?此事必需先回溯至嬴政繼位之年。蓋韓國久苦於秦國威迫之兵,已然計窮智蹙,遂派水利工程師「鄭國」入秦,遊說秦王開渠引水灌溉關中!以謀造成資源排擠效應,進而達到無力東取諸國「疲秦」之計。秦王政十年,「疲秦計」事跡敗露,鄭國入獄,秦王受諸大臣之建議,遂下令逐客,李斯亦在見逐之列!斯乃上書《諫逐客》,遍舉諸項事證以明「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諫請秦王收回成命。嬴政見書納之,逐客令乃止。鄭國隨後出獄,繼續完成其百代之業的「鄭國渠」水利計畫,乃能與都江堰、靈渠並稱始皇三大水利工程。雖如此,秦國皇親貴冑之內部壓力實無法泯除,李斯遂建議「請先取韓」,一以教訓韓國出此疲秦之計不良之心,二以安撫內部爭議一致對外,並收威恐諸國之效!在此環境之下,李斯入韓,韓非入秦,邊戰邊談!無奈韓王不見李斯,韓非亦因存韓之計不受秦王青睞,再受李斯、姚賈之譖,以「過法」入獄,自陳不得,為「李斯使人遣非藥,使自殺」,結束一生!想韓非才過李斯,而困於口吃,有奮筆之能,無自陳之機,宜乎太史公言曰:「余獨悲韓子」!

韓非幽擒而死,遠因或為「疲秦」之計,近因或乃「弱秦」之說,但實際上,其「身份」方是致命因素!蓋韓非「韓諸公子也」,也就是韓國宗室之一,既為宗室,入秦而說「存韓」之計(兼及天下大勢),秦王即或「悅之」,終不能託付而「信用」之!李斯、姚賈看中此點,點出「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乃有下獄遺藥之憾。然則在此李斯謀害韓非之過程,實亦百千算計,蓋李斯本為楚國上蔡人,自己剛剛經過「逐客」、「諫逐客」的爭議,怎敢說:「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原來秦國的「客卿」,無論官職大小均非六國之「宗室貴冑」,而是百姓黔首!因此李斯之言,方不至倒打自己一耙。也只有把「宗室」與「平民」分開,「終為韓,不為秦」的邏輯方才成立,否則李斯自己又必會陷入「客卿異心」的爭論之中!

宋朝洪邁,在其《容齋隨筆》言曰:「韓非做《說難》,而死於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已然」!韓非豈真死於「說秦之難」?以余意度之,即或李斯嫉妒韓非之材,又有何具體理由可以害之?而韓非即便口吃為梗無法懸河滔滔,又豈能不知秦國虎狼之心?就合理性而言,韓非以「宗室身份」入秦而說存韓之策,即已埋下致死之因!而非說難本身而已!否則,秦國既止逐客,且依然善用各國之人,又何以獨殺其人?洪邁在「秦用他國人」一文亦有言曰:「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 … 獨秦不然,其始與之謀國以開霸業者,魏人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知乎此,則韓非之死,乃死於其「終為韓,不為秦」之宗室身份也!死於明之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入秦也,豈它故哉?

近日,在野黨以擁有雙重國籍,或他國居留證者,一律要求彼等需離開政府單位,而執政當局亦聽之、任之而不惑!如此,我政府之作為,實無異於兩千餘年前秦國之逐客,何其大愚也!願彼等重讀「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諸語,以明乎畛國之分,實無其意,而當以天下蒼生為懸,以民生經濟為念!逐之、去之,又如何會眾力而於國際舞台競爭?《諫逐客書》結語有云:「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願當政者深自引以為戒!深自引以為戒。

Sunday, July 6, 2008

魴魚赬尾,惄如朝飢


小兒研習所需,上網搜尋與「魚」有關之成語,選得「魴魚赬尾」四字(赬音ㄔㄥ),並問我何義,因小兒方小學畢業,剎然不知如何做解,小兒遂以網路上之答案告我:「魴魚疲勞時,白尾會變成紅色。故用以比喻生活極勞苦」!訝異之餘,察看網路之解釋,不覺莞爾!

「魴魚赬尾」語出《詩經》周南「汝墳」一詩,其末節有云:「魴魚赬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恐邇」!本是思婦念夫之詩,怎麼跟「魚疲」有關呢?察看手邊諸書,方知原來是孔穎達《五經正義》注詩時,是這樣說的:「魴魚之尾不赤,故知勞則尾赤」,孔穎達誤解詩之本意,成語亦襲之而誤!

話說「汝墳」一詩,內有「未見君子,惄如調飢」及「魴魚赬尾,父母恐邇」八字,惄(惄字音ㄋㄧˋ)是「愁苦」之意,而調飢各家所註所解,皆不達意,察聞一多「詩經講義」一書,方才豁然!原來「調」應是「朝」字,而朝字乃是「豚」字的假借字,至於「豚」字之意,實乃生殖器也!如此,那位婦人嘴上所吟所唱,心中所思所念,乃是夫妻過往敦倫之樂的如火熱情,而不是「早上沒吃飯時的飢餓」(參見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有了如火熱情,加上擔憂老公一去不返,才會有第二章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老公回家了,沒有將我拋棄)!劉緒義先生的《詩經心得》一書,不同意「調」字乃「朝」字之假借,其實「朝」字見於「魯詩」(齊魯韓三家詩之一),而「朝」字通「諑、豚、周、州」見於《廣韻》,劉先生可能是沒有查閱上諸書,因而見解不同。

而第三章,「魴魚」乃「伊、洛、濟、潁魴魚也」(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而詩裡面的汝字,不做「你」解,而是另外一條河流「汝水」之意!依酈道元《水經注》第二十一卷所載,汝水源出河南梁縣勉鄉西之天息山,東南而入淮河。所以,那位思婦的家,顯然就住在汝水所流經的區域中了!而魴魚,就是汝水中活躍的魚兒了。魴魚怎麼會「赬尾」(尾巴變紅)呢?孔穎達說是「魚疲」,顯然孔先生不曾仔細觀察過魚兒生態!赬尾,不就是魚兒發情時的標準象徵嗎?台灣河川「溪哥」一族,雄姓溪哥發情時身體變紅,線條豔麗,故而俗稱「紅貓」!正是標準例證。魴魚亦復如此,發情時魚尾變紅,用以吸引雌性魚兒而已。我們先看看魴魚以及溪哥未發情時的體態,顯然沒有「赬尾」!



下面這兩張圖,不但赬尾,而且通體呈現豔麗之紅色,嘴唇上下都有明顯的顆粒狀「追星」,顯然是條發情期的雄魚特徵。

如此,「赬尾」的意思,配合上「魴魚赬尾,父母恐邇」上下文,不就是在用魴魚發情時的赬尾特徵,用以比喻說老公見著婦人後的情慾衝動嗎!但老婆提醒道:「父母就近在身旁,實不便享魚水之歡,還是等會再說吧」!因此,「汝墳」一詩,顯然是老婆思念老公的詩,而且「惄如調飢」、「魴魚赬尾」二句詩眼,實乃男歡女愛譬喻之詞爾!

下次釣魚,大家可以留意一下雄魚發情其的體態,確實是不一樣的!自然界中,雄姓求偶,所以顏色總是鮮麗為多,大家平日飼養的孔雀魚,不也一樣?同理,下次讀詩經時,也不需要正經八百,語謂:「詩無邪」,詩人歌其心中所想,自然無邪!更何況,這還是孔夫子評審把關「刪詩書」後的精華呢!這些精華(說殘篇比較實在),其實就是春秋時代的詩人,以自身際遇所創作的詞曲,後人曉讀,自當取其真意!那怕調飢、赬尾呢?

Wednesday, July 2, 2008

虛竹與無忌


金庸筆下,張無忌現身於「倚天屠龍記」中,而「天龍八部」則呈現虛竹此一人物。

此二人有著頗為類似的背景,張無忌的父母是武當七俠中「張翠山」與天鷹教的「殷素素」;而虛竹的父母則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師」與四大惡人裡的「葉二娘」,兩人皆有著具備一正一邪屬性的父母。然而令人動容的,是十歲的張無忌與父母自冰火島回至中原,因眾人逼問金髦獅王謝遜之下落,於武當山真武大殿前親見父親自刎,母親自裁!而虛竹則是於二十四歲之齡,在少室山少林寺武林大會中,因杖刑顯露香疤,方得與父母相認,然旋即見父親以內功自斷經脈,母親亦隨即刎劍亡身!此二人,於大庭廣眾之下,遽見父母受辱、殞身於眼前卻無能為力,其痛苦與震撼,悲憤與無奈,何能以言語道之!坦白說,如此場景安排,雖成就兩人日後動心忍性的堅毅之力,但讀之能不令人嘆息者再?

書中撫屍痛哭的兩人,是金庸的刻意安排,卻也是人生無常的百態之一。無忌的父親是武當派「張五俠」,頗具俠義之名,加之天資聰穎,文武全才,甚為江湖豪傑所稱道。而母親殷素素乃天鷹教白眉鷹王之女,雖有「小妖女」之名,但伶俐過人,瀟灑自若,兩人結合,係拜四大法王之一的謝遜所搓合,論家世,究武學,談外表,總算不失應有之體面。虛竹則大不然,其父少林主持「玄慈大師」,不知姓氏,以「帶頭大哥」之身分,與中原武林人士二十一人,受人誤引,截殺蕭遠山之妻(蕭峰之母)於雁門關外,隨後並與「葉二娘」野合而生虛竹!而葉二娘姓啥名誰,金庸亦不詳載!只知其號稱「無惡不作」,喜竊人之子,玩弄一日隨即予以殺害!此二人道德大虧,名節甚諱,或許正因如此,是以金庸筆下不載其名,但以外號稱之!雖如此,然誰無父母?語謂:「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對虛竹而言,生而為人,一朝失卻父母之痛,誰能為之體會?

除卻父母正邪之別,並且同日自絕身亡而外,張無忌長成於武當山中,而虛竹則自幼生長於少林寺內,一浸淫道教,一濡墨於佛學,兩人最後都身賦絕世武功,張無忌有九陽七傷之功,虛竹則有北冥六陽之學,一為明教教主,武林盟主;另一則成逍遙派掌門、靈鷲宮宮主!似乎最後都苦盡甘來,福報於後。然而兩人最大差異,乃在張無忌聰穎過人,各項武學一學即通,乃學而致之;虛竹則資質魯頓,各家武學都來自他人加持而得,實非己身之力,但兩人各項武學,卻又都非刻意求之,無忌在白猿體中得九陽真經,於墓室內得乾坤大挪移,虛竹則在擂鼓山無意間獲無崖子七十年之北冥真氣,於縹緲峰因天山童姥與師妹李秋水之惡鬥,再獲得兩人大半之內力!一切都在無意之間,非緣而何?

一個十歲稚齡的無忌,見父母為他人逼迫自刎雙亡,自身又有玄冥神掌之傷,一路受人欺侮,而虛竹自幼收養於少林,默默無聞,不知父不知母,直至二十四歲相認,然父母竟亦同日生死訣別,兩人之際遇如此,生老病死之體會,自必多於常人!金庸筆下之人,英雄恁多,悲劇何少?如此人生,不由得使我想起《仙劍神曲》中淩雲霄縱聲長嘯,仰天放歌的詩句:「生合歡,死何懼?世事冷暖醉裡真,白雲蒼狗夢中花。求不得,百年毀譽;捨不去,一世多情。真擎天劍斬鬥牛,揮袖雲山我自在,不留塵與土」。 真個捨不去,又求不得!

武俠英雄的起落際遇,是非情愛裡的悲歡離合,凡塵俗世中的黑白曲直,非歷經其事,又何能真正體會?百年毀譽也罷,一世多情也好,確實是伎求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