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0, 2024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是紹聖四年人在儋州的蘇軾,於中秋夜寫下的感嘆,晚年一路往南謫貶的蘇軾,他的心境與感慨,無疑就呈現在前兩句之中。那年的他,已然六十二歲,而朝堂中得勢的是無法共處的政敵,剩下的人生之路,還要怎麼走,還能怎麼走,只有一連串的問號。
同年,他的弟弟蘇轍,先於二月二十八日謫往雷州安置,朝廷給出的理由,記載在《宋大詔令》:「操傾側孽臣之心,挾縱橫策士之計,始與兄軾肆為抵巘,晚與相光協濟險惡」, 用這樣的理由描述「論事精確,修辭簡嚴」的蘇轍,他大概也只能無言苦笑!而對蘇軾,朝廷則在閏二月十九日(蘇軾弟弟生日的前一天),發出「責授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的詔命,兄弟二人,一貶雷州,一謫儋州,陸游的《老學庵筆記》以及羅大經的《鶴林玉露》,都記載著因蘇軾字子瞻,而「瞻」與「儋」字相近,又蘇轍字子由,而「雷」字下有「由」,因此都認為這是章惇的「忍忮」,用以「騃謔」兩人!兄弟二人,血脈相連而時運亦相連,都處在蹇窒困頓之中。
就在這一年的五月十一日,軾與轍兩兄弟相遇於藤州,而後同行至雷州,結伴度過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這也是兩兄弟人生裡最後的相遇,而後蘇軾於六月十一日渡海前往瓊州,上岸後未做停留,隨即一路經澄邁而至謫所儋州(昌化軍)。在達儋州後,初僦居於官舍,但為上官董必所遣之小吏所逐,乃遷居於「桄榔林」下之茅屋,桄榔林即是椰子樹林。寄居於此,終日聽得穿林打葉之聲,那時的蘇軾,可還有吟唱「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的心境?於如此狀況下,蘇軾依舊替茅屋取了個雅致的名字「桄榔庵」,並為之記銘,其中有:「無作無止,無欠無餘。生謂之宅,死謂之墟」數語,向曾氏買地築室後的蘇軾,依據《宋史》:「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他應該認為此生再也離不開海南之地了。
世事難料,哲宗在位的第十二年(西元1098),咸陽西郊渭河岸邊的農民段義撿到一棵玉印,《宋史》明確記載:「咸陽民段義得玉印一紐」,經過太學士一番考古與辨識,確定當是三百年前唐德宗逃離長安時所丟失的玉印,於是哲宗藉此福兆,將年號改為「元符」,並賞給段義绢二百匹,以及管理雜役的官職!但同時,朝廷也置局編錄司馬光、呂公著、蘇軾、蘇轍等人的「悖逆」罪狀,並由「善傅會,深文刻核」的蹇序辰主其事,這個黑人的編錄,所幸已然消失在歷史之中。這年,蘇軾已然六十三歲了,在二月二十日弟弟生日的當天,他寄給蘇轍一只「沈香山子」做為禮物,還寫了《沈香山子賦》,弟弟收到後,也回了哥哥《和子瞻沉香山子賦(並序)》,成就了歷史上賦詠「沈香」的首例。
在雷州的蘇轍,那時也六十一歲了!他隨著哥哥一路貶謫,但至少在藤州至雷州的路上,從五月十一日到六月十一日,整整相處了一個月的時間,曾經筆頭千字、胸中萬卷的少年倆,在離開眉州後日子裡,體會著世路無窮,勞生有限,兄弟間能有多少朝夕相聚一個月的日子?雷州一別,忽忽又是八個月的離別,但問何日還能再見?也只能書信往返以解思念吧!至於「沈香山子賦」所想描述的,當不是「沈香」的味道,也更非「山子」的形狀,而是這篇借沈香為題的生日賀文,寓意著不能直言的自我安慰。
無疑的,兄弟倆的處境都很嚴峻,當時的章惇原本欲派呂升卿(呂惠卿之弟)以及董必兩人為廣南西、東路查訪指揮,後經曾布奏請,因呂氏兄弟與蘇氏兄弟有重大扞格,很可能會藉勢藉端而鬧出人命,朝廷思量後方予做罷!但呂升卿雖未成行,董必最終還是被任名為廣南西路查訪指揮,蘇軾原居於儋州官舍,也因此為董必所遣小吏迫逐而出!這些都發生在二月蘇轍生日之後,以蘇軾兄弟的個性以及為人,官場中不會沒有朋友,也不可能對於朝廷的決定沒有半點消息,只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既已遠謫於瘴癘之地,死生聽天之下,剩餘的前路,竟還會凶險到性命堪憂!
或許,《沈香山子賦》中最重要應該是這四句:「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足,故把握而兼斤」,雖說內容描繪的是沈香的質地、外型,但實際上說的是沈香一次又一次受傷自愈後成就芬芳的能力,因此在山子外表所呈現的,盡是厚實與厚重,還有那不問可知的厚積內涵。比之於蘇軾、蘇轍的際遇,那一次次的貶謫,就是替兄弟倆覆蓋上一層層的香氣,而每一回回的打擊,也更是替兄弟倆加上一道道的底蘊!只要懂得吟嘯徐行,一蓑煙雨的人生,在殘霞夕照中,總有新的希望與明天。
宋代上層人士對於「品香」有著獨特的愛好,蘇軾顯然也不例外,《沈香山子賦》前段的說明,表明他對各種香氣有著自己的體會。年輕時的蘇軾,曾寫過《致運句太傅》一札,裡面提到「臨安香合」,並以「極佳妙」稱之,香合即是香盒,乃是乘香料之物。蘇軾在紹聖三年,也曾託表兄程之才送香合給過五十九歲生日的弟弟,內容如下:「有一信篋並書,欲附至子由處,輒以上干,然不須專差人,但與尋便附達,或轉託洪、吉間相識達之。其中乃是子由生日香合等,他是二月二十日生,得此前到為佳也。」人在貶謫中,不忘給弟弟寄去香合做為生日禮物,此時的「香」,已然有其特殊的意義!不只如此,紹聖元年二月,蘇軾送給弟弟生日的禮物,是一首詩及「檀香觀音像」!我們無法得知每年蘇軾寄給子由的禮物都是什麼,但「香」在蘇軾最後幾年,即便身需仰人,然而透過自己的鼻息,一定有著特殊的意義與含意。
去歲五月由屏東北返,但見夕陽餘暉,漸次由黃轉紅隨即快速轉灰最後成黑,當時抑鬱悶煩,遂隨手攝之,以其顏色之轉換與自身之心境相依也。數日前,與同僚略及此事,蓋彼時心神飄盪無繫,雖自信有盡心之能,卻已無盡力用事之地,恰似儋州北望茫茫不知所止,而當日又恰為余六十二歲之生日。近日擲沈香而拜,氤氲上裊,灰色的煙塵間神佛無語,卻不意想起蘇軾此賦「惟膏液之內足,故把握而兼斤」,又憶起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的結尾:「其於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後,用此數困於世,然終不以為恨。」這些都是蘇軾的個性,並以「求仁得仁,公實有之」作結,看似無可奈何,實則無怨無悔。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哲宗卒,徽宗繼位,大環境一變,蘇軾、蘇轍兄弟生機復起,但赦還一路北返的蘇軾,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在常州走到了人生的終點。蘇軾臨終前,曾出一帖以示惟琳和尚:「某嶺海萬里不死,而歸宿田里,有不起之憂,非命也耶?」那是蘇軾最後的絕筆,將一切歸之於命。的確,人生裡的跌宕起伏,有命也有運,但鐘鼎山林各有天性,是以造命與改運皆有難處,若是因自己不羈的個性而受困頓,想來也不應引以為恨,既然求仁得仁,即該當滄海一笑,慨然納之!
「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人生之路,任誰都只能在命運中盡其在我,其他就交給上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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