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4, 2010

諸葛亮舌戰群儒,揚子雲投閣而死?


《三國演義》中,劉備當陽慘敗,乞救兵於東吳,意欲連兵赤壁以拒曹操。此時,諸葛亮隨同魯肅隻身來到東吳,與江東英傑見面之後,因戰降意見相左,乃有「舌戰群儒」之經典。其中汝陽程德樞嘲笑孔明「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引來孔明「儒有小人君子之別」的一番大論,而其中提到小人之儒時,其議論如下:「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於此,揚雄成了屈膝投靠王莽,留下千載罵名跳樓而死的小人之儒!《演義》中言之鑿鑿,然此言不真,略說明如下。

揚雄一生,歷經西漢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及新莽五朝,其生於漢宣帝甘露元年,卒於王莽天鳳五年,得年七十一歲,而非死於跳樓。四十二歲之前,揚雄居蜀不出,劉禹錫《陋室銘》所稱的「南陽諸葛盧,西蜀子雲亭」,其中子雲亭,指的就是揚雄在成都附近郫縣老家所建的亭子。而《演義》中所謂的「日賦萬言」,顯然是指揚雄於漢元帝元延元年至三年間,擔任「黃門郎」時所寫的《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等四篇大賦!然而揚雄自己在《法言‧吾子篇》中明確的說道:「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如此,四十四歲以後的揚雄,顯然就不再作賦了,而揚雄其他賦篇如《蜀都賦》、《檄靈賦》、《太玄賦》、《逐貧賦》、《酒賦》、《反離騷賦》等,應該都是元帝元延三年以前的作品。王莽篡漢於孺子嬰三年十月(亦即王莽居攝之第三年,時為公元8年),而揚雄作賦停筆於元延三年(時為公元前10年),其間差距近18年,因此將曲身事莽,日賦萬言兩件事連在一起數落揚雄,真的有些說不過去!

話說王莽於元始五年毒死平帝,並立兩歲之劉嬰為帝,自稱「假皇帝」,並改元「居攝」(自居當攝政王之意),又於孺子嬰三年(居攝三年十月),改元為「初始元年」,十二月,強迫劉嬰禪讓皇位,稱帝並改國號為「新」。此時之揚雄,年已花甲加一,且從元延三年至孺子嬰三年王莽篡漢,揚雄一直淡泊的擔任「黃門郎」的小官,不鑽不營,而於蘭台石室中博覽群書,自得其樂!顯然,其「青春作賦」之時光已過,然「皓首窮經」之努力則未止歇!

王莽始建國元年(公元10年),揚雄已然六十三歲,因「耆老久」,從「黃門郎」轉為「太中大夫」乙職,但此一職務絕非他自求而來。始建國二年,劉向之孫,劉歆之子劉棻因上呈「符命」以投王莽所好,反遭放逐,復因劉棻曾經向揚雄詢問「奇字」(揚雄顯然是位文字學家),在「辭所連及,便收不請」之命令下,連帶獲罪!當衙吏前來收補之時,揚雄正於天祿閣上校書,因自知死命難逃,便從天錄閣上魚躍而下以求自我解脫,惟高齡如此,投閣竟然未死,確也一奇!王莽得知揚雄遭收補後,以「雄素不與事」,加之牽連不過因問字之故,遂乃「有詔勿問」。如此,揚雄跳樓有之,然未死之,因此《三國演義》舌戰群儒中,以揚雄投閣而死的說法,當然是不成立的了。

王莽始建國五年,揚雄已然六十六歲,受莽詔不得不為《元后誄》,復受命而寫《劇秦美新》,致使揚雄成為新朝之御用文人!然以當時之環境,文人如揚雄者,似乎也沒有多少選擇!而後,南宋朱熹在其模仿《春秋》及《左傳》之《通鑑綱目》中,大書「莽太夫揚雄死」!自是,揚雄罵名垂之千載矣!然而《三字經》中卻有「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之句,看來同是南宋大學者的王應麟,在是非之取捨上,與朱熹的偏好是很不一致的。

《三國演義》中對揚雄做賦似頗有不滿,事實上,揚雄在其《自序》中,將其做賦的諷建目的以及結果,說的很清楚,而其結尾數句,也表白了何以不再做賦的原因,錄之如下:「雄以為賦者,將以諷也,必推類而言,及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於使人不能加也,既迺歸之於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諷,帝反縹縹有凌雲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淳于髡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而不復為。」風雅頌也好、賦比興也罷,如果儒家硬要將「法度」套在文字之上,那詩詞歌賦、戲曲小說,所能發揮的想像空間,又還有多少呢?

皓首窮經之揚雄有之,投閣而死者則未或見,以諸葛孔明之賢,是不可能弄錯的。如此,《演義》之辭,在漢賊不兩立的框架下,讀之能不慎哉!



Thursday, January 7, 2010

「建寧二年正月乙亥日」郭林宗卒年記

依據《昭明文選》中蔡邕所撰之《郭有道碑》,述郭林宗之卒日為「稟命不融,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寧二年正月乙亥卒」。然漢靈帝建寧二年正月並無「乙亥」日,是以知原文在輾轉翻刻之下,或年,或月,或日,必有一誤!否則以蔡邕對郭林宗之熟稔程度,加之刻石立碑之日有近萬人同觀覆核,因此蔡邕筆下之生卒日期,是不可能有所誤記的。

若「正月乙亥日」為確然,則依據方詩銘、方小芬《中國史曆日和中西曆日對照表》所載,郭林宗當卒於靈帝建寧「四」年,而非二年。若「二年正月」為確然,則「乙亥」日當改為「乙巳」、「乙卯」、「乙丑」(若乙字正確),或「辛亥」、「癸亥」(若亥字正確)五者之一。

因此,排列郭林宗之可能卒年,可為下列任一:
1. 建寧四年正月乙亥日(十四日):即西曆171年三月八日
2. 建寧二年正月乙卯日(十二日):即西曆169年二月二十六日
3. 建寧二年正月乙丑日(二十二日):即西曆169年三月八日
4. 建寧二年正月辛亥日(八日):即西曆169年二月二十三日
5. 建寧二年正月癸亥日(二十日):即西曆169年三月八日

由於建寧二年正月無乙亥日,因此王利器《鄭康成年譜》及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二人,均直接將郭林宗之卒年繫於建寧四年。考之袁宏《後漢記》,建寧二年九月後,尚有郭泰悼念三君、八俊之死之慟詞,因此以郭泰卒於建寧二年正月之說顯然有誤,基此,郭林宗之卒年,當可確認為建寧四年正月乙亥日。而《文選》二、四之差,當為翻刻使然,魯魚亥豕,帝虎根銀,實亦難免爾。

中國以干支記年由來已久,雖起源迄今尚無定論,但以夏朝君王已用天干之名,如亂改曆法的無道君王「孔甲」,中有「甲」字,敗給商湯的夏桀「履癸」,中有「癸」字,而商朝君王則幾乎均以天干為號,如遷殷之商王「盤庚」,中有「庚」字,攻打鬼方的「武丁」中有「丁」字,殺周文王父親季歷的「文丁」,中有「丁」字,以及最後之商紂王「帝辛」,中有「辛」字等等,應足見中國使用天干之早,至於地支之使用,各家說法不一,似亦當發生在殷商時期,然郭沫若先生在其《釋干支》一文中,則以為地支乃古代巴比倫人之創作,而後輸入中土。

東漢章帝元和二年(西元85年),朝廷下令正式推行「干支記年」,從此六十循環之干支法,成為中國歷朝歷代記年之標準,直至清宣統三年(辛亥),孫中山武昌起義,西曆漸行,而民國三十八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肇建,改採西曆,從此西曆竟成為中國記年之定格。世界各地曆法起源於天體運行之「星象」,而西曆則以耶穌誕生之年為「西元」之始點,並僅以數字累進,其方便自有,然背後天象運行之美感,則已不存。

建寧四年,東漢大儒郭林宗下世,前往山西介休悼祭者,竟成千上萬絡繹而至!入土之日,由「篆隸雙絕」之大師蔡邕主筆祭奠,並刻石以銘,終壽四十有四的郭泰,生榮死哀,或可以含笑九泉而無憾矣。

Tuesday, January 5, 2010

郭泰從徐稚之善,立德垂百世之師

東漢末年,年方十一之徐稚隨其父往見名士大儒郭泰,見郭泰正命僕傭伐樹,問所以,得知郭泰以為四方之屋內若有樹,是為「困」也,徐稚笑問,若人居四方之屋中,豈不成「囚」?郭泰窘甚,遂罷伐樹而從徐稚之言。以名重天下之大儒而能如此從善,確實不易!此一故事,正好似王安石著《字說》中,以「坡」為「土之皮也」,東坡聽聞大笑,遂以「滑」字豈非「水之骨也」以難介甫。如今,王安石《字說》所解之字已百不一存,而「徐稚救樹」的故事,卻與郭泰從善如流之胸襟,同而傳之後世。

《後漢書》載郭泰往見李膺,李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李膺何許人也?《後漢書‧李膺傳》上這樣說:「士有被其客接者,名為登龍門」,足見郭泰開始受到注目,確實是因為與李膺交往的關係,其後林宗返家歸隱,「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輛數千,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如此,在他人從遊不得,卻又能與李膺同舟共濟之下,郭泰的名聲自是更為響亮!然而郭泰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依據《後漢書‧郭泰傳》,曾讓蘇軾深自折服的范滂,在他人問起郭林宗為人如何時,以數語描述如下:「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它」,這樣的郭泰,超俗而不絕俗,歸隱而不忘親,而天子、諸侯也都難以攀近其身,確實很有個性。

然而,對於郭泰自己所在乎的朋友,就是花再多時間他也願意。《世說新語‧德行篇》中曾這樣描述:「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由此可知,郭林宗選擇交往的朋友,是極有原則的。在這裡,袁奉高就是舉薦陳仲舉(陳蕃)於窮巷的袁閬(音ㄌㄤˇ),而黃叔度則是當時號稱「顏子復生」的黃憲,兩人皆係天下名士,再加上徐稚,蔡邕,郭泰的往來之士,無一不鼎鼎大名。看人,顯然真要看他交往的朋友。

靈帝建寧二年,黨錮禍起,郭泰以憂時過甚而於正月乙亥殞逝,享年僅四十有二。是時,「四方之士千餘人,皆來會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為其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為郭有道無愧色耳』。」當時從四方前來送葬的,另據《八家後漢書輯注》中謝承所說:「泰以建寧二年正月卒,自弘農函谷關以西,河內湯陰以北,二千里負笈荷擔彌路,柴車葦裝塞塗,蓋有萬數來赴。」由於謝承乃三國東吳人氏,且為孫權夫人之弟,更易於接觸歷史典籍,是以較現存由南北朝宋國人范曄所著之《後漢書》,更臨近郭泰年代,是以其言當亦更可採信。如此,郭林宗入土之日,直是萬人空巷,舉國同悲!由於郭泰乃山西太原介休人士,退隱後即講學於此,以是當時送葬之清流名士,亦畢集於此!如今尚存之郭有道墓,據聞其封土即為會葬人士所一一掬堆而起。

蔡邕寫《郭有道碑》時,對於郭泰的個性,以「聰睿明哲,孝友溫恭,仁篤慈惠」描述;對於他的處事,以「砥節厲行,直道正辭,貞固足以幹事,隱括足以矯時」含括;對於他的學問,則以「百川之歸巨海,鱗介之宗龜龍」總結;至於教育後進,以「收朋勤誨,童蒙賴焉」八字表達感激;對於他無意仕進,又以「蹈鴻涯之遐跡,紹巢許之絕軌」讚許。蔡邕自認以這些文辭總結郭泰當毫「無愧色」,而對於後輩的我們,似乎也只能此一碑銘中,細細感受郭林宗當時的聲望,以其他對時事所產生的影響。

介休以「三賢故里」而聞名,顯然郭泰也部分造就了介休,四年前,我從太原一路南下至高平祭祖,過清徐、祈縣、平遙、介休等地,父親口中的故鄉風光便一一印入眼簾,清徐的醋,祈縣的喬家大院,平遙的古城,以及介之推不言祿所在的介休,所有的歷史記憶,逐一與少時所讀所聽激起共鳴,然而,我也想起翁景明教授對自身不努力,但靠先人遺澤過活所提出的警語:「靠祖宗留下來的遺產過活,那算是什麼英雄好漢!」郭林宗以短短四十二年的時間,成就天下大名,連送殯之日,往祭者都成千上萬不辭道路險阻而來,以表示對一代大儒之尊重與景仰,而當年翁師於台北靈糧堂出殯,故舊即門亦逾千人蒞會,想來對大師的景仰,千古咸同。郭泰所依靠的,絕無祖蔭,亦鮮同朋庇護,而是自己長年努力之積累,然而郭泰不立言,不立功,卻以立德一項,為他人師表,後世永傳。

生命自有起落,於不同時空背景亦自有其絢爛與寂寞,然我輩汲汲於名利,碌碌於富貴者,千帆過盡,所為者何?又可曾想過古人所謂之三不朽,為後世師,作他人則?而今即或能以萬貫之財成就合抱封樹,傍青龍,穴蟾蜍,並立碑綴文以飾,然若無令人景從之德行,看來也勢必與草木同朽了。

Saturday, January 2, 2010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食取人,當記宰我


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寫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孔子在《論語‧公冶長》中亦說道:「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 於予與改是」。如果說以言取人會失去充分認識宰予的機會,而孔子又因為宰予的言語能力,而從此改變了觀人的角度,那宰予理應不是很會說話才是。但孔門四科,卻偏偏又將宰予列入「言語」一門之首位,《史記》還說他:「利口辯辭」,實在不解其中道理何在!

宰予曾經晝寢,孔子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這幾句話歷來都是認定孔子對於宰我白天睡覺這事大不諒解,是以將之比喻為「朽木」、「糞土之牆」。東漢王充,在其《論衡‧問孔》篇中,對孔子因為宰我只不過睡睡覺,便大發脾氣且喻之為朽木糞土,實在很不理解,於是他說:「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人替宰我鳴冤不平,而在國學大師南懷瑾的眼中,卻將「朽木糞土」的說法,解釋為關懷而非責罵。他認為孔子以宰我「身體虛弱」,所以通融他可以白天睡覺,而不需予以過份苛責!我們不知宰予曾經晝寢過幾回,也不知他到底是否在正午間睡覺,更不知他是否曾跑回宿舍「蒙頭大睡」,還是僅僅偶一「夢見周公」而已,然南懷瑾之翻案文章,聽起來似乎也不無道理。

孟子在《公孫丑》篇中說:「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足見宰我的聰明才智,顯然孟子也都知道!那「宰予晝寢」,也就不能僅解釋說宰我平日不努力用功讀書,而真的有可能是指宰我體力不濟,不宜過份要求的意思,至於宰我何以體力不濟,還是患病嗜睡,便史無記載了。但孔子周遊天下時,依照《孔子家語‧記義》的記載:「孔子使宰予使於楚,楚昭王以安車象飾,因宰予以遺孔子焉」,足見孔子是曾經派過宰予先行前往楚國探路的,所以如果說宰我身體不好、體力不濟,應該也只是某一特殊時段間的狀況而已。因此,我們從宰我跟在孔子身邊周遊列國多年,並委予「廚師」之責下,或許就是希望宰我能在君子遠庖廚的伙房內,比其他同學都能順口多吃點東西吧!

東坡流放,雖未自創食譜,但世有「東坡肉」以傳,袁枚歸隱,悠遊小倉山間,則有「隨園菜」留後,於今但知有「一品鍋」、「懷抱鯉」等「孔府菜」令人垂涎,而當年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的如此挑剔,只不知宰我在周遊列國時的庖廚之內,於那麼多規矩,而食材之又那麼有限下,還能替孔子作出多少令後世欣羨的美食!而今侍奉孔子挑嘴的宰我食譜早已不傳矣,是天喪斯食,後人無緣也,惜哉!能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