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31, 2009

生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

《東坡志林》記歐陽文忠之語如下:「少時有僧相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果然,歐陽修以文名滿天下,然亦無端得究,為言官以閨閫誣訕。據東坡所言,歐陽耳白於面為「眾所共見」,但不敢問是否「唇不著齒」。由此描述,歐陽修的面貌及膚色應該異於常人。所謂耳白於面,雖不知有多白,但既然眾所共見,可見倒也白到一定程度,有異他人。而唇不著齒,當指「唇部外突」而與齒間留有縫隙。基於上述,歐公似有兔唇,又似乎患有基因病變之白化症,果如此否?則值得細部一探。

據孔平仲《談苑》一書:「永叔嘗自言上有一兄,未晬而卒,母哭之慟,夢神人別以一子授之,白毫無數,永叔生,毛漸脫落。」基此,其母懷永叔時,已然白毫滿身,生後方漸次脫落,因而歐陽永叔承繼基因耳白於面,並為相人所指出,也就應該不是什麼怪異之事。至於其人是否兔唇,蘇軾雖親見其人,但「不敢問」,是以今日已然無從查考,但至少歐公的唇部異於常人(或為厚唇),當屬合理假設。以「唇不著齒」為訕謗之立論基礎,顯係以唇、齒兩者之「間隙」推知,又以耳白於面為名滿天下之推因,則或係「雖不見其面、卻耳聞其名」為緣故。要言之,歐陽永叔之臉部外觀,就唇耳言之,必有不同於常人者。

歐公一生曾遇兩次大謗。仁宗慶曆年間,御史錢明逸因歐陽修所修之《新五代史》內文,貶抑其先祖五代十國之吳越錢氏,是以懷恨於心,遂而誣陷歐陽修私貪公帑。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御蔣之奇兩人,亦承流言劾奏歐公「私通子婦」吳氏!仁宗詔彭、蔣二人「具語所從來」(細問是哪裡聽來的),兩人「無以對」,遂「具坐謫官」。然,中書舍人錢穆及其父錢勰,卻堅持彈劾歐陽修,仁宗為免黨議,無奈之下,乃於慶曆五年,放歐陽修於滁州,時歐公年方三十九,遇此無端遷謫,此後便自號醉翁,酒不醉人而其自醉於酒矣。

神宗熙寧年間,又有臺官以閨閫誣訕,言其與外甥女張氏不倫!內外洶洶,幾無一言為之辯護。歐陽修上章力乞辨明,神宗久積黨爭經驗,方寸明白,故以手詔賜書曰:「數日來,以言者誣卿以大惡,朕曉夕在懷,未嘗舒釋,故累次批出,再三詰問其從來事狀。…使內外知為虛佞,事理既明,人言亦釋,卿直起視事如初,無恤前言。」如此,賴上位者之信賴,歐陽修乃能力保其位,然兩次私德受謗,難免惶恐鬱鬱,只不知所受之譖,是否真出於唇不著齒之故?抑或人處世間,終有君子小人之爭,我不犯人便為他人所犯?曾經,屈原忠而被謗,信而見疑,行吟澤畔,形容憔悴,顏色枯槁,十九連問而龜耆所不能知!是是非非,曲曲直直,又待何人可判?

歐陽修《蔡州再乞致仕第一表》,自述其身體狀態如下:「臣年日加老,病益交攻。新春以來,舊苦增劇,中痟渴涸,注若漏巵;弱脛零丁,兀如槁木。加以睛瞳氣暈,幾廢視瞻,心識耗昏,動多健忘。」所謂「中痟渴涸」,就是中醫之消渴之疾(亦即現今之糖尿病);而「注若漏巵」,即為頻尿、漏尿症(亦即攝護腺肥大,外加膀胱無力);「弱脛零丁,兀如槁木」,則顯指體態病弱,身形極其消瘦;「睛瞳氣暈,幾廢視瞻」,當是高度近視加上年邁老花,已然幾乎看不見了;至於所謂「心識耗昏,動多健忘」,無疑即為日漸老年癡呆,體力、記憶力大幅衰退之意。終於,熙寧四年,歐公於六十五歲之際,致仕(退休)引退田園。歐公致仕前一年,以至情至性,寫下《瀧岡阡表》一文,藉由母親的記述,將父親事親之孝心孝行,任事之求全細膩,對子輩之深切期許,點滴寫下,用以表彰去世已然六十年的父親歐陽觀。《瀧岡阡表》寫就後,歐公請石氏鐫之,並遣吏齎歸。據當時士林傳說,載舟夜過鄱陽湖時,龍神為之借觀,並朱圈「祭而豐不如養之薄」八字!余每讀此文至此,實亦對此八字深有所愧!惟風木不止,感嘆晚矣、遲矣!倘龍神真予借觀朱圈,是亦有憾於其祖乎?

近日老家來電,略謂家父所書懷母石碑,已於遷葬時所壞,而新立者,則係仿刻之文!想歐陽文忠所鐫《瀧岡阡表》,其原石早已漶漫難辨存字無多,是以僅能以拓本行世,以是知縱有金石可鏤之文,封樹又何能長保無毀?而子孫賢肖更豈能先而知之?如歐陽享三朝錫命者尚且如此,則無所依託如余家將更遑論矣!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首云:「公生而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人生確實如此,上下往復,世路崎嶇,設有生榮死哀之「足」,自不待金石之文與封樹之壯闊矣,既以寂滅為樂,又何從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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