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30, 2023

從未說出我是你的塵埃,但你卻是我的樓蘭


無意間聽到蘇柳作詞、刀郎作曲的一首歌:「我的樓蘭」,裡面有一句迷樣的歌詞:「從未說出我是你的塵埃,但你卻是我的樓蘭」!如今的樓蘭,早已淹沒在黃沙之中,那是歷史的無情,更是環境變遷下無可奈何的悲鳴。

或許,許多帶有迷樣而又已經逝去的歷史,特別的引起後人遐想,畢竟在真實未獲得具體解答之前,一層層輕紗後的曾經,只能透過有限的遺跡,去隱隱訴說自己的過去!於是,人們在賀蘭山麓西夏王陵的殘磚破瓦中,以及黑水城所遺的不解文字內,試著去追尋那裡還有西夏的遺族,也可以在胡楊枯木之下、荒蕪的小河墓地之中,透過對包裹著樓蘭美女遺屍的想像,嘗試去還原歷史變遷下樓蘭國的所有曾經,而最後大概也只能感嘆時間終將帶走一切,所留下的,其實什麼都沒有!

曾經,因受訓詁學的影響以及求真的自我期待,也曾在詩句中追尋一字一句的解釋,那首陶淵明《飲酒》:「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們可以仔細的去問:「採的是什麼菊?見的是哪一座山!」,也可以在「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裡面,去探詢五柳先生所謂的「宅邊」到底是東西南北的哪一邊!當然,更可以在王昌齡《從軍行》:「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之內,非常仔細的去探究唐代戰士所穿的「金甲」,到底是什麼什麼材質、構件如何、為什麼叫金甲?而那個遺失於沙際線下的樓蘭,指的又是哪一個國家?但到最後,終於在「見山還是山」的豁然後,才懂得詩人所表達的「真意」,無非是他的感概、情感,而當我們迷失在字句解釋之中,便難以享受與作者的心靈交流與對話,哪種情,哪種真。

那個詩人筆下的樓蘭,在氣候變遷下,隨著羅布泊水源的消失早已然走進了歷史。從現今的衛星地圖上,我們可以清楚的看見羅布泊於乾涸的過程,所留下的一層又一層的水位線,那是水位一步又一步朝東南下降的無奈,直到蒸發盡最後一滴水。當塔里木河與孔雀河因改道而不再注水於羅布泊時,「羅布泊」最終將只能留下歷史的想望,而樓蘭的命運,便必然將沉澱於漫天飛舞的黃沙之中,掘起了沉睡的樓蘭,除了感嘆又有何幸?事實上,當王昌齡寫詩時的樓蘭,早已因不能確知的理由走入歷史,因此樓蘭二字只能是一個敵國的概稱,一個控扼咽喉重地的地理象徵。至於「孤城遙望玉門關」中的孤城,所指又是哪一座城池,也可以將之視為城池的概稱即可。當然,我們可以花時間去考證王昌齡的生平、河西走廊城池的興建歷史、唐朝與吐谷渾的戰爭過程,然後得出所指城池是哪一座的可能結論,然而這樣的考據,對理解作者的感情,幫助可能非常有限。

那首《從軍行》,述說的當是一個「大空間」下的故事,「青海長雲暗雪山」,不是真的指什麼烏雲從青海襲來,當是指青海吐谷渾的兵鋒向北,意圖穿越祈連山脈而與北方的突厥聯繫共擊唐軍的概念,換個角度,這與漢代張騫通西域的目的,其實是一模一樣的。而「孤城遙望玉門關」一句,亦當係指唐軍從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直至玉門關這一線的常態性駐軍而言,目的當然是在保護河西走廊的暢通無阻,並用以阻絕南北兩個敵國對唐代掌控西域的侵擾。「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用多說,唐軍的將士履行了軍人的職責,以一個「穿」字,在不直書戰爭所導致的「血」、「傷」、「亡」、「殘」之下,仍可見戰事之凶險與危殆,至於最後的「不破樓蘭終不還」,那是求取戰勝的毅力與決心,而此處的樓蘭所代表的敵國,從另一首《從軍行》所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應該就是吐谷渾的代稱了!

樓蘭國,已然消失於黃沙之下,而羅布泊因水系的遷移及水源的枯竭而消失後,樓蘭古城也因生態環境的變遷,最終為人所廢棄而埋沒於黃沙之中!此城若非特意發掘,是不可能於黃沙之上重新印入眼簾的,至於曾經遏抑南北疆往返河西走廊咽喉的樓蘭國,那曾有的盛景僅能在浮現於歷史之中,而與之征戰的歷朝歷代,也都走進了史書之內,如今供人憑悼的,除了史書文字之外,就是殘破的歷史遺存了。從衛星照片上,羅布泊水位逐次下降所顯現的遺痕,所呈現的當不只是一個國家起落的無奈,更有自然環境遭受破壞便難以復原的警示。無疑的,樓蘭國曾經有一大批的環境難民,因缺水而被迫離鄉棄里而他居,我們此時當然看不見、聽不見他們哀鳴,但我們絕對可以想見。

唐玄宗開元十二年 (西元724) ,王昌齡懷抱著出仕的期待,出隴右、入涇州、進蕭關、過臨洮,再出玉門關,進而寫下「不破樓蘭終不還」、「已報生擒吐谷渾」的詩句。十三年年底,他先返扶風而後回至長安,但仕途在不護細行之下並不順遂。再十年後(天寶十四年,西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王昌齡於「刀火之際歸鄉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那些王昌齡曾經寫在邊塞詩中的雄壯威武,一但成為親身經歷的刀火之亂,便不再有任何美感,而成為避難的現實與離亂,甚至最後究竟為何而死也成為歷史的另一個迷團,而我深信,他只是安史之亂一千三百萬亡者中的一粒塵埃,他的悲哀尚有張鎬為之申冤,而其他的冤魂又有何人可為代訴?

寫戰爭的詩人,親身面對戰事尚可試著避禍南歸,而那些無法避禍的軍人以及百姓則又將如何?自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孟子說過:「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鼓吹戰爭一定要懂得權衡自身的力量。當年宋神宗即位,問富弼如何治理天下,富弼的答案是:「願(陛下)二十年口不言兵」,這不是規避而是衡量輕重後的審慎建議。一般百姓所要的,絕不是那文人詩裏的雄壯,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安定,上位者豈無智而不知之乎?聽聽杜甫《石壕吏》中老婦人的啼哭吧,也請看看乾隆十七年(1752年)袁枚赴陜西候補官缺時,路過馬嵬驛時寫的《馬嵬》詩:「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如今那些在府院中鼓動戰爭的高官們,看看真實的歷史吧,聽聽過去百姓的哀鳴吧,你們難道真的不懂一般百姓的基本期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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