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5, 2022
有識人之明,更需有用人之氣度
午夜大雨,簌簌的節奏聲中,竟有種令人不安的感覺,為求心之定靜,於是隨手取架上《兩般秋雨盦隨筆》翻看,其中有「居官不聽子弟言」一條,引用耿定向的《先進遺風》一書,並提及明代首輔楊溥,楊溥的兒子楊旦,還有台州人范理的事蹟。
「居官不聽子弟言」述及明代楊溥在內閣為官時,兒子自家中前往拜望,楊溥問道:「一路上聽到有誰的官聲比較好?」這個兒子(楊旦)沒有正面回答,卻說:「江陵縣令特別不好」,而其所持理由是:「接待時甚為儉約不尊重!」楊溥沒有多說什麼,將縣令「范理」的名字暗中記了下來。之後,楊溥並不是尋求報復,而是將范理擢拔為德安府的知府。於是耿定向很感慨的說:「當官的,逢迎巴結以冀求陞官發財;做子弟的,借端借勢以凸顯自身身份;當父兄的,囫圇吞棗以子弟充作耳目!但是楊溥卻沒有這樣做,反而是重用了被詆毀的人,這該是砥礪為官者的規範,也是教育子弟的家法啊!」看完上面這一段,心中頗有感觸,反視現今師道之尊早已不存,而官場文化顢頇、用人邏輯紊亂,不正是耿定向所描繪、所鄙惡的景象?
楊溥是明代的政治家,也是英宗朝賢相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之一。他曾擔任太子朱高熾(後來的明仁宗)的侍從,並在太子論及漢代張釋之的賢能時,說過一句後世知名的話:「釋之誠賢,非文帝寬仁,未得行其志也。」也就是說屬下的能力再好,如果沒有長官的青睞與重用,縱有能力也一樣不得其志!這句話或許是所有不得志的讀書人所共有的心聲。永樂十年 (1412年),朱高熾因接駕北征回朝的明成祖(朱棣)有所延誤,楊溥身為太子侍從,連帶受累被打入大獄,但沒想到關押竟然超過十年之久直到仁宗繼承大統!他在獄中,因家人數度未能送餐,楊溥幾乎餓死牢內,但在關押期間,楊溥只專心做一件事:「讀書」,《明史》上說他「讀經史諸子數周」,能在獄裡將典籍來回讀了好幾遍,確實甚為不易。也正因有了繫獄十年餘的經驗,楊溥對於官場、人情、是非、生死,以及刑罰,定然都會有非常不一樣的感悟。
明仁宗(朱高熾)繼位之後,楊溥終於得釋,在感念楊溥因自己的過錯而受到十年牢獄之災下,因此楊溥特別受到仁宗的重用與照顧。仁宗去世後,由八歲的英宗朱祁鎮即位,隨即太后召集幾位重臣,以類似託孤的口吻言道:「卿等老臣,嗣君幼,幸同心共安社稷」,然後又將楊溥召來,說了幾句很感動人的話:「先帝一直掛念著你的忠誠以及牢獄受累,所以每每為你嘆息不已,沒想到今天我竟然還能見到你!」於是大夥哭成一團,畢竟當年下詔獄的大臣,有許多都沒能熬到雲開日見離開大獄之時,太后那幾句心裡話,確實引人感觸為多,而「誠敬孝謹」的明仁宗,在位期間虛懷納諫,減輕刑法,由其赦免了建文帝的舊臣,以及其父成祖時代所流放的官員與家屬,開啟了「仁宣之治」,忽焉而去,也確實令人懷念。
至於那個不懂交際應酬以牟取進階利益的范理,依據《先進遺風》內容,持續被擢拔到「貴州左布政使」的位置。於是,有人建議范理應該寫信感謝一下楊溥,但范理卻回應說:「國家用人,並非私相授受,為何要謝?」所以並未對楊溥有任何一封私人書信表達謝忱,直等到楊溥下世後,范理才為之設祭一哭,並感謝楊溥實為一生之知己。楊、范二人,只論公誼而不求私利,心懷天下國家而非個人出處,君子之交當如是乎?殆如是也!楊溥與范理兩位的行事風格,無私無我,確實值得景仰。依據《台州府志》,范理最後做到「南京吏部左侍郎」一職,而其居官與為人則「居官清慎忠勤,一以興利為主…,家無半椽寸土之增,服食粗糲如貧士。」看到這樣的人物,想起了一生清廉的于成龍,還有連出國都缺乏旅費的孫運璿院長,對比時下的政府官員,誆騙而不畏神明,放言而不慚清議,居位而不知羞恥,真是既難過且難堪。
有了漢文帝,才有了張釋之,有了明仁宗,才有了楊溥,有了楊溥,才有了范理,有了康熙,才有了于成龍,有了兩蔣,才有了孫運璿!有識人之明,更需有用人之氣度,倘識淺器小不能容賢,嗟之來呼之去,就算是個人才,也會被糟蹋的不成個人才了。居官在位者,能不慎乎?能不慎乎?
以下《兩般秋雨盦隨筆》引《先進遺風》內容:
Saturday, September 10, 2022
今夜裡,月嬋娟
中秋之際,同學、朋友、同事紛紛寄來團圓平安之語,其中引蘇軾《水調歌頭》者尤多。確實,「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能平安健康一家和樂的在一起,定有相當的福份。
蘇軾在神宗熙寧九年 (1076年) 八月十五日寫下此詞,那時的他人在密州(山東諸城),而他的弟弟蘇轍則在齊州(山東濟南),兩人難以相見,因此才會於詞序中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那天晚上,跟蘇軾一起開懷暢飲的,至少還有孔宗翰一人,孔宗翰乃孔子第四十六代孫,待蘇軾從密州改治他處後,便是由他接替了蘇軾治密州的責任。蘇軾與蘇轍兄弟倆係仁宗嘉佑二年之同榜進士,而孔宗翰與其兄孔舜亮則是於嘉佑四年同登進士,兩家兄弟機緣如此,又都是宋代的知名人物,確實令人驚艷。
蘇軾於熙寧七年 (1074年),由杭州改治密州,並於同年九月到任,因此寫《水調歌頭》的時候,已在密州兩年左右。那晚,中秋月圓之夜,與孔宗翰放酒暢飲之時,四十一歲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蘇轍,於是詞中有一種明顯的孤獨:「何事長向別時圓?」蘇軾不知道的,是一個月後詔命下達,他又改治河中府(永興軍路),而他的弟弟則在同年十月,受詔回至京師任職,兄弟倆至此越離越遠,那句有如讖語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確實使兩兄弟聚首為難!曾經「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期許,與出仕後的起伏際遇,顯然不會是蘇軾所期望的。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是所有分離之人的共同期待,蘇軾在離開密州前,在超然台前望月,有感而賦成《江城子,前瞻馬耳九仙山》一詞,全文如下:
前瞻馬耳九仙山,碧連天,晚雲間。城上高臺,真個是超然。莫使匆匆雲雨散,今夜裡,月嬋娟。
小溪鷗鷺靜聯拳,去翩翩,點輕煙。人事淒涼,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處,垂柳下,矮槐前。
那該是熙寧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夜晚的事。那夜,與蘇軾相伴一起觀月者又有誰?未來的路,蘇軾當然不知,但所有的人事淒涼正等著他。如今的我們知道,他一生命運的重大轉折「烏台詩案」即將出現。詩案發生之後,他在獄中他寫了絕命詩《獄中寄子由》送給弟弟:「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將已經看的見的後事託予蘇轍,此時的他,不再有「去翩翩,點清煙」的瀟灑,而該是「囹圄裡,人難圓」的重大慨嘆!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而今知道陰晴圓缺與悲歡離合都是人生裡的必然與無奈,僅希望今夜共看明月之際,無淚,所有人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Sunday, September 4, 2022
有人曬書,有人曬肚皮! 書蠹好曬,人蠹難移!
《世說新語》中「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一段,相信大家都有印象,郝隆曬的是肚皮,是內在、不是書的實體,但腹有詩書之下,以博學之姿自我炫耀一番,他人實在也不能怎樣。
「書」是紙的集合,紙上記事,事中言理,於是讀書即在於明理。郝隆曬的是自負,是倨傲,然而讀書是期待隨閱讀量之增加,越發懂得進退有據、謙沖有理,絕非驕傲於人。郝隆曬肚皮的故事,反應出東晉名士放誕率性的行為,而蘇軾「一肚子不合時宜」,顯示的卻是讀書人的氣節、見識,讀書人應有的寫照該是哪一種,大家瞭然於心。
自有印刷之書籍以來,無論多麼珍稀,都可能因受潮而黴爛,遭蠹魚而碎食,因此於夏日之際透過曬書以去除濕氣,驅趕蠹魚,便成了文人雅士個人乃至政府藏書單位的例行工作之一。從記述東晉郝隆的行為開始,到宋代洪邁的《容齋四筆》所載秘書省負責曬書等事,可見曬書不單單是為了保護所藏書籍,也成了雅事一樁。到了清朝的朱彝尊,其故居署名為「曝書亭」,著作則叫做《曝書亭集》,曝書也無疑是讀書人的例行事務之一,而這個朱彝尊有多少書需要曝呢?依據《曝書亭著錄序》所言:「擁書八萬卷,足以豪矣!」可見朱先生有八萬卷的書需要曝曬,這個數量,確實需要大費周章!故居取名「曝書亭」,亦當名符其實。
乾隆年間修纂《四庫全書》,總共抄寫了七部,存放於文淵閣、文源閣、文津閣、文溯閣、文宗閣、文匯閣、文瀾閣等七個館閣之中,當時翁方綱躬逢其勝,有緣參與了文淵閣「曬書」的任務,於是寫了《曝書登文淵閣》一詩。《四庫全書》之纂修,其內賦有乾隆交辦之重大政治任務,也就是「寓禁於徵」,在向四方徵書之同時,一併將內含悖逆文字的書籍予以禁絕,所以翁方綱所曬的書,其實都是清政府所認可的文字,太陽可以曬去書上霉味,驅除蠹魚,但已然曬不到那些所禁絕的書籍。雖如此,乾隆對於文淵閣書籍的保存確實十分在意,曾在四十一年 (1776) 六月下過諭旨:「所有閣中書籍,按時檢曝,雖責之內府官屬,而一切職掌,則領閣事以下各任之,於內閣、翰、詹衙門內兼用」!其中「按時檢曝」四字,就是要求需依時曬書,也可證曬書一事的重要,而第一部《四庫全書》,也終於在乾隆四十六年入藏於文淵閣內。先前提到的翁方剛,就是隨後以「編修」身份,充任文淵閣所編制的「文淵閣校理」十六員之一!
清代趙慎畛的《榆巢雜識》一書,裡面記載著清政府曬書的規定:「每歲按三、六、九月,由提舉閣事大臣會同領閣事大臣,定期奏請曝書。」一年曬書三回,目的當即在去除濕氣,以免霉爛。文淵閣雖為磚瓦所造,有專人負責,但所藏書籍仍不免為濕氣所侵,為蟲所蠹,因此需要定期曝曬!而宋朝的邵雍更有《曝書吟》一詩:「蟲蠢書害少,人蠧書害多。蟲蠹曝已去,人蠹當如何?」可見蟲蠢可以曝曬而去之,但人蠧卻難以處理!然而誰是人蠹?誰又是人傑?劭雍所疑惑的,其實也正是正人君子所疑惑的,世間有多少乾綱獨斷之主,可以清楚定義人蠹,更懂得去除人蠹以免遺患將來?其實國家或企業清明之境所需要的,不就是去蠹而用傑?若不能去,讀書人就真只能翻翻書、曬曬書了,然後依舊一肚子不合時宜。
蘇軾:「麤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看自己,我們都該是有內涵、講氣節的讀書人!
以下,《世說新語》所載郝隆之事:
以下,《榆巢雜識》所載曝書一事:
以下,劭雍《曝書吟》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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