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6, 2021
緣,可以化、可以修、可以求,但不可強
年紀越大,越覺得人生裡的際遇,都是緣,起落是緣,功名利祿也是緣,得之是緣,不得之也是緣,所以凡事盡力後,隨緣即可,如此緣起緣滅,冥冥之中有著自己的道理,而強求之緣實難長久,是以凡事無機不得其緣,無緣不得其渡。
偶讀趙翼《簷曝雜記》,其中《程文恭公遭遇》一篇,提到他的外舅程文恭公(程景伊)仕宦發達的過程。大意說其外舅任職禮部侍郎時,圓明園失火,滿朝大臣都前往協助灌救,程景伊亦踉蹌前往。正巧,就他一個人碰到乾隆乘輿而出,而前後趨救的大臣們,乾隆卻一個也沒見著!於是「上遂心識之,…自是邀聖眷,…其端皆自救火之日起。」從此宦途順遂,顯赫一時!趙翼因此感嘆的說:「仕宦進退,莫不有命!」的確,造化弄人,一場不知名的大火,竟有緣的燒旺了程景伊的宦途,而趙翼於乾隆二十六年應辛巳恩科時大魁天下的夢,據《履園叢話》所載,卻因籍隸江、浙之故,在乾隆「三卷互易」之下,將狀元點給了陝西韓城的王杰,趙翼因而失去他應有的狀元頭銜。
我對程文恭公的認識,最初是來自閱讀《隨園老人遺囑》一文,那是袁枚下世前對兩位孩子袁通、袁遲的叮嚀!文中提到:「乾隆四年,蒙皇上恩點入詞林,以年少故派習清書。同年現在者,阿廣庭公相;已逝者,常州相國程文恭公景伊、番禺協辦莊滋圃亞相有恭、蘇州禮部尚書沈文恪公德潛…。」程景伊、莊有恭、沈德潛與袁枚,是乾隆四年的同榜進士,程景伊初任禮部侍郎時係在乾隆十九年,那年程景伊四十二歲,已然是從二品的高官,而袁枚卻只擔任過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縣正七品的知縣,時任總督的尹繼善曾保舉袁枚出任高郵知州,但卻硬生生被吏部打了回票,袁枚一氣之下,於是「我心不樂,適老母患病、遂乞養歸山」,那年隨園先生才三十七歲!人生的際遇,仕宦的運途真的不可以「道理」計!但誰也沒料到袁枚歸山之後,日後除文采斐然之外,亦長袖善舞,於商場上春風得意,竟可累積萬金之財,真的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乾隆四年的進士榜中,狀元郎是廣東番禺的莊有恭(莊滋圃),之後經十餘年之歷練,莊於乾隆十七年時,已然署官兩江總督,一方封疆大吏的他,那年也才剛剛三十九歲!遺憾的是,除了對清史有興趣朋友外,多數人是不知道有莊有恭、程景伊、趙翼這些歷史上的「知名人士」的,而袁枚若不是選入教材的一篇《祭妹文》,恐怕也難能為如今的大眾所知曉。但又很幸運的,周星馳《唐伯虎選秋香》一劇,裡面有個叫華安的書童,與參謀將軍「對穿腸」有過一場「對對子」的大戰。其中兩人有這麼一對:「(參謀)圖畫裡,龍不吟虎不嘯,小小書童可笑可笑!」,「(書童)棋盤內,車無輪馬無韁,叫聲將軍提防提防!」而事實上,這兩句對子是脫自莊有恭小時與知府大人的對對,其原文是:「(知府)龍不吟、虎不嘯、花不香、鳥不叫,見個小子可笑,可笑」、「(有恭)車無輪、馬無韁、炮無煙、卒無糧,喝聲將軍提防,提防。」於是,張冠李戴之下,那個有趣的小小書童,替莊有恭留下了原本就該青史留名的對句,金榜題名的狀元郎大夥不知,卻透過「塵世中一個迷途小書僮」的戲劇口白,使此一對子廣達於眾!
《遺囑》中提到的沈德潛(禮部尚書沈文恪公德潛),一直到乾隆三年以六十七歲高齡方才中舉,翌年則與莊有恭等同中進士(二甲第八名),而後得乾隆之優眷,當上了太子太傅,直到乾隆三十四年以九十七歲高齡辭世。未料下世之後,乾隆四十三年因徐述夔詩案爆發,據《清史稿》所載,以徐之「一柱樓集有悖逆語」,而沈德潛於集前替徐述夔立傳,裡面有文人很一般的酬祚之語「品行文章皆可法」,因而導致乾隆不懌,終而下議九卿,落得個「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諡,仆其墓碑」的下場!袁枚晚年回憶起沈德潛的詩,以及最終仆墓的結局,或許會替自己三十七歲時所做的辭官決定感到慶幸!誰會知道在莫名的演繹之下,「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是背逆之語呢?誰又會料到替徐述夔寫的小小應酬傳文,又會惹來一身腥呢?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袁枚於《遺囑》中,交代兩個兒子要好好保持「隨園」三十年不變,再之後則「付之悠悠,不但我不能知,即汝等亦未必知,達人見解所不必再計者也。」顯然袁枚是知道世間沒有永遠的,所以才立下三十年之期,而這個隨園日後幾經戰火,在袁枚的孫子袁祖志(袁通之子)於光緒十八年追述《遺囑》之時,隨園已經「鞠為茂草」了!再依據中央大學教授朱偰先生《金陵古蹟圖考》一書,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隨園,幾乎「掃地盡矣」,只剩下「墓碑」一塊,「破椽」一楹。黃強先生對隨園所經歷的滄桑變化感嘆不已,於是唏噓的寫下:「物是人非,隨意而成的隨園,歷經滄桑,隨園還是隨緣吧!」的確,仕宦之途是緣,園林之設也是緣,唐朝杜牧寫《阿房宮賦》時是如此,北宋的蘇軾寫《凌虛台記》時是如此,清代的袁祖志寫隨園的結局亦是如此!而身後的封樹難保亦復如此!斗轉星移,洪川東逝,其中有紅塵奢戀,有人間恩怨,世世代代無處不是緣。
隨園之破敗與太平天國亦相關,清末陳作霖的《秉燭里談》,即提及太平天國在南京時對園林景觀的破壞:「自經粵亂,復尋舊跡。」太平天國失利後,遵王賴文光率東捻繼續抗擊清軍,並於同治四年高樓寨一戰,斬殺僧格林沁親王,但同治六年勢衰之後,於揚州瓦窯鋪為清軍吳毓蘭所俘殺。而因緣際會擒獲捻酋的吳毓蘭,依據《清史稿》列傳所載,同治五年時吳係以正四品之道員選用,吳雖歷有戰功而從知縣、知州、知府一路擢昇,但卻並未經歷重大陣仗,如今叨天之幸,遇到勢蹙已極自撞而來的賴文光,此一送上門的戰功,使吳毓蘭以「擒獲巨憝」顯名天下,遂立即簡放道員,並於同治六年升至從三品之布政使!《清史稿列傳二百二十》於評論金國琛、黃淳熙、吳坤修、康國器、李鶴章、弟昭慶、吳毓蘭等人之仕宦起落時,感慨際遇之不同,有心的寫下難言的無奈:「功名之際,遭際固難測哉!」
一場無由之火,程景伊獲得聖眷官至一品尚書;一時不悅之氣,袁簡齋乞養歸山止於七品知縣;一卷因江浙籍貫之故,趙雪崧痛失狀元名銜;一篇酬祚的立傳之文,沈德潛為之奪官仆墓;一頭撞進來的軍功,使吳毓蘭擒獲巨憝而名顯天下;一齣無厘頭的影劇,讓莊有功之絕對婦孺皆朗朗上口!緣,可以化、可以修、可以求,但若化不來、修不得、求不至,便一定要懂得隨緣,那是絕對強不得的!仕宦之途與功名富貴率皆如此、率皆如此。
「仕宦進退,莫不有命」、「功名之際,遭際固難測哉!」緣,若無那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線絲,便無可因,也無可夤矣!
Sunday, September 12, 2021
物中有理,物外有趣
沈復《閒情記趣》有云:「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此間所謂「物外之趣」,當在觀察藐小微物紋理之後的心得,所以是為物外,也是「趣」之所在。
工作所在之頂樓有雜土數方,不月餘即莠草盈庭。清理而後,屢見「苦蕒菜」散佈其中,細觀此草之生長,但見芽發之、葉抽之、莖長之、花展之,瓣落之,而後成為帶著白色羽翅種子的球狀之物,再之後羽翅迎風飄散,隨遇尋找下一個落土的生機!一株小草,就這樣不斷的進行著生命的循環,沒有任何聲音,也未受任何關注,但卻堅毅而強韌的,走著自己生命的道路!物中有理,物外有趣,這或許就是沈復的細察所得。
《小窗幽記》中說:「得趣不在多,盆池泉石間,煙霞具足;會景不在遠,篷窗竹屋下,風月自賒。」顯然陸紹珩已深得怡然自得之樂趣,回想蘇軾所言:「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看來一個人怎麼看所見的景物,又看的有多深,怎麼解讀所看之物,解讀的方式又如何,便決定了趣味之多寡,無所感之人,自然無趣,而有感之人,自然得其旨趣,甚至興趣盎然。
行過龍門國小,見路旁有紫花兩莖,黃花多朵,花色隨陽光之有無兀自不同,為之駐足而觀並攝影留念,想起「花自飄零水自流」的詞句,那可以是李清照的閒愁,也可以是沈復的閒情,是情、是愁,一切都在那一時間趣之所在。余當日甫從手術室中而出,幸而未有大礙,落花時節未到,故而見花依然是花,或黃或紫雖處於雜草之間,但生機依舊盎然,行人有多少駐足如我者?又有心境多少如當時之我者?無所謂矣,蓋趣有不同,急趣而過者,不得此無盡藏耳!
少時,洪小喬有《愛之旅》一曲:「風吹著我像流雲一般,孤單的我也只好去流浪,帶著我心愛的吉他,和一朵黃色的野菊花。」那一朵野菊花是為何花?是蒲公英?是苦蕒菜?是角茴香?還是牛膝菊?不知也!周杰倫亦有《晴天》一曲:「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花,尤其是黃花,似乎為人寄託著無盡的情感,沈三白之對芸娘,李清照之對趙明誠,洪小喬之對「往日的夢」,乃至周杰倫之對「從前從前有個人」!以物寄興,以物託趣,花或許不會知道人所賦予的使命,但花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必然隨風飄蕩,且必須隨遇而安,而人又何嘗不如是?
想起李宗盛在《油麻菜籽》中的那一句:「經過了那些無奈和期待,我好高興有了自己的將來。」黃色的野花、黃色的油麻菜,配上色彩繽紛的大千世界,還有那些睹物生情、生愁的人們,不管如何飄,無論怎麼盪,最後,相信都會有自己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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