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14, 2018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是一個畢業的季節,每一個畢業生都將走向自己的另一段人生,而原來的軌道,以及在那軌道中所認識的朋友,日後或能偶一相聚,但絕大多數將成為記憶的一部份,分飛之後,各自尋覓,各自一端,只能思之念之,將緣分交給未知的命與運。 

兩三年前,台南市議長李先先,曾經用「勞燕分飛」四字比喻擬行將畢業的同學,於是惹來一陣是否適用的爭議,甚至還引來政治對手的嘲諷!「勞燕分飛」寓意夫妻因故離散無法相聚,其原典則見於《樂府詩集》之《東飛伯勞歌》:「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但就文字本意而言,「勞燕分飛」當然也適用於「離散」的情況,李議長當年引此語以謂行將離散的同學,其實並無不妥,只是一旦牽扯政治,對錯忽然便模糊了起來!於是,罄竹難書可以解釋成「該做的事太多」,而自自由由可以變成「自自冉冉」,典型宛在可以改為「典型苑在」!人們無心為過,改之可也,若有心為過,自作其孽而已!但竹苑無奈、勞燕無辜,沒有必要受政治口水的滋養。

伯勞與燕是兩種鳥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原本是非常正常的情形,而李宗盛在其《凡人歌》中,也有:「多少同林鳥,已成了分飛燕」的說法,但勞燕分飛此一成語的背後,其實有著另一段故事。

先說說伯勞吧!在古書《爾雅∙釋鳥》篇中說:「鵙,伯勞也」,所以伯勞就是鵙鳥,《禮記·月令》中說:「仲夏之月,鵙始鳴」,《詩經∙豳風∙七月》則說:「七月鳴鵙,八月載績」,可見鵙鳥是夏天常見的鳥,到了秋天就慢慢藏起來了!依據《說文》,鵙本做「鶪」,而鶪字「從鳥狊聲」,而狊字音「ㄐㄩˊ」,所以「鵙」、「鶪」是六書中的「形聲」字,而「狊聲」,其發音其實就是我們常聽到的「啾啾」聲。除了「鵙」、「鶪」之外,此字還有另一個字形「鴂」或「鴃」,「夬」邊在左或在右都可,而「夬」音「ㄍㄨㄞˋ」,分決兩端的意思,所以《孟子·滕文公》上說:「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顯然戰國時之南蠻之人,其語言發音與中土不一,所以孟子鄙視學習南蠻語言的人!長期以來,中原人士以天朝上國自居,故而對「蠻夷之邦」的語言有所不尊,到了清末,學者魏源依舊有「師夷之長技以治夷」的想法,語言是活文化,是溝通工具,只有發音上的差異,並沒有什麼中土夷狄之分,「鴃舌」怪音,說穿了又有何怪呢?

除了唧唧、吱吱、喳喳之外,啾啾是另一種鳥聲,但啾啾又往往帶有揪心、悽婉的感覺,杜甫的《兵車行》:「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應該可以當成代表。不管如何,鳥叫聲通通帶著一個「口」邊,所以「鳴」字是鳥叫聲的統稱。鵙鳥之鳴聲為「啾」,依據高明乾等所著之《詩經動物釋詁》一書,它就是現在俗稱的「棕背伯勞」,伯勞是不遷徙的留鳥,而不似燕會隨時間而移動居地的候鳥。勞燕分飛,如果生硬硬的做一番解釋,其實是燕子飛走了,而伯勞留下了!勞伯是食肉型猛禽,高誘注《呂氏春秋》時,針對《月令》的「鵙始鳴」做出如下解釋:「伯勞夏至後,應陰而殺蛇,礫之於棘而鳴於上」,這其實就是描述猛禽自空而下,於補抓蛇後,將之至於荊棘叢上,一小口一小口啄碎,吃飽了,而後快樂的鳴叫的畫面,並沒有什麼「陰陽五行」的問題,純粹是生物鏈的自然之道而已。倒是《詩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畫面,始終成為天文與時節變換的一個象徵,父親向我解釋「授衣」就是「授寒衣」,要授給誰呢?「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寒衣不是只給自己,同時是要給鄰里左右經濟情況不好的鄉親的!喬家大院一劇中,喬致庸過年給鄰里送臘肉的畫面,也正是祖母丁氏當年在高平常樂時的寫照。揚之水先生在《詩經名物新證》中,將伯勞說成俗稱之「虎伯拉子」,但虎伯拉子的叫聲是「嘶啦、嘶啦」,與伯勞的叫聲確實有所差異,其中或許有所誤植。

《曹子建集》卷十中,有一段伯勞鳥不討人喜的故事,雖說曹植自己也知道這是傳聞,但依舊在《令禽惡鳥論》中將之迻錄了下來:「昔尹吉甫信後妻之讒,殺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離》之詩,俗傳云:吉甫後悟,追傷伯奇。出游於田,見鳥鳴於桑,其聲噭然,吉甫動心,曰:『無乃伯奇乎?』鳥乃撫翼,其音尤切。吉甫曰:『果吾子也。』乃顧曰:『伯勞乎?是吾子,棲吾輿;非吾子,飛勿居。』言未卒,鳥尋聲而棲於蓋。歸入門,集於井幹之上,向室而號。吉甫命後妻載弩射之,遂射殺後妻,以謝之。故俗惡伯勞之鳴,言所鳴之家,必有尸也。此好事者附名為之說,令俗人惡之,而今普傳惡之,斯實否也。」曹植知道這是「好事者附名為之說」,然伯勞鳥「所鳴之家,必有尸也」便成為中國自古以來的傳聞,而「伯勞」之鳥便成了「伯奇」之人,而伯奇已逝,只能在他弟弟所寫的《黍離》詩句中,探詢那曾有的兄弟親情:「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曹植在文中還說:「賊害之鳥,其聲鵙鵙然,故俗憎之」,伯勞的叫聲「鵙鵙」然,所以伯勞不會是虎伯拉子的「嘶啦、嘶啦」,對於伯勞鳥背負著沒有必要的罵名,我們只能感嘆的說,那本是人禍不解,卻將之嫁禍於鳥,伯勞其實確實是無辜的。

「子不能革子之音,則吳楚之民不異情也」,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本性,一隻鳥有一隻鳥的原音,人與人間的差異,在溝通失靈下,往往導致相互的攻訐謾罵,君子不黨但朋黨之禍興焉,鳥與鳥間的不同,卻在誤認與曲解之下產生惡鳥之名,於是鵙鳥所鳴之家,必有尸也!烏鴉就是烏鴉,因人也不會改變,伯勞就是伯勞,聲音到哪裡也都一樣,或荊楚或吳越,一切但作自己就好。

東飛伯勞西飛燕,誰去哪裡都未知,但有誰能體會《黍離》詩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這一句,講的其實是「知」與「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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