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2, 2016

師生緣,大足刻,輪迴裡,千百折


七月底公出重慶,任務結束後特別參觀了位於山區的「大足石刻」。透過解說導覽,唐宋的歷史重回眼前,而佛釋的規範,似乎也隨著六道輪迴與觀音千手,將不同時代的價值觀傳送給了下一代的人們。

走過滿山的佛道儒石窟造像,回到博物館內,在幾近盡頭處,我看到抗戰期間前往此處勘查的學者照片,裡面赫然出現一位熟悉的名字:「楊家駱」!我在照片中試著找出楊老師的身影,但民國三十四年的楊老師,與我在七十年所認識的楊老師,顯然於容貌上有很大的差異。我對自己無法立即找出楊老師的身影有點失望,但這卻不得不使我憶起當初至楊老師家中擔任助理的日子。

民國七十年,那年我就讀大三,系上莊芳榮老師徵求暑期工讀同學,而條件是必須熟諳四角號碼,至於工作地點則是在楊家駱老師的家中。當時,我對岫老所發明的四角號碼還算熟悉,因而願往一試。第一日前去,在老師家中的學長將工作內容仔細的交代了一遍,而任務真的非常單純,僅是將已有的索引人名,予以編上四角號碼。由於我隨身帶著商務出版的「四角號碼檢字法附檢字表」,因此此一任務除卻略嫌枯燥而外,並沒有實質上的難度。學長交代完畢於離去之前,特別告知:「編四角號碼不是重點,重點是要看好老師及師母,有狀況要立即通知!」我當時心裡一震,原來任務中的任務才是真正的任務。

在楊老師家待了大約兩個月的上午,而師母李慧可老師也曾在台大外文系任教,我曾親見李老師就像個普通樸素的婦人,在家洗米做飯,課堂上的諄諄教授,在家裡則是藹藹的老婦,兩者的形象落差真的是很大的!我對兩位老師都極為敬畏,楊老師更是莊老師的恩師,因此在「上班」時便一直待在工作室內,重複著「一橫二垂三點捺,點下帶橫變零頭」的作業,從不曾跟老師或師母有多餘的交談。奇怪的是,整整兩個月內上午的工讀,我不曾見過任何外人到訪,除師母外,也不曾見過老師的其他家人,語謂「大隱隱於市」,老師還真的有如隱者!匆匆兩月即過,在工讀的最後一天,老師將我喚至客廳,此時我早已習慣老師家中四壁皆書的景象,但有緣坐在其中卻還是第一次。我有點忐忑,畢竟那是楊老師平常點頭微笑以外,第一次正式跟我說話。老師的話中,一直不斷重複著「這個」、「這個」幾個字,我有點抓不到重點,但仍能感受到老師的溫良恭儉。老師民國元年生人,那時已然七十歲了,說話略嫌口給,走路也略見蹣跚,不能不說年紀確實是有些大了。至今,我仍然記得,談話後離開前,楊老師要我在書架中取出一冊鼎文出版的《二十五史識語》,並將「這個」送給了我!當時欣喜異常,回想二十五史在父親的資助下於高中時即已購齊,如今能得到老師新寫的「識語」一書,不能不說是極大的榮幸!可惜當時我沒有膽量請老師於書中題字,而今斯人已杳,所有的緣分都已然逝去,不會再回來了。

那天,我駐足於博物館的照片之前,試著想要推估出三十五年前老師的容貌,而心理更浮起大學時代楊老師的影像,忽然間,我開始緬懷起那一個時代的學者,在物質條件匱乏、戰火為虐的環境中,本著書生報國以及傳承文化的精神,寫出或編出一部部的經典,讀書人的氣節與識見,或許還真需要時代的焠練才能真實顯現。而今哲人已萎,其嗣何人?其嗣何人?晃眼之間,我亦五十有六矣,體會過一定的人情冷暖,走過相當之世間歷練,確實更為懷念楊老師專注的治學精神,老師八十年的人生,令人崇仰。而我也曾經有幸,協助過那小小小小的一部份,實在與有榮焉。

老師去後,遺屬楊思永、楊思成、楊思明等三位教授,將老師兩萬餘冊的手稿及書籍,於民國八十年十月十三日及十一月二十五日,捐贈給了中央研究院。在《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二卷第二期中,特別提到楊老師為了搜尋「原始資料」,不意間發現大足石刻的過程,此文本因參觀大足石刻而做,是以將之迻錄如下:
在他收集原始資料的過程中也偶有意外的收穫,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四川「不足石窟」的發現。他在尋訪四川地方人士刻印的書時,讀到唐宋之間曾有石刻藝術豐富的佛教密宗聖地位於四川大足的山區,他得到政府及地方人士的幫忙,而組織了一個「大足石刻考察團」,將中國的藝術寶藏公諸於世。

他本不是研究考古學的,居然從尋訪到的原始書中的到一個可喜的收穫。我猜想他很願意見到別人因為工具書的方便,而能更廣泛的使用原始資料。

引文中所謂「得到政府及地方人士的幫忙」,在《傳記文學》第六十卷第一期中也有明確記載,這些幫助發現大足石刻的先賢,理應予以記載,現亦將之轉錄於此:<

三十四年春,應四川大足縣參議會議長陳習刪、縣長郭卓吾之邀,與顧頡剛(誠吾)、馬衡(叔平)、何遂(敘甫)等組織「大足石刻考察團」前往考察;五月十日,返抵重慶,並發表談話,略云:「此次在大足縣北山及寶頂山對各石刻製部位圖,編定窟號,審定窟名,測量尺寸,攝製影片及描繪佛像等工作,因得大足縣各界有力之協助,已大體完畢。北山以窟計,共有二百數十處,造像數約在五千之譜。寶頂造像有半身即達十丈者,總數當以萬計。本人及顧頡剛、馬衡,何遂諸氏,並應各機關團體學校之邀,作學術演講,於本月五日晨始離大足,轉銅梁經合川返渝。此行考察,重大之發現甚多。其足在學術史大書特書者,關於北山者有五:(一)其歷史背景,含有軍事及政治之作用。(二)北山觀無量壽經變唐刻,為國內僅有之偉製。(三)造像始唐迄宋,足代表一時代之作風。(四)體態纓絡之美,足與雲崗、龍門相頡頏,且有超過之者。(五)碑文足補唐書之缺。如關於寶頂山者有七:(一)佛灣造像,為宋趙本尊仿唐柳本尊法獨鐫造,工程之巨,古今無匹。(二)為宋密宗道場之僅存者,實我國宗教史及社會史上之重要資料。(三)全部之故事性及系統性,極為明瞭完全,出於有計劃之製造。(四)佛說十二部大藏經塔價值之發現,本人假定此為趙智鳳 結集之經典。(五)華鮮護口出耀等三經文之發現。(六)千手觀音長廣各數丈,製作精絕,今古所無,金碧輝煌,震心耀目。(七)『牧牛證道圖』為國內僅有之作。」

民國七十年塵封的往事,對我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記憶了,不經意的因為造訪重慶大足石刻,使楊老師與我的緣分又接續了起來。當年在老師的家中度過約末兩個月的時間,我確實懷念老師那長者風範所流露的純真,而那開首結巴而又親切的「這個」、「這個」,勢必也將會在我的腦海中,隨著親手送給我的《二十五史識語》,就這樣一直這個下去。

謝謝老師,學生懷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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