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3, 2014

年長苦更多


父親在三十八年來台,來台前所經歷之事,即或聽得一言半語,箇中細節亦實非兒輩所能知曉,而父親遠在山西高平「家」裏的事,也因為關山遙隔,音訊難通,很難有所體會。父親的原生家庭,在父親生前,對我始終是個重大的疑惑!

曾經,在小學階段,我一直不懂為何我們家不像其他同學,竟然會沒有墓可以掃!我親口問過母親,只記得母親說:「他們都在大陸」!而大陸是哪裡?哪裡是大陸?那種無奈與深沈的悲哀,我相信連善於應答的父親,也很難予以解答,而清明祭祖的意義,也直到自己實際體會死別之後,才確確實實的沁入心內,至於那個重大疑惑,在漸次翻閱父親所遺的筆記之後,方才有了輪廓式的答案。

對於父親家裡的兄弟姊妹大小諸事,我幾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民國八年,父親生於山西省高平縣河西鎮常樂村,祖父則於父親七歲之年下世,家道由祖母丁氏一人支撐,而大陸家裡的伯叔之輩,則無緣親見。此外,斷斷續續間聽得父親有個因逼迫探求五哥下落不果,而為共幹打折雙腳終生不良於行的弟弟,以及因強迫嫁娶,最後竟為共幹所戮頸的妹妹,當然還有那始終盈懷難釋生養撫育的老母親。

父親去後,因聯絡不便及言語溝通上困難,也很難將李家的血脈枝葉弄得清楚。對於父親所經歷過的「過去」,一如龍應台所言,隨著父親的下世,似乎「門就永遠的關上了」!驚覺如此,因此我特別珍惜父親所遺文字中,與他身世相關的點點滴滴。而後兩度返鄉,那裡的人與事,才與父親的文字記述有了明確的連結,所惜者,我也只能用「祭」字去追念父親的所有過去。

父親在其「年長苦更多」的小文中,留下了許多私人但彌足珍貴的訊息,也讓我明確知道父親兄弟姊妹的生死情形。值此清明之際,且讓我將父親原文錄下,一以當成父親的自述,二則當做後代子孫對長輩過往的歷史記憶!我深知,這些看似簡單的文字背後,有著那個年代無法避免的滄桑,也有著李家在動盪中的無奈,只希望,對於這段已逝的記憶,即或不堪,李家子孫仍都能一樣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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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苦更多

人生的確是個苦難的過程,生老病死,無一不是一個苦樂的連續,活的年紀越長,其受苦難的折磨越大,別的不說,就以我的母親為例。

母親生了九個兒女,五男四女,為了養育兒女們長大成人,可不是那麼容易。大哥就讀高中時,不幸因一次重感冒引起肺炎而去世,大姐嫁人後生第二個孩子時失血過多而辭世,二哥年八歲而夭折,二姐死於肝病,么妹為共幹所殺,三哥患胃癌於七十歲而亡,六弟亦以腸癌在去年身亡,現在九兄弟中,只剩我一個。母親活到九十七歲謝世,她遭逢多少苦難,由於其堅強的意志與不屈不撓的精神,皆能克服,我想最使她傷心的事,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子之痛。

猶記五十年前的一個隆冬十一月二十五日的雪夜,因日本鬼子佔領了家鄉,為了報國救亡,我辭別了母親而遠走異鄉,在祖宗桌前與母親誓約:「兒一定回來」、「母一定等我」,言猶在耳,熟料於抗日戰爭勝利後,內戰又起,歸鄉時延,母親在她堅毅的精神支撐下,為了盼兒歸來,忍受萬般屈辱,過著非人的日子,但終以年老心血衰竭,無疾而終,兒歸母已亡,這是何等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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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中,父親一一說明了長輩過世的原因,也提到了父親「雪夜辭母,堂前立誓」終生難忘的離鄉時日,而後父親又在八十年六月二十五日「母親的祭誕:六月二十五日-陽曆」一文中,另有記述如下:
據元弟來信告知,母親的生日為陽曆六月二十五日,特於當日禁食一天,並拒絕一切應酬以示哀禱,並擬約長子萬里回來,臨時因孫女攷試而作罷。

這些家內的點滴,本不足為外人言道,外人自也無需知曉,然而那門已關上的記憶,是父親刻意的提起,還是不經意的為我們打開?回到山西常樂的「老家」,我無法連結起所有的親情,也難以想像父親當年是如何從這太行山中走出,然後得著自己的人生!但是,我知道,那巍峨的三合大院,即或在掃地出門多年之後,依舊跳躍著父親不曾離去的跫音!而就在這山窪窪中,更有著父親少時的所有記憶,和那報國救亡的雄心壯志,也是我如何都無法斬斷的血緣所在。

一位老同事曾對我說:「我的爺爺說:『我一個人隻身來台,沒想到現在有這麼一大家子』!」而另一面,我也記得在榮總的太平間旁邊,那裡卻供著至死矍然的老兵牌位!生命有繼起,歲月亦有時,我們面對父母親的曾經,理當一如面對自己的曾經。父親那一輩的伯叔們,在先祖的取名下,依序為仁、義、勇、禮、智,我雖僅能從父親的短箴,或是一兩幀照片中識得你們,而我卻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一大家子」的溫馨!

瓜有藤,樹有根,日後我去向何處或許實不可知,但我來自哪裡卻永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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