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燕歌行》一詩,收錄於《唐詩三百首》中,有序言道:「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並留下「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名句,戰士明朝生死難卜,也就只能珍重今宵,縱情醉臥於美人帳下了。而此處之張公,所指乃是時任幽州長史之唐朝名將張守珪,張氏也是安祿山的義父,史思明的第一位伯樂(安、史兩人皆為曾任范陽節度張守珪之「捉生將」)!
張守珪,唐陝州河北人(今山西省平陸縣人),《燕歌行》一詩稱其為御史大夫,乃指張守珪於開元二十一年調任幽州長史後,因舉措得宜,屢次大破契丹及奚兩部,加之成功計殺契丹主將可突於、契丹王李屈烈,及蕃酋怒厥娘等,一洗幽州先前兩任主官趙含章、薛楚玉之敗績,因而甚為當世所重。開元二十三年一月,當張守珪捷報傳至行在,玄宗本欲授守珪予宰相之職,而後經過幾番折衝,終為宰相張九齡所諫阻。二月,玄宗賜守珪「輔國大將軍、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等職,因此詩中用御史大夫以稱張守珪,實無任何貶抑之意於內。
嗣後,依附東突厥之契丹及奚部又叛,侵擾唐邊。開元二十七年守珪部將趙刊、白真陀羅假傳守珪將令,命平盧節度使烏知義擊奚而敗績,事後又諱敗為勝,並賄賂玄宗派遣調查事件真相之牛仙童,東窗事發後,為玄宗貶至括州(今浙江麗水)縣。到任未幾,於廿八年五月六日遘疾,疽發背,薨於廨舍。依《張守珪墓誌銘》所載:「上聞而傷之,有詔贈涼州都督。以開元廿八年十月廿日返葬於北邙之新塋,禮也。」足見玄宗對此鎮邊將軍之功績,依然盈掛於心。而高適此詩寫於開元二十六年,乃附和當時出塞而還友人而作,而守珪彼時仍掛帥幽州,與二十七年諱敗之事仍有一年之隔,因此說《燕歌行》一詩乃譏刺守珪軍備廢弛、縱容屬下之作,實不知何所為據。而近人又以開元二十四年安祿山進擊奚、契丹等部之敗績為由,將此詩所諷諭之對象改為安祿山本人,則亦錯亂時序,誤植史實矣。想安祿於二十四年後以白衣展效(亦即撤去官職戴罪立功),而二十五年時,守珪仍以少兵獨自大破契丹,是以《燕歌行》一詩,既不諷張,亦不諷安,所諷者,連年兵禍,民難安生而已。
話說開元二十四年,守珪鎮幽州並獲玄宗賜爵御史大夫後,再度派平盧將軍安祿山進擊契丹與奚,祿山因輕敵冒進,為敵所敗,守珪遂依軍法奏斬祿山「執送京師,請行朝典」,將祿山生殺之權交付上級裁奪。當時宰相張九齡奏劾曰:「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但玄宗「特捨」之,張九齡覆奏道:「祿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請因罪戮之,冀絕後患。」玄宗見文,竟然批示:「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宥免了祿山的死罪。此後,安祿山平步青雲,於太平期間,身兼河北三鎮(平盧、范陽、河東)節度使,並受封為東平郡王,直至天寶十四年十一月,終於起兵反唐,成就了《長恨歌》裡「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經典名句。
趙翼在其《二十二史劄記》中,針對安祿山執送京師之事,先抱懷疑態度,以為是「乃傳聞之訛」,然後又說是「是祿山送京當斬被赦,又係當時共見共聞之事」。蓋趙翼以《唐書‧張九齡傳》有執送之事,資治通鑑亦載之,然《唐書‧張守珪傳》則付之闕如故有此問。惟考之唐姚汝能所撰《安祿山事跡》一書,則明載「二十四年,祿山為平盧將軍,討奚、契丹失利,守珪奏請斬之…,玄宗惜其勇銳,但令免官,白衣展效。九齡又執奏,請誅之。」而兩《唐書》所載事跡,亦不外於如此,是以安祿山「執送」京師一事,當屬事實。至於《資治通鑑》兩百一十四卷所載:「開元二十四年,張守珪使平盧討擊使、左驍衛將軍安祿山討奚、契丹叛者,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夏四月,辛亥,守珪奏斬之,祿山臨刑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耶,奈何殺祿山?』所歸亦惜其驍勇,乃更執送京師」等語,實乃誤錄《安祿山事跡》中所載安祿山未發跡前之史實:「開元初,…張守珪為范陽節度使,祿山盜羊姦發,追捕至,欲棒殺之,祿山大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兩蕃耶?而殺壯士!』守珪奇其言貌,乃釋之。」由是知,精確如司馬氏之《資治通鑑》,難免亦有其失。
安祿山始受知於張守珪,從捉生將、偏將、養子、員外左騎衛將軍、衙前討擊使,以至平盧將軍,在在皆守珪提攜之恩!然一旦討奚、契丹失利,守珪依然依律奏請軍法從事,毫無妥協情面,以是知守珪軍令嚴明,不分親貴,而絕非後人以高適《燕歌行》一詩所述故事,逕以為乃譏刺守珪之含沙之言。而祿山執送京師後,雖兩經張九齡請行朝典斬首,然命大不死,終為玄宗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為由所宥。此後安氏攀龍附鳳,賄賂關節,因而一路青雲扶搖直上,大權在握、重兵在手,乃能於天寶十四年十一月九日「以馬步相兼十萬,鼓行而西,以誅楊國忠為名」攻略京畿,釀成唐室大禍,直至史朝義於寶應元年十二月為李懷先所殺,前後擾攘中原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方才蕩平。此後,唐室元氣大傷,國運沒落!就在籓鎮割據,節度使擁兵自重下,再經黃巢之亂,京畿復陷,中國歷史「五代十國」的紛擾命運,也就難以避免了。
祿山「受知」於張氏守珪,知其驍勇善戰,因而官運亨通,亦「受知」於張氏九齡,知其面有逆相,幾乎梟首示眾!人生時運之不同,遇人之差異,真何可以道理計哉?
Friday, October 1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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