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9, 2009

鶴立雞群,到底是哪一種鶴?

《晉書嵇紹傳》有言:「紹始入洛,或謂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見嵇紹,昂昂然如野鶴之在雞群。』戎曰:「君複未見其父耳。」這裡的嵇紹(竹林七賢嵇康之子),就是那隻「野鶴」,也是《正氣歌》「為嵇侍中血」一句中,為晉惠帝擋刀擋槍流血而死的忠臣!

嵇紹已經「鶴立雞群」如此之高?那嵇康又有多高?《世說新語》一書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資自然。」依據中國歷代度制演變簡表,一尺十寸,而一寸等於今日之2.42公分,如此,嵇康身高近190公分了!兒子嵇紹在遺傳之下,「昂昂然」顯然也不會差到哪裡。

鶴跟雞比,自然不能比,但為何以鶴為比呢?中國的鶴,歷史悠久,《詩經小雅‧鶴鳴》「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鶴在叫了;《小雅‧白華》「有鶖在樑,有鶴在林」,鶴在歇息了;《大雅‧靈台》「麀鹿濯濯,白鳥鶴鶴」,鶴在展示羽毛了!而《左傳》裡衛懿公好鶴,致使亡國,是鶴成為玩物喪志的對象了,蘇軾《放鶴亭記》裏鶴的遨翔自在,又成為束縛心靈的寄託了!在《浮生六記》裏的「鶴戾雲端」,把蚊子都比成鶴了!至於「閒雲野鶴」是種悠閒,「風聲鶴唳」是種緊張,「焚琴煮鶴」是種無趣,「不舞之鶴」是種無能,如此,鶴在不同的時機,確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雞之高不過三十公分,而鶴之長約在一百五十公分。如此,鶴之高度是雞之五倍,如果嵇紹也如其父有著190公分的身高,依據比例,一般的人豈不都成侏儒了?文人之筆,誇飾而已,嵇紹高是高,但中國鶴有二屬九種,比喻其人的「野鶴」,真不知是類比於哪一種!古人說:「落難鳳凰不如雞」,而正氣歌裏另有一句:「雞棲鳳凰食」,看來嵇紹只能是頭野鶴,還不夠格當鳳凰呢!

嵇紹之父嵇康書《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文,隱喻司馬氏篡位之意而為司馬昭所殺,然嵇紹竟忘父仇仕晉而任侍中之職。最後,在八王之亂中,因保護幾近弱智的晉惠帝而死於蕩陰之役。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五十一《嵇紹論張華》一條,大罵嵇紹「身污命」忘卻父仇,「責人重,責己輕」!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三《正始》篇中,也重責嵇紹「紹之於晉,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當其未死,三十餘年之間,為無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蕩陰之死,何足以贖其罪乎?」如此,這隻看似高人一等的野鶴,在清朝王、顧兩位史學家眼中,是個忘君父之仇的敗類!然而在宋末的文天祥口中,則是個盡忠盡義,不屈權勢,以命護主的大忠臣,如此,文天祥顯然是用嵇紹的不屈之節,凸顯自己必死之心吧!時代不同,進退的認知,竟可以有如此的天差地別。

今日之天空,想做野鶴恐怕機會甚難,而高人一等「卓卓然」、「昂昂然」的結果,被打斷腿的,多半也都是那隻鶴吧!出頭鳥,自古似乎都沒啥好下場。放鶴亭裡,鶴飛去兮,豈真能縱其所如?而現實生活中,鶴歸來兮,繞樹三乍,又有何枝可依?西山而放,東山而歸,看看天下,哪裡適合留隻鶴呢?。

Friday, October 16, 2009

守珪執送敗軍將,玄宗宥放安祿山

高適《燕歌行》一詩,收錄於《唐詩三百首》中,有序言道:「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並留下「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名句,戰士明朝生死難卜,也就只能珍重今宵,縱情醉臥於美人帳下了。而此處之張公,所指乃是時任幽州長史之唐朝名將張守珪,張氏也是安祿山的義父,史思明的第一位伯樂(安、史兩人皆為曾任范陽節度張守珪之「捉生將」)!

張守珪,唐陝州河北人(今山西省平陸縣人),《燕歌行》一詩稱其為御史大夫,乃指張守珪於開元二十一年調任幽州長史後,因舉措得宜,屢次大破契丹及奚兩部,加之成功計殺契丹主將可突於、契丹王李屈烈,及蕃酋怒厥娘等,一洗幽州先前兩任主官趙含章、薛楚玉之敗績,因而甚為當世所重。開元二十三年一月,當張守珪捷報傳至行在,玄宗本欲授守珪予宰相之職,而後經過幾番折衝,終為宰相張九齡所諫阻。二月,玄宗賜守珪「輔國大將軍、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等職,因此詩中用御史大夫以稱張守珪,實無任何貶抑之意於內。

嗣後,依附東突厥之契丹及奚部又叛,侵擾唐邊。開元二十七年守珪部將趙刊、白真陀羅假傳守珪將令,命平盧節度使烏知義擊奚而敗績,事後又諱敗為勝,並賄賂玄宗派遣調查事件真相之牛仙童,東窗事發後,為玄宗貶至括州(今浙江麗水)縣。到任未幾,於廿八年五月六日遘疾,疽發背,薨於廨舍。依《張守珪墓誌銘》所載:「上聞而傷之,有詔贈涼州都督。以開元廿八年十月廿日返葬於北邙之新塋,禮也。」足見玄宗對此鎮邊將軍之功績,依然盈掛於心。而高適此詩寫於開元二十六年,乃附和當時出塞而還友人而作,而守珪彼時仍掛帥幽州,與二十七年諱敗之事仍有一年之隔,因此說《燕歌行》一詩乃譏刺守珪軍備廢弛、縱容屬下之作,實不知何所為據。而近人又以開元二十四年安祿山進擊奚、契丹等部之敗績為由,將此詩所諷諭之對象改為安祿山本人,則亦錯亂時序,誤植史實矣。想安祿於二十四年後以白衣展效(亦即撤去官職戴罪立功),而二十五年時,守珪仍以少兵獨自大破契丹,是以《燕歌行》一詩,既不諷張,亦不諷安,所諷者,連年兵禍,民難安生而已。

話說開元二十四年,守珪鎮幽州並獲玄宗賜爵御史大夫後,再度派平盧將軍安祿山進擊契丹與奚,祿山因輕敵冒進,為敵所敗,守珪遂依軍法奏斬祿山「執送京師,請行朝典」,將祿山生殺之權交付上級裁奪。當時宰相張九齡奏劾曰:「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但玄宗「特捨」之,張九齡覆奏道:「祿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請因罪戮之,冀絕後患。」玄宗見文,竟然批示:「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宥免了祿山的死罪。此後,安祿山平步青雲,於太平期間,身兼河北三鎮(平盧、范陽、河東)節度使,並受封為東平郡王,直至天寶十四年十一月,終於起兵反唐,成就了《長恨歌》裡「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經典名句。

趙翼在其《二十二史劄記》中,針對安祿山執送京師之事,先抱懷疑態度,以為是「乃傳聞之訛」,然後又說是「是祿山送京當斬被赦,又係當時共見共聞之事」。蓋趙翼以《唐書‧張九齡傳》有執送之事,資治通鑑亦載之,然《唐書‧張守珪傳》則付之闕如故有此問。惟考之唐姚汝能所撰《安祿山事跡》一書,則明載「二十四年,祿山為平盧將軍,討奚、契丹失利,守珪奏請斬之…,玄宗惜其勇銳,但令免官,白衣展效。九齡又執奏,請誅之。」而兩《唐書》所載事跡,亦不外於如此,是以安祿山「執送」京師一事,當屬事實。至於《資治通鑑》兩百一十四卷所載:「開元二十四年,張守珪使平盧討擊使、左驍衛將軍安祿山討奚、契丹叛者,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夏四月,辛亥,守珪奏斬之,祿山臨刑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耶,奈何殺祿山?』所歸亦惜其驍勇,乃更執送京師」等語,實乃誤錄《安祿山事跡》中所載安祿山未發跡前之史實:「開元初,…張守珪為范陽節度使,祿山盜羊姦發,追捕至,欲棒殺之,祿山大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兩蕃耶?而殺壯士!』守珪奇其言貌,乃釋之。」由是知,精確如司馬氏之《資治通鑑》,難免亦有其失。

安祿山始受知於張守珪,從捉生將、偏將、養子、員外左騎衛將軍、衙前討擊使,以至平盧將軍,在在皆守珪提攜之恩!然一旦討奚、契丹失利,守珪依然依律奏請軍法從事,毫無妥協情面,以是知守珪軍令嚴明,不分親貴,而絕非後人以高適《燕歌行》一詩所述故事,逕以為乃譏刺守珪之含沙之言。而祿山執送京師後,雖兩經張九齡請行朝典斬首,然命大不死,終為玄宗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為由所宥。此後安氏攀龍附鳳,賄賂關節,因而一路青雲扶搖直上,大權在握、重兵在手,乃能於天寶十四年十一月九日「以馬步相兼十萬,鼓行而西,以誅楊國忠為名」攻略京畿,釀成唐室大禍,直至史朝義於寶應元年十二月為李懷先所殺,前後擾攘中原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方才蕩平。此後,唐室元氣大傷,國運沒落!就在籓鎮割據,節度使擁兵自重下,再經黃巢之亂,京畿復陷,中國歷史「五代十國」的紛擾命運,也就難以避免了。

祿山「受知」於張氏守珪,知其驍勇善戰,因而官運亨通,亦「受知」於張氏九齡,知其面有逆相,幾乎梟首示眾!人生時運之不同,遇人之差異,真何可以道理計哉?

Saturday, October 3, 2009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小兒誦讀白居易《琵琶行》,首言:「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遂問我白居易到底為什麼會貶官到江州!誠然,《琵琶行》與《與元微之書》兩文,確實皆未言明白氏遷謫江州之故,因此略敘梗概,以為其解。

話說唐獻宗元和十年六月,宰相武元衡遇刺於家門口,白居易聞聽後立即上書,奏請輯補盜賊「以雪國恥」,並替武元衡申冤。然當時宰相以為居易之職屬於宮官之「太子左贊善大夫」,不當先諫官言事,心裡已經老大不愉快了!而此時居易的政敵,竟也說他「浮華無行」,並舉白氏母親因看花而落井身亡,但白居易竟還寫《賞花》及《新井》兩詩,是以不合理教,更不宜繼續留在宮中。因此,宰相遂奏貶白氏為「江表刺史」。無奈詔出後,中書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再度上疏,認為白居易所犯的罪狀,不適合給予治郡的刺史之職,於是後詔追前詔,改授白氏為「江州司馬」。如此,白居易上書為武元衡被刺請補盜賊乙事,本來是件理有必然的事,但竟成為政敵攻擊的口實,為此貶了官,出了京,多少令人有些想不通前後所以。

至於武元衡被刺,則是因為元和八年武氏再任宰相後,力主譾除籓鎮勢力,以鞏固憲宗的領導地位,而當時吳元濟(淮西節度使之子)、王承宗(承德節度使之子)、李師道(淄青節度使)三人暗通款曲一直與朝廷作對,其中王承宗又因上書請求朝廷赦免吳元濟叛亂所寫的文件「辭禮悖慢」,受到武氏喝斥,因此王承宗也立即上書憲宗參了武元衡一本,兩人在皇帝面前彼相攻訐鬧的很不愉快!顯然,王承宗將武元衡持續主戰,且不給面子的情形,一五一十的都告知了死黨李師道,李師道於是買下殺手,在六月三日武元衡上朝東方未白之際,便給了武氏致命一擊,先是重擊了他的左股,而後將他的頭顱都給揣懷了去,唐朝宰相橫死街頭,這是什麼景象!

武元衡之死,必需回溯至元和九年閏八月十二日,吳元濟父親淮西節度使去世,元濟請朝廷同意委為「留後」(續任節度使之意),但朝廷於憲宗即位起,便力主削籓,因此未予准許。元濟遂起兵反唐侵佔河南諸縣,並割據申、光、蔡三州。憲宗於是發六路兵近十萬人進討,雙方大戰僵持不下。於是元濟陸續上表請求赦免叛變之罪,然朝廷在武元衡、裴度等人之主政下,堅持不准,王承宗亦上表為元濟疏通,但為伍元衡所喝斥。於是,與吳元濟、王承宗互有勾結之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遂暗下盤算,意欲刺殺堅持主戰之武元衡及裴度二人。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清晨未曉之際,武元衡為盜割去頭顱,橫死於宅東北隅牆之外,而裴度亦遭狙擊,一出家門便遇賊三次攻擊,傷首、墮馬、入溝,並賴從人王義捨身護主,方逃過一劫。一日之間,重臣一死一傷,多數大臣遂建議罷兵赦免元濟,但憲宗此時卻堅定異常,執意繼續譾除籓鎮。元和十二年,裴度自請赴前線督師,唐鄧節度使李愬雪夜襲蔡州,擒下吳元濟。十三年,王承宗獻地謝罪,十四年二月,李師道為自家大將劉悟所殺,於是,天下大定,史稱憲宗「元和中興」。就此觀之,憲宗之中興大業,與武元衡之死、裴度之傷有重大關係,而白居易在此過程中,首先上書請補盜賊,並因而遭貶出京,而後方有《琵琶行》之作,歷史的脈動,將所有的偶然連在一起,白居易躬逢其勝,也算是留名青史了。

武元衡是死了,但諫官竟然未立即上書,反倒讓白居易這個「太子左贊善大夫」搶了頭香,這或許也是白氏受人糾舉,硬是說他「浮華無行」、「甚傷名教」的原因之一,白氏越俎代庖,而又奪了他人的禁臠,能不得罪人嗎?只是,背後的原因不能明說而已!此外,憲宗曾經對李絳說:「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奈。」趁此機會,皇上給白氏一點顏色,讓他知道皇帝才是老大也是有可能的。

白居易真的「浮華無行」、「甚傷名教」嗎?白居易確有能歌善舞的歌妓「樊素」、「小蠻」兩人,也曾寫過:「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的詩句,今天形容女子所用的「櫻桃小口」、「小蠻腰」,其實都是白居易替大家留下的文化遺產!至於《長恨歌》、《琵琶行》裏的名句,就多的不便數了!唐代文人狹妓成風,白居易應當不怎麼例外,如是,又何必眾人皆醉白獨醒呢?那些歷史上的是是非非,也如其詩所述:「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一切就樂天隨緣吧。

元和十年,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亦貶為通州司馬,聞居易左遷,悽然的寫下他的心境:「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樂天讀至此,也心痛的回應:「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而那個在《琵琶行》裡「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長安倡女」,在默守空船之際,心中又有多少的空虛無奈?至於身首異處的宰相,誰又能還得其命?歷史上,淪落天涯的,永遠不止一人,得能相逢,就都當作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