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23, 2009
不做壽避客山林,不立字避謗宦海
嘉慶八年正月二十日,行年四十歲的浙江巡撫阮元,為免門生故舊之做壽,外出巡視,避客於海塘之上。自此不惑之年起,爾後年年如此,直至八十六歲壽終。
阮元自謂:「三朝閣老,九省疆臣」,而他人則譽道:「一代經師,學界山斗」,想阮元一生,歷仕乾隆、嘉慶、道光三朝,並主導《十三經注疏》校勘之大任,學可三元及第,官則封疆大吏,一生寵沃優榮,確實令人稱羨,而近人劉靖淵在《論阮元》一文,將其才華盡展的因由說的貼切:「他有著足夠高的職位,因而具備實現願望的足夠力量,不會有才難展;他與權力核心之間,保持著足夠遠的距離,因而擁有相當大的施展空間,沒有台閣近臣深恐動輒得咎的如履薄冰的心理負擔,也沒有他們由此而形成的自我限制和束縛。」人的一生得能如此,並且壽享八十有六,復有何求?更有何憾?
阮元於乾隆六十年任浙江學政,後於嘉慶五年實授浙江巡撫,至嘉慶十年丁父憂解職返回江蘇揚州,十三年再撫浙江,直至十四年八月解任為止!除卻父喪丁憂而外,整整十五年的時間,阮元都在浙江杭州。如此一來,嘉慶八年阮元避客之時,他已經在浙江待了八個年頭,其本人即或有意低調,而身為當地之最高行政長官,手握升遷大權,想必於此生辰之日,也難免望風梯榮之輩紛至沓來,逢迎拍馬之徒盈門而至!然而如此風光,又豈是阮元所願?於是,他開始避走山林,以求一日之幽靜!阮元任兩廣總督時,在《隱山銘》一文中,述其避客之源由如下:「元生辰在正月廿四日。近年所駐之地,每於是日避客,獨往山寺。嘉慶廿四年,元歲五十有六,是日避客於此山,貫行六洞,競日始返,竊以為此一日之隱也。」如此,阮元所求乃是「一日之隱」,故而「每於是日避客」。
然細考阮元四十歲時,安南海盜雖已大破,但地方土盜依然所在多有,加之旱澇之災頻仍,災民流離端靠阮元施賑為濟。以阮元一生持續放賑、捐款之善行義舉而言,他確實是位難得一見的父母清官,所謂疾民所疾、苦民所苦,即如是,亦當如是!阮元生辰避客,本不欲鋪張浪費而以屏幛宴樂為美,更無意背負人情包袱,以累日後施政作為,因此外出避客實有其不得不爾的背景。值此不惑之年,阮元仿白居易《白髮詩》,步韻寫了這麼一首詩,原詩及序如下:
癸亥正月二十日,四十生日,避客往海塘,白香山四十歲《白髮詩》韻
春風四十度,與我年相期
駐心一回想,意緒紛如絲
慈母久違養,長懷雛燕悲
嚴君七旬健,以年喜可知
人生四十歲,前後關壯衰
我髮雖未白,寢食非往時
生日同白公,恐比白公贏
百事役我心,所勞非四肢
學荒政亦拙,時時懼支離
宦較白公早,樂天較公遲
我復不能禪,塵俗日追隨
何以卻老病,與公商所治
我看著「學荒政亦拙,時時懼支離」兩句,想想自己多年的荒疏,書劍兩無所成,而百事役我心,華髮早飛白,心裡真有著說不出的無奈!再看著「我復不能禪,塵俗日追隨」兩句,確實覺得自己亦塵俗不堪,故而瑣事百般縈繞無法放下。而友朋於海外竭誠督促,刻刻叮嚀提醒,句句取捨專注,只不知余之所勞確非四肢,破碎支離早非一日矣!百感憂心,萬物勞形,實無淵明一賦歸去來兮之灑脫,確有馮諼三彈劍鋏慨嘆之所求,此間無奈,豈其我願耶!
日前,公司董事長年屆耳順,同仁為之慶生,並有特殊安排以博其樂。過程中,主事者請相關同仁書寫賀卡,本欲有所推遲,然以獨缺不宜,遂以自身之心境勉而寫道:
伯玉知非之日方過
仲尼耳順之年已來
苟日新之念若常在
從所欲之心自可期
寫畢,同仁先而觀之,謂我文字中無明確祝賀之意,而略見猶疑,並建議予以適當改寫。余聽畢而苦笑,腦海中忽然浮現起唐朝陸贄,對於他人建議自己「稍加抑制」,以避免得罪同儕所回的話語:「吾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不恤其他!」回想這些年來,竭心奮力而為,即或無功可書,然俯仰當已無愧,更不曾昧心對不起誰。至於對父親的期望:「盡其心之所當為,盡其力之所能為」,亦了然於心無所愧疚矣!如此,我既然對的起服務之所及所屬長官,那寫幾句心裡的話,也就不恤其他了。
蘇軾因文字惹禍,烏台詩案幾乎要了他的性命!而陸贄罷相棄用而後,流放幽居整整十年,不立任何文字以避謗,未待天子詔返,即以壯年憂憤而終!然高拱懷恨終生,於下世前,竟刻意書寫《病榻遺言》用以構陷宰輔張居正,此後良臣盡逐,明朝自是而亂。而今余亦年近知非,所幸無客可避,加之無膏腴可施,自然也無需避,至於文字遣懷,傾抒塊壘,既無職位之所求,營營卻忘,汲汲何求,也就無所謂避謗了!果如此,我欲無懷,命從葛天,可乎?不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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