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26, 2009

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

 
小兒有問:「五柳先生陶淵明,為何宅邊只有五棵柳樹?這個宅邊,到底是哪一邊!」經此一問,余一頭霧水!難道這正是現在國中的考題之一?小兒一臉正經,只能搜索枯腸,解之如下。

「五」當是概數,用以表示宅邊有「許多」柳樹的意思,未必真的就單單只有五棵柳樹。可是唐朝王績有《五斗先生傳》,宋朝歐陽修也有《六一先生傳》,兩者又將五、六做為實數計算,說不定淵明先生的宅邊,還真的僅有五棵柳樹呢!可是,哪天要是柳樹倒了幾棵,或是多種些桑麻之屬,五柳先生豈不是要隨時準備改號?

至於柳樹在宅的哪一邊,這很重要嗎?淵明《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東籬邊可以悠然而見南山,所以應該不是東邊!至於是否是南邊?其《歸去來兮》一賦有句:「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因此如果房舍正常的座北朝南,那南邊之窗可以外望無礙,前庭中還有不明多寡之柯樹,所以南邊看來不甚可能!至於是否在西邊?也不太可能,《歸去來兮》又言:「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是以夕陽西下時,淡淡的陽光還是可以進入窗戶,而且西邊是種有孤松幾株的。既非東西,又不在南方,如此那幾株柳樹,應該就在北方了。不信?淵明《歸園田居》詩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所以,淵明座北朝南的北方後園中,確實是種有榆、柳兩樹的,而朝南的前堂,也種有桃、李兩樹。

如上所言,五柳先生的柳樹,應該就是在「北方」的後園之中,至於是否正好是五株,我想也就不必深究了。不過,徐浩芳先生有不同解讀,他以為陶潛自號五柳之主因,乃是因為中國之「柳文化」與「柳意韻」與其心境極度吻合之故,但也認同並非宅邊真有五株柳樹之故。不論其中原委如何,淵明先生所居之處,確實是田園滿樹,而且也該是歸園入住前即有,而非由他所親自栽種的吧。

解畢,小兒一愣一愣的看著我,我也不哭不笑的看著他,心想:這是什麼國文考題?一篇至情的文章,竟然拿來考證榆柳桃李之東西南北!一三五七的數字差異?既然心為形役,也只能惆悵獨悲了!而作為老爸,沒事要解答這樣的國文,也是種無聊又無奈的事。
 
 

Friday, May 22, 2009

古來聖賢皆寂寞,行散亦可留其名

朋友寫來一信,亦以劉伶《酒德頌》中之飄飄然為樂!誠然,誠然!然余少時既然好酒,又豈能不知微燻與酒醉之別?近人岳文強及岳江欣二人,於《名賢詩譜劉伶醉》一書中,曾彙編古人詠劉伶之詩譜高達四十萬字,足見醉人之酒,自有高妙之處!真是「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葉夢得《石林詩話》替晉人好酒開脫如下:「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沈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俱禍,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如此,劉伶醉酒,放蕩形骸,意在粗遠世故以避禍爾,是以醉侯劉伶在《酒德頌》中所做之語,顯然絕非單單醉酒而已!

雖如此,劉伶酒醉之時,又豈能「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以常理判斷,劉伶可以渾渾噩噩以致於此,顯然絕對不只茫然而已,而是根本上已有虛浮之幻覺!方有可能聽不清、看不明、覺不感、情不動,世間萬物大小輕重皆已不分。尤其此中「不覺寒暑之切肌」一句,著實大有蹊蹺,值得仔細探究一番!

魏晉之人,除了好酒之外,亦好服散。服用「五石散」後,渾身發熱,必須著寒衣(穿單薄之衣)、吃寒食(吃冷飯菜)、卻又必須飲熱酒,方可將體內之熱散發出來!而所謂五石散,係由五種礦石之散劑(磨碎之粉)組成,亦即:紫石英、白石英、石鐘乳、石硫磺、赤石脂,此五味本是張仲景調與傷寒病人食用之方,其意在以發熱怯寒之效,治療傷寒發冷之症,未料竟為魏晉上流社會所服用。此中道理其實無它,正在於服用後會有恍惚忘我之效果,如此效用,豈不正如同今日搖頭丸之屬?恍惚之際,忘我之時,無拘無束,意識模糊,加上酒力之助,茫茫天下,天下亦茫茫矣,這正是《酒德頌》中劉伶所描述的現象!而其「不覺寒暑之切肌」一句,也正是體內發熱,卻又必須洗冷水、穿薄衣之描述,完全符合服用五時散後的標準症狀與要求!如此,劉伶不只病酒,亦病於五石散矣,而古來吟頌劉伶酒德之人,是亦不知其頌酒之做,應該也是在服用五石散之後的結果。

五石散乃由紫石英、白石英、石鐘乳、石硫磺、赤石脂等五味所組成,細看五味之中,除紫石英而外,無一味不有「壯陽」之效,這也就難怪在何宴「一夕數女」之下,大有求於強精壯陽之五石散矣。話說何宴乃東漢大將軍何進之孫,在曹操長子曹昂死於張繡之亂後,遂隨其母卞氏嫁入曹家(昂母丁夫人爾後隱於丁庄),卞夫人之後生下曹丕、曹植,與何宴乃同母異父之兄弟!之後因與曹丕關係欠佳,因此在曹丕主政後,只能放浪形骸,麻痺自我以求保全,因此他改進先前小餌丹法,練成五石散,以為強身御女、自我迷亂之用。既然何宴用之,且能一夕數女,上行下效下,五石散遂大行於魏晉士大夫之間。胡三省注《資治通鑑》亦如是說:「晉人多服寒食散,今《千金方》中有數方。蘇軾曰:『世有食鐘乳,鳥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於何宴。宴少而富貴,故服寒以濟其欲』」。足見壯陽之效,是服用寒食散(五石散)所不可或缺的理由之一。

除酒侯劉伶而外,魏晉之際服用五石散者多矣。其中書聖王羲之,亦大量服用五石散,而其死因,合理猜想,亦當與服食此味有關。晉穆帝永和九年,王氏行年五十,與名賢之士共四十一人,咸集於會嵇山下,飲酒行觴,感慨繫之,乃於醉態迷茫之時,寫成千古名篇《蘭亭集序》,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其中重複之字,字體竟亦無一字相似。王氏酒醒,又重複寫了好幾遍,但再也不如原篇之好!乃以為蓋有神助之故。然余以為,王氏當時酒醉,所以下筆間難免有其醉意,因此序中所書,確實行雲流水縱筆自如,足當「天下第一行書」之謂,然其塗改之處幾近十處,也顯係王氏寫作時意已茫茫,神已惚惚,故爾重做之筆,再也無法有其神態。所不知者,乃書聖為此序時,是否亦曾服食五石散在先,是以意態茫然,錯筆難免。想當時所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依據《太平廣記》引《法書要錄》所言,乃是「修袚禊之禮,揮毫制序,興樂而書」!如此聚會,既然是行修禊之禮,用以怯病去鬼,且以賦詩為樂,那參與者於行前即當知有賦詩之需求。然當時之在座之群賢,亦頗見無能成詩者,如此看來,群賢尚不能成詩,則此時有無一併服用五石進而「行散」,遂至茫茫無能舉管者,是很值得探討的。如果真有,那天下第一行書,也就是服用五行散後的傑作了,意態茫然之際所做,當然不是王氏醒後清明之時可以仿效者了。

行酒之樂,不待劉伶而後知;行書之筆,倒是需王氏醉態而後有!東坡《後赤壁賦》有言:「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詩經邶風》中說:「微我無酒,以敖以遊」!有酒無酒,干係大焉,寂寞聖賢,還是來點酒吧。


Saturday, May 2, 2009

茶香取代酒香

余年輕時頗能飲,而家兄亦如斯,父親見此,乃於其筆記中擔憂的寫道:「以茶香取代酒香,可乎?」而今酒香已少,豪飲如牛的氣概早已不知去向,所餘者,只剩一種曾經,半點記憶!

曹操《短歌行》說:「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據聞,杜康乃是中國造酒之第一人,而所釀之酒,可使「猛虎一杯山中醉,姣龍兩盅海底眠」!如此,喝上一杯杜康,慷慨忘憂,渾不知世間事矣。姑不論酒之醇厚如何,但飲後哪種燻燻然、飄飄然、渾渾然之感,或許正是好酒者喜飲之故。

《水滸傳》裡,武松嗜酒,在豪飲「三碗不過崗」後,迸出神力醉劈猛虎,嗣後,又借酒意,尋釁醉打蔣門神,可見酒力施之於拳腳之上,頗有其功用!而李白醉酒,可以借酒裝瘋於殿前,讓貴妃捧硯、力士脫靴而成清平三調,也可以在斗酒後賦雄詩百篇,洋灑自若。如是,酒之於文學,亦有其功效焉!劉伶逞酒,自謂:「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乃敢當太座之面,詠吟「一飲一斛,五斗解醒,婦人之言,慎不耳聽」,而其《酒德頌》,則將飲酒後的天大地寬,說的令人欣然:「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其人茫然如此,是幸亦不幸邪?然吾人不禁要問,彼等所飲借力使力,解憂忘煩,放蕩自縱之酒,究為白酒乎、黃酒乎、抑或紅、綠酒乎?

杜康本為人名,因魏武《短歌行》之借用而成酒名。無獨有偶,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能釀酒,季夏六月,時暑赫唏,以甕儲酒,曝於日中,經一旬,其酒不動,飲之香美而醉,經月不醒」!而河東乃今之山西永濟,劉白墮在此釀桑落之酒,香美四溢,遠近馳名,終而成為御酒,致使白墮與杜康般,均成為酒的代名詞!蘇子瞻即有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想這位「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的大文豪,若非嗜酒、病酒,大飲大啖又誤食中藥下,應該是不會病死在常州的,至於吟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柳永,在離別傷心之時,應該也是與李白一般,但願長醉不願醒的吧。

幾已不酒多年矣!坦白說,倒不是因為父親「茶香換酒香」的叮嚀使然,而是病體無福再飲歡伯之故!范仲淹《禦街行》一詞裡,曾這樣訴說自己孤單的心境:「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有時,在深夜慎獨之際,無由的,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何況無酒!玉液也罷,瓊漿也好,清酤、奇醲、厚醇、薄醨,看來都已離我遠去!隨著年紀與心境,品味著父親的叮嚀,香味在咀嚼茶梗的記憶中,反而越加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