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29, 2008

以「骨」正史談萬曆


明神宗萬曆皇帝,十歲即位 (1573),而後在位四十八年,其間卻有近三十年不上朝理政,直至去世(1620)的歷史紀錄,這確實是中外所絕無僅有的怪事。也因此,後世學者對萬曆之所以不朝的原因,紛紛提出「合理」的解釋,有說他眈於酒色財氣,是以體弱無法上朝者,有說他沾癮大麻,昏昏然無法聽事者,也說人說他為了皇位子嗣之爭,與群臣鬥氣硬是不上朝者,還有人有說他自我放逐,消極怠工,就是無意臨政者。另外,還有人說他確實是身體病痛不適,是以無法臨朝聽事者!一個萬曆,居於極位,掌管著偌大的國家,卻偏偏幽居不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說他眈於「酒色」,萬曆確實「曾經」有過酒色徵逐的日子,但如果說皇權在握卻不曾放肆幾回,歷史上的皇帝也確實沒有幾位!何況後宮佳麗如雲,就皇上而言,確實很難堅守!但是否真是因漁色過度因而「體弱」,除其本人外,我們誰也不知!至於說他沾癮大麻,吸食毒品因而渾渾噩噩者,學者自己都知道那還是歷史公案,有待考究。而皇嗣之爭,早非一日,與群臣鬥氣而不上朝,看似有理,但似乎也沒啥必要!皇家之事,其實群臣只能不斷建請依祖制而行,哪裡真能「過問干預」?至於說他身體長年不適,所以無法臨朝者,說的若是有理,那萬曆就必需「長年臥病」在床,無法行走才能有所解釋!據考證,明朝皇帝上朝,由寢宮而至議政大殿,約需走逾五百公尺之距離,如果萬曆不乘龍輦,這五百多公尺,顯然會是個問題!但那個皇帝不乘龍輦而行?以余臆度之,上述理由互有交絡,所以萬曆一旦「習於」不上朝,慣性之下,自然就越來越不上朝了!

閻崇年先生說萬曆有「六不」:不郊(不祭祀天地)、不廟(不祭祀祖先)、不朝(不臨朝聽政)、不見(不接見大臣)、不批(不批核奏折留中不發)、不講(不參加經筵講習,努力學習)!揆諸史實,顯然有所失義,萬曆皇帝事實上並沒有那麼糟糕,講白一點,萬曆其實是心病加身病,是以不爽而不臨朝聽事!黃仁宇教授在《萬曆十五年》一書中這樣說:「皇帝的放棄職責並沒有使政府陷於癱瘓。文官集團有它多年來形成的自動控制程式。… 北京的會試、殿試照舊舉行;地方官和京官按時的考核也沒有廢止。派遣和升遷中下級文官,用抽籤的方法來決定。… 對於這些例行公事,皇帝照例批准點。」如此再參看其他諸史,萬曆確實有些怠惰,但到也沒讓政務完全停擺!清修《明史》,有謂:「論者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此話顯然是將神宗以後,熹宗、思宗兩位皇帝對荒疏國務的「貢獻」,通通給抹煞了。

萬曆有病確實是真的,依申時行《詔對錄》所載:萬曆自言:「朕病癒,豈不欲出!即如祖宗廟祀大典也要親行,聖母生身大恩也要時常定省,只是腰痛腳軟,行立不便。」如此,萬曆有「腰與腳」兩大病徵。嗣後,神宗持續「面目發腫,行步艱難」、「足心疼痛、步履艱難」。從這些記錄,應該可以合理假設神宗有腎臟疾病所導致排尿不順之「水腫」,以及精緻食物所導致之「痛風」等疾病。依據定陵挖掘報告,「萬曆生前,體型上部為駝背,從骨骼測定,頭頂到左腳長1.64米」,而且萬曆棺內有兩只金製藥罐,「金罐表面有多處嗑碰磨損的痕跡!」再依據《風雪定陵》一書所言:「棺內萬曆右腿蜷曲的痛苦形狀,還是屍骨復原後,右腿明顯的比左腿短的情形,都足以證明這位皇帝生前確實患有嚴重的足疾。」如此,萬曆生前還患有骨骼相關的病症,是以「駝背」、「右腿明顯的比左腿短」。萬曆非天生有病如此,此類病症皆陸續得之,而皇帝盡享有天下最優之御醫與飲食,卻依然病痛如此!不也令人欷噓!

萬曆到底有何骨骼之病?當北京口腔醫學院周大成教授,在對萬曆皇帝的口腔及牙齒進行鑑定後,發現萬曆帝竟然有「氟牙症」並出現棕色斑點!足見萬曆體內的氟化物係經長年累積,先顯露於牙齒,而後蔓延全身骨骼,終而導致骨關節畸型、功能受損而失去行動能力。同時,也造成萬曆帝神經系統、泌尿系統、及腎功能的減退。依據醫學研究:「由於氟骨硬化、腎周圍組織骨化、椎管硬化和椎間孔變窄等,可使脊髓和神經根受壓,而出現腰腿疼痛。 當脊髓受壓時主要表現為肢體麻木、刺痛、感覺異常或軀幹束帶感,肌張力增加或截癱,大小便失禁。當神經根受壓時,可出現類似腰椎管狹窄症,表現為腰腿痛」。如此,萬曆皇帝之根本病因,顯係攝食過量之「氟元素」所致,終而侵入骨髓而成氟骨症,最後導致「腰痛腳軟,行立不便」、「面目發腫,行步艱難」、「足心疼痛、步履艱難」、「駝背」、「右腿明顯的比左腿短」。看來萬曆之苦,外表而外,也確實苦到骨頭裡去了!病痛纏身的難處,學史而不知醫的人,好像都難解其中蹊蹺!卻歸納成縱慾於酒色財氣之上,難怪萬曆帝要氣的將上書之人予以削職為民了。果如此,若不是萬曆服食含氟元素過量之丹藥,因而導致中毒,那北京當地之「水源」,在明代即有可能受到嚴重污染,方會使萬曆帝發生氟骨症的病徵,若不查明,其影響層面確實令人憂心!

趙明誠《金石錄》序有云:「若夫歲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考之,其柢梧十常三四,蓋史牒出於後人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時所立,可信不疑!」而今考萬曆帝不上朝之謎,當可以以「骨」正史!其人確有氟骨病痛有以致之,而絕非刻意荒疏國政!再從萬曆地宮所發現的孝靖皇后墓志,對照《明史》,發現其卒年應該是萬歷三十九年十月,而非《明史》所載之四十年四月!以出土文物證諸歷史,宋代趙明誠(李清照的夫婿)顯然已經相當清楚!只是,趙氏應當不知,除金石外,而今還可以以屍骨正史!

Thursday, September 25, 2008

徽章不死,只是不再璀璨


父親軍旅屆齡退伍,轉戰商界,退休後讀書自娛,以寫作為樂以迄天命終老。我與父親相處四十三年,父親卻鮮少對我提及從前種種,偶見語及,也僅是在幾個舊友造訪的時候,淡淡的說上幾句,似有若無,一下子便帶過抗戰、內戰的日子!父親去後,家兄函信告知人在太原的堂姐,堂姐覆信:「叔叔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父親究有什麼傳奇?我確實不知,但我確信,父親多年掛在口中的「勝利獎章」乙事,則當值得為之一記。

八年抗戰,父親因「抗戰期間,著有勞績」,於民國三十五年十月十日,獲當時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先生頒發「勝利獎章」及「證書」乙只。而後內戰轉劇,家父隨軍穿豫、過魯、次粵,而後血戰定海,懸頭顱於腰際,因命在度外不遑他顧,是以早將獎章遺失。雖如此,那枚遺失的獎章,較之其它所有勳獎,卻是父親口中最大的榮耀。父親說:「當時第一批獲頒勝利獎章者,山西省僅有三人!」如今雲煙已杳,父親所言是否確然,我無法查考,但那只證書,卻不斷激起替父親所勾勒的影像:「想當年鐵馬金戈,氣吞萬里如虎」!父親那段戎馬倥傯的歲月,他從不曾對我多言,或許「大陸都丟了」,又還有何榮耀可言?更何況,那段激情燃燒的年歲,是無數同胞所共同寫就的歷史,而父親只是有幸與英雄共事而已。也因此,在父親晚年的筆記中,對戰爭中所犧牲的同袍,以及面對生死所生成的堅貞情誼,有著無限的感激與懷念。

一年,母親不知於何處尋獲「失蹤」已然近四十年的那只證書。父親欣喜,總算可以「證明」當年之豪氣為真,遂請余妻代為框裱,妻因它故不克前往,遂囑余將之攜回。至店,師傅將裱框好的證書還予我,並說:「這麼舊的東西還要裱框幹啥?上面竟然還有蔣中正的名字!」我無以為言,父親當年「國民政府為李忠禮在抗戰期間著有勞績」的字跡尚且在目,而今垂耄老矣,殘存的當年之勇早不值一提,而剩下的,只是不負少年頭的煙塵回憶而已。師傅之言,顯然不解在那個年頭,中國軍民是如何用命、用血,做為換取勝利的代價。老兵已死,記憶早凋,那張泛黃斑駁的一只證書,如果我不記得,那還有多少人願意記得?

屬於父親的那枚獎章,遺失何處?語謂:「人亡弓,人得之」,或許真不需要予以計較,而撿拾者,也未必深知其意!至於那只多年後才裱框的證書,既已無人識得,則顯然也只是為了填實父親曾經的記憶罷了。徽章不死,只是不再璀璨,那些屬於父親所有的故事,屬於那個時代長輩們的點滴,不管有無傳奇,理應值得記憶,至少對那些在中國歷史上,用性命與血汗澆鑄抗戰勝利果實的同胞們,我們都應該給予當然的尊重與敬意。

父親晚年寫道:「甘於平凡、樂於平凡」,那曾有的傳奇、過往的激昂,都已嫣然一笑隨風而逝,而所留下的,則是金石可鏤的徽章,以及歷史的共同記憶,只是,一切的曾經,都已都不再璀璨!




Wednesday, September 24, 2008

求賢之詔,得賢之效

予觀「朱元璋」一劇,中有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之爭,劇中大意說是李善長與宋濂兩人為主、副考官,榜發(春榜)之後,所取五十二名進士竟然皆為南方之人,因此引發北方考生不滿,以為其中必有貪墨之事,京城遂為之騷動。於是,朱皇帝下詔於大殿之上重驗諸卷,說是此為大明王朝第一次開科取士,怎麼可以重南輕北,盡取南方學子?而後,朱元璋替北方應試者另開一榜(夏榜),兩榜並立,以平息眾怒云云。雖說該劇為求 戲劇效果,難免誇飾而悖離史實,但因此一歷史事件對明後之科舉有重大影響,確實值得提提相關錯誤所在!

話說明朝立國,係於洪武三年頒佈「開科取士詔」,並令各省連試三年,以後再三年一試。開科之後,發現所取之人皆為年少書生,不識時務,遂下令停試直至洪武十五年方才恢復。再而後,洪武十七年,朱元璋頒佈「科舉成式」,自此明朝之科舉制度與標準正式確立。如此,洪武三十年的開科取士,已然有成例在前,絕非明朝之首回開科!至於所取五十二名進士皆為南人,顯然也是歷史際會的極大偶然!此為朱劇第一誤。

又,洪武三十年之主試官並非「李善長」與「宋濂」兩人,而是已經八十餘歲為人慷慨,不設城府,自號「坦坦翁」的劉三吳,以及白信蹈等二人。何況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長已經因「知謀逆不舉發,狐疑觀望懷兩端,大逆不道」的罪名給處死了,至於宋濂,更早早於洪武十年,因受其長孫宋慎牽連於胡惟庸謀反案內,於流放四川茂州之途中,因畏葸不測之罪,也於夔州自縊嗚呼哀哉了!此劇將李善長及宋濂的名字硬掛在「南北榜」上,無非盛名之累!自然,死人是不會當上主、副考官的,此為朱劇第二誤。

此外,當學子鬧事於春榜榜發後,朱元璋並非於大殿之中要求眾臣重新驗卷,而是將第一試的相關考官通通送進大牢,再命侍讀張信、侍講戴彝、右贊善王俊華、司直郎張謙、司經局校書嚴叔載、正字董貫、王府長史黃章、紀善周衡和蕭揖等人重新驗卷,並期簡選北人入榜!可惜張信一樣頑固,以北人文理欠佳不敵南人,只能列名於孫山之後,是以堅持不改春榜結果!朱元璋為此大怒,將下令白信蹈、張信以及同科試官司憲、王侈華、張諫、嚴叔載、周衡、王揖等一干考官問罪並凌遲處死,劉三吳則因年老並曾為太子之傅,遣戍邊關,其餘干係諸人則獲罪不一。之後,朱元璋親自進行策問,重新遴選六十一位進士,夏季榜發,所取則盡為北人!南榜之人全數罷黜斥退!史實如此,顯非劇中所謂「另發一榜」,兩榜並重,此為朱劇第三誤。

一場「平衡南北」的政治權術,打敗了應該以「文理論說」開科取士的公平原則,朱元璋雖然於次年日落棲霞長眠孝陵,但也自此開啟了考試加註「南、北卷」的特例,更於仁宗朝時,確立了會試按地域分配名額的「保障制度」!爾後,不止進士名額有了配比,連欽點之狀元,也會先考慮地域因素,而後傳臚報喜。清朝陽湖趙翼(甌北),殿試名列第一,本應大魁天下,卻因地域考量,為乾隆帝改置第三,而將未曾出過狀元的陝西人氏王杰,改列狀元,而此南北配比的制度,也一直維持到清朝光緒科舉落日為止!

方孝儒於洪武十五年,在其《與鄭叔度》一書中,曾悲痛的指稱:「近時海內之名之士,非貧困即死,非死即病」,這幾句話,其實暗指的是朱元璋稱帝後,透過「文字獄」,對文士所進行的殘殺行為,這也就難怪明朝士大夫上朝,都必需先與家人絕決,以免一朝罹禍,連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朱元璋雖說「惟才是與」,但取士後卻又多以細故而殺之,李善長、宋濂等尚不可免,何況他人?那些受朱元璋之命纂修《元史》的文士如高啟、王彝、陶凱、高遜志、傅恕、張孟兼、張宣等,獲罪無日,非死即流!幾人得有善終?南北榜後,朱元璋自言:「朕臨御三十年矣,求賢之心夙夜孜孜,而鮮有能副朕望,任風憲者無激揚之風,為民牧者無撫字之實」,「雖求賢之詔屢下,而得賢之效未臻」!此種慨嘆,實非他人之過,蓋遇有小錯即大加殺戮,賢者避禍唯恐不及,又何敢激揚以赴?

《說苑》裏有個故事,說是趙襄子被智伯圍於晉陽,圍解之後賞有功之臣五人,其中「高賀無功而受上賞」,張孟不解,問之趙襄子,趙回答說:「在拘厄之中,不失臣主之理,惟賀也!子雖有功,皆嬌寡人,與賀上賞,不亦可乎?」孔子聽到這事,感嘆的說:「趙襄子可謂善養士乎!賞一人而天下之人臣,莫敢失君臣之理矣!」我們回頭看朱元璋的例子,淮西勳舊在胡惟庸及藍玉兩案中,幾乎株連殆盡,昔日功臣,而今都成「嬌兵悍將」而盡殺之,何人還敢效力?而開國元勛如韓國公李善長,於七十七歲之齡亦難逃細故之死,至於宋濂等大儒,在朱的眼中,不過一介「文士」而已!既無感激更無尊重,如此開國皇帝,當然不是善於養士之人,而從於拘厄的淮西子弟,除湯和等少數人外,盡皆無法富貴而終,如此惡例於前,人才又哪裡願意投效身前?自然也就「求賢之效未臻」了!

士為知己而死,士亦因己知而去!取之則死之,去之則存之,有帝如此,即或廣求天下奇才茂等,為求一命,為「士」者,自然不立危牆之下,能不去之?

Tuesday, September 2, 2008

棗園著書,歷史如鏡

余讀《史記》,每每讚嘆史遷廣閱眾書,跡遍天下,方能「網羅天下放矢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成一家之言!然而,他所徵引的那些舊聞古書,早已百不一存,而史遷又不曾將徵引書目一一附錄,如今想要一窺太史公當日所徵所引諸書,亡逸無時下,已無由矣!想來心同此理,是以班固著《漢書》時,首創「藝文志」一例,將當代所傳書籍細予著錄,以供後人稽考。孔子嘗言:「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 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對於歷史文獻的整理、保存,其理易說,然苦於天災人禍,即或有金匱石室之所,想要傳諸永世,依然不易實現。

陳登原先生《古今典籍聚散考》一書,引《隋書 牛弘傳》,明言書有「五厄」,亦即:始皇焚書,赤眉入關董卓移都劉石亂華魏師入郢,而後歷代續有兵燹之災、水火之禍、禁書之令,書之能否得傳,實亦有幸有不幸之別!李清照《金石錄後序》有云:「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書籍的命運,始終與人的命運連在一起,所愛、所藏、所惜,何得而永遠?蓋當時,因靖康之變,清照環視盈箱溢篋諸書「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無怪乎清照續云:「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昔曾寶之、珍之,重金而購之;而今,毀之、壞之,穴壁負而去之,多年積蓄眼見隨風而散,其心中之痛,自然不足為外人所道。

明末,天下洶洶,崇禛死難景山,南明傾覆四王,遺老而有氣節者,多半抗節不仕,拒受徵召,其中揚州興化之李清便屬其一。康熙徵修《明史》,清以年老而拒,隱逸於棗園三十八年,讀書寫作以終。其所做「三垣筆記」、「南渡錄」兩書,詳實記錄崇禛、弘光兩朝眼見耳聞之事,實可補明史之缺遺。此二書後由其子李楠進呈康熙,雖文字對清朝大有貶抑,然康熙竟不以為意卻予大加褒勉。嗣後,前述諸書又著錄於四庫全書之內,並有提要。無奈,依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記載,乾隆五十二年三月抽驗四庫,發現李清所著之《諸史同異錄》中「稱我朝世祖章皇帝,與明崇禛四事相同,妄誕不經,閱之殊堪駭異。」於是下旨要求將李清所有著錄於四庫中之書籍「俱著掣出銷毀」!因此,原已收錄之《諸史同異錄》、《南唐書合訂》、《南北史合注》、《歷代不知姓名錄》四種,自此查抄,而其他李清所著諸書,一併為官府所禁。今日李清之書得能留存,實為甘冒大不諱之不知姓名者,私下所抄存乃爾。李清以深厚之史學基礎,寫就《歷代不知姓名錄》一書,而其所著諸書,竟亦靠不知姓名者所抄存乃得流傳,實不知是歷史的偶然,抑或是命運的必然?

如今,《三垣筆記》有中華書局版,其中將崇禛猜疑寡斷之個性表露無遺,而《南渡錄》則有上海古籍版,裡面「楊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殘酷歷史,在此泣血呈現!於是乎,崇禛末年以及弘光朝之南明信史,得以留存至今。而李清於紹興任職時所著之《折獄新語》(即今日之法官判決書),亦有長春人民出版社版為之印就,書內詳實記錄了明朝的法令判例及其個人見解!一個李清,在今天留給我們的,有其抗節不仕的清高氣節、有其敦厚的史學涵養、也有其法學的剖析邏輯,然若非今世殘存諸書,又何以窺見李清之學養與傲骨?易安居士《後序》中有謂:「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由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以余意度之,一個經歷三十八年自我放逐,足不出棗園之外的李清,其書得能留傳,禁之而不絕,毀之而不滅,或許,這就是上天的福報,其意正欲留之予後世也。

無錫錢海岳先生,窮四十年之心力,耙梳蒐羅潛心研究,方乃完成《南明史稿》一書共百二十卷,其中引用典籍達三千四百餘種,而後先生受文化大革命之牽累,竟為紅衛兵強押至孝陵(明太祖朱元璋之陵墓)頂推下活活摔死。先生去後,該書草稿隨即失蹤,賴顧頡剛及錢先生後人之奔走搜尋,書稿乃由錢氏之女婿堵仲偉尋獲重現,再而後由中華書局校刊並於2004年印行。此書所引三千四百餘種文獻,絕大多數燬於文化大革命火炬之中,若非錢先生之徵引,在「文獻不足故也」之下,日後又有何人可窮四十年之力,專注於南明之史?此書文稿之再現,之得能印行而存世,正有若李清諸書,天不喪斯文,不知是明室之幸抑或今人之幸!而此書日後能否流傳,並如顧氏所言「置諸《明史》之後」,則非今日所能得知也。

書有幸與不幸,人何嘗而不然?我自高中開始購書,收之、藏之、寶之、惜之之書,當不下數千冊矣,覽之、觀之自得其樂,遂刻印「獨樂齋」一枚以誌之,如今雖亦盈箱滿篋,書滿為患,然他日我歿,去留何託?當亦「必不為己物」!遂思易安所言:「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聚散無常,於書亦是如此,試問《永樂大典》今何在哉?四庫館閣幾多存焉?所恨我輩難以看透七情六欲,所苦不亦正在斯中?難已哉!又何怪哉?我非易安筆下好古博雅之人,然書癡如我,既明聚散無時,是以謹檢附書房照片兩幀,以記今日所有,眾樂、獨樂又何所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