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7, 2007

風橫天而瑟瑟,雲覆海而沈沈


唐初四傑的王勃,以「滕王閣序」名動天下,然未己,探父途次交阯,溺水驚嚇而亡,年僅二十有六,從此心織舌耕之腹稿難再矣!

滕王一序中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八字,說的是漢文帝至武帝時,郎官馮唐的抑鬱,以及飛將軍李廣到老無封的無奈。龍城飛將李廣的事跡,諸如沒矢入石、斬霸陵尉、不見刀筆吏等,均廣為世人所知。而其子李敢,因恨衛青責難父親致使自殺一事,乃尋釁毆打衛青!霍去病為衛青之甥,以其舅受辱,遂借田獵之機,暗箭射殺了李敢!而李廣其孫李陵(陵乃李廣長子李當戶之遺腹子),率步卒五千,出征絕域,然竟五將失道,唯陵獨遇匈奴,遂「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終而卒致全軍覆沒,無顏以見天子投降匈奴!在其《答蘇武書》中,李陵自陳:「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沫不死三敗之辱」以「復勾踐之讎,報魯國之羞」,隱含忍辱負重之意,無奈武帝不察,竟屠戮李陵全家,而司馬遷說了幾句公道話,竟亦患宮刑之恨!讀李陵所書,感懷其當年所受屈辱,令人感慨萬千!李廣一家,或剄身絕域之表、或殞命田獵暗箭、或卒為異域之鬼,較之李廣難封四字,更令人擲書而嘆!

馮唐,漢代郡人,文帝時其年已長,但其職僅中郎署長爾。因「鄙人不知忌諱」,曾公開直言文帝即或有廉頗、李牧良將,當亦「弗能用也」!文帝聞言大怒良久,並召其入內責讓何以「當眾辱我」!而後,匈奴擾邊,文帝思即與馮唐之對話,遂召唐詢問若真有廉頗、李牧,自己何以無法用之!馮唐遂再度直言文帝「賞太輕、罰太重」,對護衛有功之雲中太守魏尚,以細故不獎反貶,是以即或有頗、牧兩將,亦無法用之!文帝悅其言,是日使唐持節雲中,恢復雲中太守魏尚之職,並拜唐為車騎都尉。嗣後,景帝即位,唐為楚相,未己旋罷。再而後,武帝聞其賢,欲徵而用之,然馮唐已高齡九十有餘,不堪世用矣!王勃謂之:「馮唐易老」!然,歷經三朝,馮唐豈能不老?至於受郭開之譖的廉頗,居魏、至楚兩皆無功,以垂垂老矣之身,即或能飯尚酒,思用趙人,則又真有何用!而以一武將,周旋於戰國之時,得能終老壽春,是幸亦不幸耶?

《漢武故事》裏,載武帝與老翁相遇乙事,略謂:漢武遇老翁顏駟,問其何以仍為郎衛,老翁答以:「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方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人的運氣可以如此,只能以無奈帶過!但,老來得遇武帝,至少當上「會稽都尉」,比之馮唐的三世不遇,也算是略微幸運!

唐初四傑之盧照鄰,曾自云:「高宗時尚吏,己獨儒;武后尚法,己獨黃老;後封嵩山,屢聘賢士,己已廢」!盧氏未即三世即因病廢用,觀其《五悲文》,描述其自身之景況有以下之言:「形枯槁以崎嶬,足聯踡以緇釐」、「形半生而半死,氣一絕而一連」、「蹇產摧聯,支離括撮,已濡首兮將死,尚搖尾兮求活」,而其《釋疾文》自序則說:「於羸臥不起,行已十年,宛轉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連踡,不學邯鄲步,兩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足見其中風後病況之重!已然一手萎縮,兩足癱瘓,而釋疾文《悲夫篇》,則自陳其爬行之狀:「一伸一屈兮,比艱難乎尺蠖;九生九死兮,同變化之盤古」,慘狀如此,令人為之心酸,而今人竟戲稱其為「詩殘」,實乃過於謔之!

馮唐之不遇,當起因於己身之「直言粗鄙」,是以文帝招致內室而責之!而李廣之無封,則源於其「背信殺俘」與「數奇」,以致於無法取漢武與衛青之信任,乃有失道後期自刎以終。而其子李敢之死,顯然是不識上意,與貴幸之衛青、霍去病為敵,是以為霍藉機暗箭所殺,然武帝卻以「鹿觸殺之」為由,刻意諱之而結案!至於其孫李陵漠北之敗,則是「自信輕敵」,以五千當十萬之眾,其情可憫,然其驕則實不可取,蓋其自言「願得自當一隊」、「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在明知無騎兵之掩護下,依然縱軍北行三十日,去塞千里,其敗實咎由自取。至於廉頗客死異鄉,則肇因於「自負氣盛」,到老不改,也只能終老壽春,不亦奇乎?而顏駟三世不遇,實則「不合時宜」有以致之!既不能投人所好,稍改己意,就怪不得他人棄而不用矣!以己之所無,而求之世用,既乖舛時宜,遇與不遇,其結果已然可知。

惟盧照鄰一人,天地為之幽憂,更為之悲而無言。論其官,不過一縣之長,秩滿而退;論其病,實有十歲之哀,膏肓無救!喪妻、失妾,羸病不行;父死、子歿,玄明難醫,是真不遇於世者矣。其有憂患之言,栖遑之辭,是以仿國語之作,騷文之興,為五悲、釋疾兩文!論遇與不遇,睽諸史冊,悽悽慘慘戚戚,恐照鄰獨得之爾。

蓋三閭大夫有漁父之騷,懷沙之痛,是以行吟澤畔形容枯槁,而幽優之子有窮魚之賦,尺蠖之艱,無乃一伸一屈崎嶬緇釐!一沈於汨羅,一投於潁水,千古艱難,非死而乎?何兩者之無所惜也!士之遇與不遇,求與不求而已!然若照鄰之悵,實乃命之所存,運之所繫,無關乎士之遇與不遇矣。仲舒之賦,子長之悲,五柳之感,遇諸升之之憾,當無所比擬矣,能不哀之?是以取幽憂子秋霖賦「風橫天而瑟瑟,雲覆海而沈沈」兩句,以為此篇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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