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16, 2007

報告連長,來生再見


報載,孫元良將軍以103歲高齡去世,子孫低調發喪,先厝林口,後俟安葬南京。從此,這位黃浦一期的老將軍,連同他所留下的彪炳戰功,一起走入歷史。

二十六年上海松滬戰役其間,孫將軍率八十八師弟兄,堅守上海閘北七十六天,因死傷巨大戰力極度耗損,在「血肉磨坊」中,經五次整補仍堅毅不搖,而後國軍轉進南京,獨留所部524團第一營,由中校團附謝晉元、少校團附上官志標、及少校營長楊瑞符,共領400餘官兵,死守四行倉庫。而後,女童軍楊蕙敏在機槍掃射中夜渡蘇州河,致贈死守官兵國旗一面,在重圍之中,一面國旗迎風招展,一旅孤軍守住七次圍攻,中外為之震驚!徹底粉碎日軍「三月亡華」之美夢。此一史實,立即由桂濤聲化成歌曲,是為「中國不會亡」,也就是今日大家記憶中的「中國一定強」!歌詞中:「四方都是砲火,四方都是豺狼,寧願死不投降,寧願死不退讓」幾句,將孫將軍所部的英勇,深深的刻植在人心之中。 上海陷落,在外交照會之要求下,謝團長依政府命令,率弟兄退出四行倉庫,進入英租借,之後為四名漢奸刺殺身亡,在側之上官志標亦身中六刀,但仍硬是將團長之遺體帶離現場。「民族英雄」的旅程至此劃下句點,但澎湃洶湧,可歌可泣的的抗日戰爭,卻才剛剛拉開序幕。

三十三年五月,日軍續陷長沙、衡陽,九月入廣西,攻取全州、梧州,十一月,桂林、柳州、南寧失陷,由南向北一路侵入貴州獨山,距遵義六十餘里,離陪都重慶亦僅百餘里而已,國府大為震動,情事危峻,甚至準備遷都西康。是時任卅一集團軍任副總司令兼第廿九軍軍長的孫元良將軍,緊急受命星夜馳援,自河南內鄉縣率二十九軍開拔,先至陝西漢陰,再至四川合州,隨即開拔至貴州馬場坪,前後徒步行軍三千三百里,先頭部隊900餘人抵達獨山後,立即與日軍第三師團所屬的兩個聯隊展開激戰,由於此役關係中國存亡,將士無不捨命相拼,繼之以死,終於收復南丹、獨山,守住重慶大門,孫將軍因而獲頒軍人最高榮耀之「青天白日勳章」,而所部傷亡之慘重,無可更言。如今將軍已去,大樹飄零,在台灣,除了那些三十八年前後來台,迄今尚在人間的老兵及眷屬們,仍有八年抗戰的記憶外,其餘知道孫將軍所成就的歷史者,恐已不多。而歌手楊成琳在電視節目上脫口而出,胡亂所說的抗戰年數,可說是現代年輕人對歷史無知與輕蔑的明顯代表。

父親來台後,隨軍移防,而後住居於北投婦聯三村。村里張世光伯父,大女兒遊學日本,隨即與日籍男子陷入熱戀,私定終生,返家告訴張世伯此一消息後,張伯父大怒,將女兒趕出家門,並要與女兒斷絕父女關係。由於家父與張世伯相善,其女遂至我家,請託代為說項以全其美。幾經哀求,父親終於同意,不料張女甫將其夫婿攜入家門,父親仇日情節瞬即爆發,結巴的說:「妳.....妳.....妳......父親跟日本人打了八年抗戰,妳卻嫁給日本人」。八年的血戰,父親與在太行山裡的生死兄弟,終日與日本人以命相博,將頭顱懸於腰際,而今見到嫁給日本人的張女及其夫婿,心裡的複雜,又如何說明?而後張女與夫婿離異,攜二子自日本返家,世伯已然作古,即或悔不當初,亦無用矣。

登輝先生八十高齡前往日本,入靖國神社見其亡兄之靈位,出曰:「可以享冥福矣」!國內對此意見兩極,然以八十高齡,僅為往見其兄之靈位,一訴離別之苦,此為人之常情,又何需予以責備?人間有情,如此而已,今不前往,登輝先生來日無多矣。政府開放探親,家母立即束裝成行,謂我父親說:「若不在能行之日成行,日後有意亦無法成行矣」!母親回至河南新鄉,見阿姨、舅母,及余之表兄弟等,焚香於其父母之墳前,曾經千里避退至台,如今老而還鄉,僅在見親人而已,人之常情,與政治又有何干?家父見家母回台,轉述鄉里之情,因而思親念友之心更是難耐,未幾,在戒慎恐懼的雜亂心情下,攜母返鄉,飛機落於鄭州,而後乘火車、轉客車回至山西高平故里,老人家甘受顛簸之苦,此亦無非親情而已,落葉總得歸根,遊子返鄉之行,曾經總總,心裡的百轉千迴,人子者又何能述其一二。

電影「八百壯士」裡,弟兄對連長說:「報告連長,來生再見」,隨即滿懷炸彈,自樓上躍下,用肉身殺敵!父親在電視中觀及此幕,淚水隨之落下,我想,曾經在八年抗戰中,與日本人以死拼戰的老兵們,以及那些在鄉里淪陷後深受其害者,都必然會為之動容,父親說:「那個年代,我們真的是這樣幹的」,那位躍下的無名英雄,自然使父親想起捨命殉國的袍澤兄弟。在記得謝晉元與八百壯士的同時,或許,我們也該問問,那自樓上墜下以身殉國的,又是誰家的兒子?這一切的曾經,是歷史,自然不能忘懷,即或硝煙已遠,人已老邁,凋零在即。

作家龍應台,近日與唐飛先生共同在新竹舉辦「黑蝙蝠在新竹--向勇敢的人致敬」座談會,會中,龍應台對於台灣現在教育裡面的「歷史短視」現象,甚為難過,引用了美國總統甘乃迪的話說:「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他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他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並深深對在座,年逾古稀的黑蝙蝠成員,謹慎恭敬的一鞠躬,她說:「我們要為你們,在那個年代替我們所作的事,予以道謝」,此時,你可以看到淚水在黑蝙蝠的眼中。誠然,歷史終究會隨年代而褪色,但卻不能遺忘,我們對黑蝙蝠的長輩們致敬,對孫元良將軍致敬,對八年抗戰死難的三百萬將士們致敬,我們追懷的,是那些付出而不求回報的無名英雄,他們都是父母所生的孩子,為了國仇家恨,或埋骨異鄉,或妻離子散,或喪父失母!深深的一鞠躬,是最起碼的致敬。

東漢趙曄「吳越春秋」一書,記載越王句踐與吳王夫差兩國征伐之事,而後越王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破吳國,吳王夫差請和不成,悔恨之前實不應錯殺忠臣伍子胥、公孫聖兩人,自殺之前,慚愧的說:「吾生既慚,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孫聖;使其無知,吾負於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願復重羅繡三幅,以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見我形,吾何可哉?」(亦即:我活著、死了都慚愧,若子胥、公孫地下有知,我沒臉見他們二人,若彼等不再有所感,我也羞愧辜負了他們生時的諫言。我死之後,一定要用厚布遮住我的眼睛,我擔心遮不住,請再用羅繡三層再遮一次!活著沒能作對事情彰顯吳國,死了就不要再見到我了,唉,我真是一無是處啊!) 吳王羞愧的瞑目而死,慷慨赴義的弟兄確是「報告連長,來生再見」!世間無不死之人,有朝一日,我們有無面目於地下面對自己的父母、以及那些為國捐軀前輩?我們這一生所做的事,即或不能百分百仰不負於天,俯不怍於人,至少,必須對的起自己最起碼的良心!又怎能忘恩負義,忘記那些在前面替我們付出的長輩與先賢?

抗戰八年,台灣的政黨輪替也行將八年,對照從前總總,今日的荒謬,我實在無言可說!無言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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