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0, 2023
持己宜謹、待人宜厚、居家宜儉、處世宜謙
我們在社會中與人交往,無論親朋戚友,上司下屬,都難免有著一些不甚順心的事,然而導致不順心發生的原因又何在?其中有自己的問題,當然也會有他人的問題!在一個「己」與一個「他」之間,便會衍生出許許多多屬於負面的訝異、不解、還有誤會。
我們常說「反求諸己」、「克己復禮」,即是從檢討自己的角度出發,因為任誰都知道想要真實的改變他人,很難!更何況對方心理真正盤算的是什麼,我們也無法全盤知曉。因此,看問題與處理問題,往往需要從出發點開始檢討,自己居心若正,剩下的即是顧及情理法的溝通方法與手段,假如自己真有強大的恆心、毅力與資源,也可抱持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大步踏前而去,然而若無法掌握他人,剩下的就只能掌握好自己。看看歷來的「家訓」,所訓誡的基本上都是掌握好自己。雖如此,就算有相當的人和與自我努力,能否如願的完成原本的期待,機遇對結果依舊占有很大的影響成份,設若連可以自己掌握的那一部分都有欠缺,順利如願的機率自然更為降低。
林肯當選美國總統,於就職演說時,受到參議院議員的奚落:「林肯,你不該忘記你的父親過去替咱家製鞋!」在議院全場的嘲笑聲中,林肯將他父親製鞋的過往說成父親是一位天才、一位創意家,而且他所製作的鞋子,從沒有受到任何的抱怨,因而林肯以鞋匠父親的為榮!原本發言亦欲羞辱林肯的議員此時開始靜默,因為林肯的回應不只機智,而且用父親的努力,成功的替自己的出身卑微,做出最好、最適切的回應!一個人的口才、急智、以及符合事實的陳述,在己與他的應對過程中,無疑能傳達自己的立場、定位,還有意志力予另一方。
歷來,人若到了一定歲數,總想將自己的一點經驗,透過文字將之傳承下去。其中明末朱柏廬先生的《朱子家訓》,大家定然耳熟能詳,有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應是大家自小就被重複教導的格言。曾經,在楊梅某科技公司的接待大廳中,於壁上即見著完整的《朱子家訓》,該科技公司負責人的心中,顯然保存著中國傳承下來的許多思維。也曾在雲林某傳統藝術公司的展示間,看到以極小字寫成的《心經》,那顯然也是公司負責人對佛法能斷除煩惱的認同。每一個人,都在用他所認同的方式,試著傳達著他自己的理念與想法,目的也都是在影響他人接受同樣的思維,至少是對他自己的子孫或親朋戚友。
我始終將清代趙慎畛所寫的《榆巢雜識》置於案前,時不時的翻翻對我個人饒富寓意的兩則訊息:《解惑十則》與《八宜家訓》,但這兩則都不是趙慎畛自己的文作,而是讀書有得後抄錄下來的嘉言!《武陵趙文恪公事略》載到:「聞儕輩中嘉言善行,則惕然不自己。通籍後,致力猶勤,為日記,至易簀乃已」,趙慎畛的勤勞與讀書、筆記以為惕勵的習慣,確實令人汗顏不已。陳宏謀乃乾隆年間的名臣,《解惑十則》則是他對世間人與人紛爭緣起的解讀,這十條有很大的警醒與解惑作用,將之迻錄於此:
「言學,則止知有人,不知有己;言仕,則止知有己,不知有人;居官,則止知有上官,不知有百姓;論事,則止見己之是,不見己之非,止見人之非,不見人之是;涉世,則不求己之可以取信,惟欲人之見信,動輒致疑於人,不喜人致疑於己;處境,則常以己為不足,不以己為有餘;值患難,則覺人之有負於己,不覺己之有負於人;值富貴,則恐人有所干求於己,不思己有所利濟於人;親友交際,則止覺人之缺情於己,不覺己缺情於人;僚屬共事,則樂人順從於己,不樂己順從於人。此十惑也。」
陳宏謀將「人」與「己」間的衝突原因說的很直接,若一言以蔽之,就是以自我為中心而忽略了他人。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競爭與生存邏輯下,十惑顯然都是常態,故而「解惑」之方就是多想想他人立場與處境!也就是「易地而處」、「換位思考」,但是不管怎麼易與換,心一定要先擺正,才能才能將術用對,之後再去講求後續可能的適合方法。看看十惑中這一句:「論事,則止見己之是,不見己之非,止見人之非,不見人之是」,人一但有了「我執」,許多事情就真的看不見了,也聽不見其他的建言了。怎麼在自我的堅持中去掉我執?那是所有人都需要不斷檢討與學習的功課。
《八宜家訓》則是張五緯(號治堂)寫給家人的八件處世法寶,張治堂於嘉慶年間,曾歷任岳州、長沙、衡陽三府知府,並將其任職期間的判牘,匯編成《風行錄》一書,合理推測書名當是取「風行草偃」的用意,畢竟裡面都是折獄斷案的相關法律文件。或許,也因為張五緯從事於司法審判的因素,再加上他的官運最後因「罣誤免官」,故而當也看盡了人間百態,是以所寫的字句極為洗鍊!據《咸陽經典舊志稽注》張氏傳記所載,張五緯還寫有《未能信錄》一書,從書名觀之,或即屬於「證據」與「證據力」的內容判別。以下是《八宜家訓》的內容:
持己宜謹、待人宜厚、居家宜儉、處世宜謙、當官宜畏、臨民宜敬、御下宜體、用人宜信。
八宜,即是處理八件事的適宜方法,這八件事分別是:「持己」、「待人」、「居家」、「處世」、「當官」、「臨民」、「御下」、「用人」,而所用的方法,都以一個字表達:「謹」、「厚」、「儉」、「謙」、「畏」、「敬」、「體」、「信」。回頭看看自己的待人接物,待上對下,那八個方法我們自己可以做到幾項?趙慎畛將之筆錄於《榆巢雜識》之中,顯然這幾則對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警示作用。《八宜家訓》條末中說:「張為涇陽大族,曾以七世同居受旌」,張氏家族的和諧狀況,顯然深受「宜」字的影響,因而有著異於其他家族的表現。趙慎畛的裔孫趙必振,是中國首先翻譯馬克斯思想的第一人,趙必振曾說他家五代藏書,盡皆毀於1943年常德一役!當年余程萬將軍以8315人之虎賁57師,戰至最後僅餘83人,則又何能守衛趙氏五代書籍於不燬?天意既不肯留書於人間,除嘆息外又胡足道?
湖南長沙岳麓書院的名聯:「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陳宏謀如此、趙慎畛如此、張五緯亦如此,努力將自己可以做的都做好了,良心平安下,其他也只能隨緣交給上蒼吧。
以下陳宏謀《解惑十則》:>
以下張五緯《八宜家訓》:
Thursday, October 12, 2023
春風寄黄鳥,爲向墓間啼
連假期間,整理已然堆滿桌面的文件與書籍,於是翻到郭會送我的線裝《詩經》,書中已然泛起許多大小不一的黃點,另夾雜著些許油墨與霉腐的味道,不真實中,兩年前上課的場景也在腦海中逐漸浮現。
隨手翻至《秦風˙黃鳥》,那是秦人因秦穆公下葬時一併帶走了「子車三良」所發出的哀鳴,孔子明知先秦以來即有殉人習俗,但對於懂得以木俑取代以救生靈的始作俑者,卻依然發出「其無後乎」的責難,夫子的說法對作俑者顯然過於苛責了!《史記˙秦本紀》上載秦武公「初以人從死」,並明確記載「從死者六十六人」,秦國國君第一次以人從死,便是以六十六人陪葬,實在令人不解!難道是《史記》有所誤記?直至1994年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秦墓遺址之發掘,發現早期的秦公(疑為秦襄公與秦文公)墓內即有人殉,其中M2號坑內有殉人19名,M3號則有殉人8名,然因盜擾嚴重,前述人數僅為考古所可知者,但兩墓之殉葬人數已然遠低於《史記》所載秦武公之人殉數值,可見殉人之多寡,是隨秦國國力的發展,以及葬俗之成熟而逐漸發展增多的。回頭看看商代國君武丁在河南安陽的大墓,裡面也有高達一百六十四名的從殉人數,設若沒有一定的國力與人口,而將有生力量自行殉滅,相信對繼位的國君應該會有所顧忌。
《史記》內載秦穆公「從死者百七十七人」,其中有賢士三人:「子車奄息」、「子車仲行」、「子車鍼虎」,亦即後世所說之「子車三良」,因此事同時記載於《詩經˙黃鳥》以及《左傳》之中,是以自來無人懷疑,日後倘秦穆公之墓得以再現,從死人數即可與史傳進行對照。1977年,經考古人員辛苦訪尋,於陝西鳳翔發現秦景公之大墓,經清理後發現墓內竟有人殉一百八十六名,而且竟然僭越使用天子級別的「黃腸題湊」做為棺槨,可知秦國的殉人規模隨國力之發展而越來越大,一直到秦獻公即位後方才廢止,只不知穆公之後,獻公之前,歷代秦君的人殉數值又會是多少!但相信會接近《墨子˙節葬》所言:「天子殺殉,衆者數百,寡者數十。」秦穆公以「子車三良」從殉,司馬遷為之批評:「死而棄民,收其良臣而從死。且先王崩,尚猶遺德垂法,況奪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這是對秦穆公去世後,繼位者秦康公遵循穆公之意「收其良臣而從死」的譴責之詞,畢竟死者已往,只有繼位者方可執行人殉的習俗。
《中庸》上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此中「事死如事生」數字,說明了後繼之君對先王所應採取的態度,以及「孝」的定義。秦穆公去世後,秦康公「踐其位,行其禮」並基於秦國習俗繼續採行人殉,或許對彼時的秦國國君而言,那才是該採行的正理!畢竟《黃鳥》一詩的三段結尾,都是「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試問:用一百人去換一人,不就是用另外的一百條人命(不管是不是奴隸或俘虜),去交換從死者一人的性命嗎?那另外的一百人,難到就不是生命?生命本無貴賤之分,《詩經》呈現的,雖是當時秦國人的哀嘆,但卻未必是以生命換取生命的必然答案。《秦風˙無衣》裏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當戰爭來臨時,何嘗不是必須以少數人的生命,去換取其他多數人的生命?如若不是,那就絕無意義!生命的價值,隨狀況而大有不同,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秦代國君的人殉,恐亦如此。
漢代實行厚葬,是以盜墓者專尋漢墓,因而考古發掘漢墓時每每感嘆「十墓九空」,其後魏武帝曹操獎勵薄葬,畢竟任何物質都不可能於死後享用!所以後世所在地面上所建構的「享殿」,或是在桌面上祭祀所用的各式「祭品」,抑或是在地宮內存放生時的用具的「耳室」,無一不是習俗,一切也都是心意,但卻無一可以長久!歷來祭祀祖先必以三牲,隆重時且以五牲,是以《國語》上說:「恐宗廟之不掃除,社稷之不血食」,血食即是享用肉類,是祭祀時的禮儀,祭祀用的禽畜就都放在鼎簋之中,而九鼎八簋是天子的級別,卿大夫則是七鼎六簋,再之以下是诸侯的五鼎四簋,可知「禮」隨身份而有差別,禮崩樂壞自然就是不依規制而行了。子貢曾經想節省祭祖儀式中的「餼羊」,孔子略有脾氣的說道:「爾愛其羊,我愛其禮!」這是夫子以祭祀祖先的禮制為念,因而不在乎依禮而行衍生的耗用,只是所有的「禮」,都可以隨環境而調整改變,改變不是無禮,那只是肆應環境的另一種模式而已,而王安石的「祖宗不足法」一句,大概包含了一切。
曾經,孟懿子問孔子何謂孝?孔子說:「無違」,樊遲問什麼叫無違?夫子進一步回答:「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見,禮制一直是孔子在乎的要事,而秦國於獻公以前採取殉人習俗,於今雖視為殘忍,然而秦國當時的習俗與禮制,恐怕也就是如此,也是景公死後哀公「葬之以禮」的必然要件!如今殺牲祭祖何嘗不是殘忍?忽然想起莊子的話:「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畢竟雞鴉無辜,牛羊畏犧,即或以素雞素鴨予以替代,但又何嘗不是以類俑替代的另一種形式?
而今之喪葬習俗,慣於將「金童」、「玉女」一併置於墓中,是人非人,似俑非俑,甚且以環保觀念,將焚燒給先人的紙錢視為製造空污,進而逐漸的將自己與祖先的形式聯結漸漸截斷!但我深信,葬人者期盼亡者於黃泉路上有人陪伴之心意,在精神上期待祖先能在另一個時空快樂無憂,因而採行的設祭祈福儀式以及所用各項物件,則是中國人將會持續傳承下去的習俗!
「春風寄黄鳥,爲向墓間啼」,當時從殉的人啊,希望有所值得。
以下為《左傳》文公六年之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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