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 2022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


中國人很特別,有名有姓,有字有號,多半時候為表示尊敬,往往稱其「字」而不稱其「名」,此一習慣起自尚禮的周朝,是以《儀禮·士冠禮》上說:「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稱名,他人則稱字也。」所以「直呼其名」,是不敬的!但現在沒「字」之下,不稱名也很難了。

王雲五先生,大家應該不太陌生,他於主持「商務印書館」期間,在文化界曾經立過大功,尤其在對日抗戰時期,商務印書館在百般艱難下持續運作,不得不對王雲五先生傳承文化與知識的努力,表達崇高的景仰之意。王雲五是文化人,也曾是政治中人,他主編過字典,發明過四角號碼,但擔任國府的財政部長時,受總統蔣中正之要求改革幣制,發行過為人所臭罵的「金圓券」,因導致惡性通貨膨脹,未久即內閣總辭離開部長一職,當時的主客觀政治與經濟環境皆極為凶險,人生中的「誰毀誰譽」,我想王先生心中自有尺度。

依據胡志亮先生的《王雲五傳》,小王雲五在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時南回廣東,便在順德縣跟了一位李姓塾師學習,這位李老師有位弟弟,舉人出身,因進身無門,故而只能當個「候補」的小官,但為示敬重,王雲五一直敬稱為「師叔」。相處月餘,師叔行將離開廣東前往上海之前,有意替這位日後「必有不凡」的王雲五留個紀念,遂替小名為「日祥」(旭日東升、萬物祥和)的王雲五起了個別號叫「雲五」(雲下現五色祥雲),還特別囑咐王日後一定要刻印為念!王雲五的「雲五」別名就是這麼來的,那年是清光緒二十六年(西曆1900年),一位十三歲的少年從此有了別號,也成為他最為人所識別的稱呼!

年輕時余酷好買書,商務印書館的「人人文庫」曾經是我最能負擔的書籍,書籍封面以顏色區分,我每每駐足於館內,阮囊羞澀但卻恨不得將之通通據為己有!那本《四角號碼》,我前後買過兩本,因為在楊家駱老師家中編製索引的關係,大量使用下,第一本早被翻的分崩離析啦!孔子「讀」《易》而致「韋編三絕」,我將《四角號碼》一書給「翻」爛,異曲而不同工,相差真的還是很大的!之後,商務印書館幾經搬遷,現已遷至新店民權路,原來號稱「書店街」的重慶南路,如今也改頭換面成了旅宿之街!我曾經年少的青春,也隨著歲月而消失的書店,回不去囉!前些時日,走過改頭換面的「雲五大樓」,名存而實亡,不禁衷生萬千感慨。而今的「讀書人」,無疑的將在廢除「國文」的擬議嘈雜聲中,進一步的凋零與散落,政治人物想隔絕於中華歷史,並欲自外於中華文化,怎不令人嘆息難過不已?不禁想起杜甫的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大江仍將東去,旭日不廢東昇,看來真的只有透過歷史,替今日的光怪陸離的政局,做出最實在的批判。

蘇軾《石蒼舒醉墨堂》一詩首兩句:「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很有特別的味道,書讀多了、字也識多了,卻未必是件好事,因為知道的越多,反而負擔越大憂患也越多,可是不解文墨缺乏知識,成了缺乏文化的「白丁」,應該也不是件榮耀的事,畢竟從「目不識丁」到「初識之無」到「蠟獵不別」,最後到「魯魚亥豕」那還是很有差別的。石蒼舒善於草書,蘇軾則不拘一格,如果不是《石蒼舒醉墨堂》一詩,大家應該還不太容易知道有石蒼舒此一人物!據宋代王明清《玉照新志》一書所載,石蒼舒藏有唐代褚遂良的《聖教序》,文彥博於借觀後請子弟特意臨摹了一本,並於次日請賓客辨識何本為真跡,結果賓客多說是文彥博出示的那本為真,石蒼舒的為假,石蒼舒當時並未爭解,只對文彥博說:「今日方知蒼舒孤寒」,足知一個再有學問的人,如果名位低下,真的也變成假的了!反之一個有名位的人,出示假的也會被認為是真的,可見讀書的真正憂患,不在於識字的多寡,而是在於是否具備識人、識事的先見與能力,以及是否擁有自我提升、自我解嘲的格局與氣度之上。

人的名字很重要,地的名字亦係如此!基隆(雞籠)、彰化(鹿港)、高雄(打狗),原名都跟動物有關,大家當已耳熟能詳,娘子關(葦澤關)、山海關(榆關)、崑崙關(南雄關)則威名赫赫,在軍事地理上屹立不搖!當然,地名如果取得有點令人「困惑」,恐怕就不是件好事,台灣頭份有個「濫坑里」、臺中市有個「大肚里」、福建金井鎮還有個「小三村」,自古地名因行政區域之劃分,隨朝代之更迭而多有變動,是以無法盡知前後變動之因果,因此還有《古今地名大辭典》、《中國行政區劃分史》可供參閱,免得不知所云。每一個地名,都有著自己的歷史「闖關東、走西口」,東邊的山海關、西邊的殺虎口,又曾是多少人構築希望的關隘所在!而那個「殺虎口」更曾是祖父母販售白酒至蒙古的必經之途,歷史有其記憶,一地一鄉,一名一字,寫在歷史中,活在人心理。

唐代有位范攄,有個別號叫「五雲」,正好就是王「雲五」別號的顛倒,他曾寫過一本具有怪力亂神性質的筆記《雲溪友議》,並自署為「五雲溪人」。「五雲溪」,是後來才改的名稱,原本的名字叫「若邪溪」,因為唐朝徐季海曾到此一遊並感嘆:「曾子不居『勝母』之閭,吾豈遊『若邪』之溪?」於是從此「若邪溪」改名成了「五雲溪」,這個「若邪」就是山名,本不是什麼邪門歪道啊!不過就是以當地的發音轉之成名,一點都沒有「邪」(ㄒㄧㄝˊ)的含意!如此,范攄因此溪而取號,而此溪又因徐季海而改名,則別號可以從善,溪名也可以如流!至於五雲或雲五,就都是五色祥雲的意思,只不知若是不改又會如何!

徐季海(徐浩)頗有翰墨之名,楷書書法寫的極佳,他說的「不居勝母之閭」內含歷史典故,《史記˙鄒陽傳》上說:「縣名勝母,故曾子不入」,《後漢書˙鍾離意傳》則云:「孔子忍渴於盜泉之水,曾參迴車於勝母之閭,惡其名也。」故名思義,有個水泉叫「盜泉」,有個縣名叫做「勝母」,都因為名字取的不好,所以孔子、曾參作出不予接近的選擇!如果真是這樣,那「臭豆腐」真吃不得了,「白起豆腐」這種帶有仇視的菜名就更該改了,而「麻婆豆腐」自然會有歧視女性之嫌,至於本人獨門絕技「麻公爛豆腐」,大家笑笑就好。孔先生說「大德不逾節,小德出入可也」,但大與小的難捏還真難啊。

孔子棄盜泉,曾參離勝母,王日祥因李師叔而有別號雲五,若邪溪因徐季海而生別名五雲,以後不管取什麼名,可能真的是要取個吉祥一點的名稱,以免增加他人的困擾。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