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9, 2021
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 - 重讀《封燕然山銘》
讀書是自己的事,識字也是自己的事,但如果書裡所載的字義,經過歷史長河所造成的訛變而讀錯了,那原屬於自己的事,可能就變成眾人之事了。
前數日,因及時訊息傳遞之便,同學傳來《論語․泰伯》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幾句話的「標點」爭議,而事實上,這一句話的解讀爭議由來已久,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讀讀清華大學丁四新教授在《東岳論叢》所發表的論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問題檢討與新解》就知道可能的答案了。但,不止句讀可以造成誤解,文字傳抄錯誤,或是因為避諱所用的「別字」也會產生不少歧異,而刻石碑文因年久漶滅,再透過拓本傳抄,可能造成錯誤的機會更是不小。
高中時讀王安石的《褒禪山遊記》,中有記述如下:「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王介甫見古碑上有「花山」二字,便將「華山」的「華」字,認為應將之讀為「花」音,實在也有些武斷。但,出土文物可以驗證歷史文獻,文獻也可以佐證文物,這確實是相得益彰的好事,只要不是兩腳書櫥,自然可以判定魯魚亥豕,烏焉成馬之誤,也必能分辨郭公夏五、郢書燕說之失。雖如此,即或金石可鏤,但馬援銅柱已無處可循,熹平石經也只剩殘石可藏,管它金匱石室重緘保慎,終究也敵不過歲月消磨與戰火無情!後人,只能在遺留的斷簡殘篇、破瓦碎石的刻痕中,試圖回復最原始的樣態而已!
四十餘年前,讀成惕軒教授選輯之《駢文選注》,首篇即為班固於東漢永平元年(西元八十九年)寫的《封燕然山銘》,通讀全書及註釋後,對駢文有了粗淺的認識,之後讀張仁青教授之《中國駢文發展史》,更對駢文之流變有了較多的理解,而那篇《封燕然山銘》,因可通篇背讀,自然也記憶尤深!2017 年八月,內蒙古杭愛山發現《後漢書》所記載的《封燕然山銘》,當時即汲汲想知道其中細節,然因工作轉換之間,未再切切追尋後續發展。牛年之前,偶過書肆,得見北京大學教授辛德勇先生所著之《發現燕然山銘》一書,索閱後對辛教授考證之功,確實倍感佩服!真不料當初所強記之銘,經過山石拓本考證之後,竟有不少差異,但成惕軒教授當年對此銘的註釋,才是我重新認識銘文的基礎,忽忽間四十三年過去了,如今重讀此銘,想起成惕軒、張仁青兩位教授,也想起當初編輯《詞林韻藻》,《曲海韻珠》的王熙元教授,而今三位前賢皆已作古,衷有起伏,對書而歎,不禁悵然若有所失。
班固當年隨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寫下了成就此「燕然勒石」的千古文章,但大勝後之三年(永平四年),竇憲以謀逆之罪迫令自殺,班固受竇憲之牽連,為洛陽令種競所收補,受笞辱而死於獄中。今所見之《漢書》,其內之《八表》及《天文志》,其實是由其妹班昭及同郡人馬續所續成的。對於竇憲的一生,范曄在《後漢書》中,引用了東方朔《答客難》中「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的名句!事實上,范曄似乎更有意的忽略了《答客難》的前幾句:「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顯然范曄對竇憲獲罪,最終為和帝迫令而死的人生結局,是有相當多的感慨的。至於班固,則是因為自己的駕車奴僕,在得勢時醉罵過洛陽令種競,便在竇氏失勢之後,也落得搜捕入獄而死的下場。班固死後,《後漢書》本傳中僅記載:「詔以譴責兢,抵主者吏罪」幾句,顯然種競只是受到了幾句口頭譴責,而最終抵罪的卻是「主其事」的不知名小吏,班固真的死的冤枉啊!
文字流傳的,未必為真,而文字不能傳的,大家就用笑去體會吧。有感於此,謹將初讀《封燕然山銘》時的註記筆跡,以及辛教授考證後之銘文文字一併附於此,以為自己四十三年前的點滴留下些許紀念。如欲閱讀辛教授的考證,請參閱「辛德勇:《燕然山銘》文本新訂定」一文。
以下是辛教授釋讀勒石銘文後,加上標點的《封燕然山銘》: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
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
聖皇,翼王室,納大麓。維清,乃與執金吾
耿秉,述職巡圉,治兵于朔方。鷹揚之校,
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暨南單于,東胡烏
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羣,驍騎三萬。
元戎輕武,長轂四分,雷輜蔽路,萬有三
千餘乘。勒以八陣,位以威神,玄甲耀日,
朱旗絳天。遂淩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
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屍逐以染 鍔。
然後四校橫徂,星流彗埽,滌平萬里,野
無遺寇。於是域滅區落,反旆而還。考傳
驗圖,窮覽其山川:隃涿邪,進安侯,乘燕
然。汙冒頓之逗略,焚老上之龍庭。將上
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
安固後嗣,恢拓畺㝢,震大漢之天聲。茲
所謂壹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乃
遂封山刊石,昭銘上德。其辭曰:
鑠王師,征荒裔。癹匈虐,釓海外。夐其邈,
亙地界。封神丘,建陸碣。熙帝載,振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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